一道抵达另一处空宫殿之后,紫衣人将玉瓶倾倒,把火焰泼出,落地就成了玄解的人形,他安静地躺在地上,身形隐隐约约半透明的模样,身旁燃烧着黑红色的烈焰,看起来并不苦痛,只是有些怪异。
“过来些。”
玉瓶被紫衣人捏散在手掌之中,化作一堆飞灰,他退后了两步,将沧玉唤了过来,可怜沧玉好歹也当了二十多年的千年天狐,这会儿唯唯诺诺倒像个十来岁的少年,他快步走到紫衣人身边,只觉得眼前一暗,对方将他收入了袖中,然后便见得滔天烈焰在宫殿之中席卷而起。
沧玉被收入了袖中,视线倒没怎么大变,似是紫衣人同他共享了双眼,能看清楚始青此刻化作一团巨大而无具体形状的火焰,如同巨蛇般将昏迷的玄解层层缠绕了起来,直到最后彻底将他抱在了怀中,而玄解的眼睛动了动,慢慢睁开,眼瞳化为深红色的焰火,连头发都赤红了几分。
“逞强的臭小子。”始青的声音在空中回荡,平平淡淡的,没什么对爱子的心疼,也没有什么愤怒,只是在简单叙述一件寻常小事一般,“伤损得不轻。”
沧玉不由得着急了起来,只觉得自己才是被丢在火中煎熬的那个人一般,却不敢多话,怕打扰了始青为玄解疗伤。
“沧玉呢。”玄解干哑地开了口,他没惊讶自己在什么地方,更没奇怪自己眼前站着个陌生的紫衣人,甚至连围绕在自己身上的烈火都不曾询问,他低声道,“他呢?”
“他就在这里。”
紫衣人温声道:“孩子,你耐心养伤吧。”
玄解的一双眼睛亮得宛如星子,他冷漠地注视着紫衣人,眉头微皱,不容拒绝道:“我要见他。”
烛照一族大多都已活了数万年之久,满腔激情都给予了自己的伴侣,然而此刻看到一个新生儿如此外显的情绪,仍旧觉得十分有趣。始青在火焰之中幻化出了半张脸,她看向了紫衣人道:“也罢,他这情况少说要养个几千年,你将那小狐狸放出跟他玩耍吧,免得生气了,那倒麻烦。”
紫衣人只好无奈笑笑,将大袖一扬,沧玉的视线一阵摇晃,又换成了他自己的视野,这叫天狐一阵阵发晕,他晃了晃头,看见玄解就站在自己不远处,好像微微笑了一下。
“沧玉。”
异兽轻轻道,仿佛什么都没有变,叫沧玉心中忽然一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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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二章
在场的四人里头, 只有沧玉还保持着些许人类应有的羞耻心跟礼貌, 纵然心里翻江倒海, 面上仍是不动声色, 矜持地对玄解点了点头。
始青并没有恢复成人身,她几乎瞬间就缠到了丈夫的身上去, 火焰丝丝缕缕构成她的眉眼,看起来竟有些似笑非笑的模样,不过始青什么都没有说,而是靠在了紫衣人的肩头,淡淡道:“浮黎, 咱们走吧,我不想跟别人待在一块儿。”
这可是你亲儿子啊???
沧玉震惊地差点脱口而出, 然而他什么都没做, 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上一皱, 仿佛凭空中有人用刀切割开了他的灵魂与身体, 思绪仍在活跃地跳动着,可是他动弹不得, 只能怔怔地看着玄解,。
最终沧玉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这空旷的大殿之中响起:“请问二位,他的伤势可有大碍?”
始青微微一皱眉,没太明白过来这小狐狸在问什么, 不过她同样没准备回答就是了,倒是浮黎更有人情味些,一下子反应了过来, 微微笑道:“他这伤不算严重,最多就是休养几千年的事,往常活动并不妨碍,只是不要再出这样的事了,到底只还个孩子,争强好胜可不明智。”
“几千年……”
沧玉总共就只有几千岁,更别提他真正活过的岁月,哪怕是跟玄解的加起来恐怕都没有一千年,他苦笑了一声,不去想这概念到底有多么恐怖。其实已该庆幸了,哪怕是他这样的大妖,倘若先后经历了心魔跟黑蛟,不死只怕也要残废,玄解才不过二十几年的修为,换来不过是休养千年而已。
这种族差距也实在太过分了。
“沧玉,你很生气吗?”
同始青一样,甚至更过分,玄解压根没有理会救自己一命的对象,反倒是认认真真打量起了沧玉脸上的神色,他一向对沧玉的心思了如指掌,然而现在反倒琢磨不透起来,觉得对方似乎是很心疼自己的,可那双眼睛里又什么波动都没有,不由得心中暗暗打鼓,生出几分忐忑来。
沧玉并没理他,看了半晌,才转过身去对着即将离开的浮黎跟始青行了一礼:“多谢二位施以援手。”
这话其实没道理,论亲近,浮黎与始青才是与玄解有血缘的那个,然而他们俩都不是什么计较世情俗礼的人,始青虽不觉得有什么好道谢的,但既然人家道了,也就安心受下了,哪管是因为什么,不过她今日容忍跟别人分享与丈夫相处的时间已经接近饱和,因此缠浮黎缠得更紧,催促他快些离开。
“外头的蚌床是为你们准备的,这宫殿你们可来去自如,不必担忧闯入不该闯的地方。”浮黎最后叮嘱了一句,便往外走去,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沧玉见着他们俩消失,这才转过身来看着玄解,轻声道:“你怎样?”
“什么怎样?”玄解走近了两步,看着沧玉的身子有些打摆子,便伸手去抓,只感到掌心里微微颤抖,可看他面无表情,一时间又有几分迷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若是恐惧为何不表露,若是痛苦又怎会如此轻微,他不懂就问,“你怎么了?沧玉。”
沧玉几乎要跌坐下去,自从玄解出事之后,他经历了两次大喜大悲,一路上没崩溃,冷静处理应付了所有事跟所有人,还真当自己是如此坚强稳定,没想到玄解好了,反倒各种后遗症发了,他能感觉到自己在发抖,抖得像帕金森综合征发作一样,他甚至怀疑自己的精神状况是否还处于健康的标准。
过了好一会儿,沧玉都说不出话来,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情绪一下子就崩溃了,瞬间张不开嘴发出任何一个音节,他只能拼命地吸气呼气,像条被丢上岸濒死的鱼。然而除了发抖跟发不出声之外,他还能感觉到自己的手是温热的,被玄解握在掌心里,像块融化成水的冰,于是又能慢慢呼吸回来了。
“我很好。”沧玉冷静地回答道,就如同他们曾经经历过的每个白天跟夜晚,他鲜少在玄解面前崩溃,即便偶尔不知所措,可他仍是那个沧玉,然后伸手帮玄解拂开了肩头垂着的红发,那头发红得宛如火焰在衣服上舞动着,他又问了一遍,“你怎样?”
这一次玄解听懂了,他笑了一下,没有什么别的反应,只是一心一意地看着沧玉:“很好,一点都不疼。”
“你以前不会说这样的话。”沧玉忽然道,“很疼吧。”
玄解老实地点了点头,他暗沉沉的眼睛如同暴风雨的前兆,阴郁得透不过气:“很疼。”
“干嘛撒谎,你以前从来不撒谎的。”
沧玉牵起他的手往回走,不打算留在这个空旷的宫殿里,虽说这几座宫殿到哪儿去都是一样的,可外头那座好歹有免费的游鱼观赏,还有两张蚌床可以躺,无论怎么说,条件都比这只有大柱子的空殿好多了。
“因为你看起来比我更疼。”玄解很忽然地凑过来亲了下他的鬓角,温暖的嘴唇蹭过脸颊,尝到点肌肤上咸涩的滋味,异兽不知道这段对于他空白的时间里,沧玉是否急得落泪过,但是舌尖这点滋味,就足够他品出许多艰辛酸涩来了。
他想,沧玉这几天过得一定很不好。
沧玉没有回答这句话,他沉默了下来,好像失去了跟玄解谈话的兴致,只是带着玄解一同到了前殿去。这时有几条奇形怪状的游鱼涌了上来,在剔透的冰墙里舞蹈,天狐默不吭声地钻进一个蚌床里,宛如窃珠的鲛人,白衣垂落着,宛如银色的裙边鱼尾挂在蚌床边缘。
从来都没有过眼力劲儿的玄解大病初愈,贯彻了自己活该被人打死的性格,毫不迟疑地挤入了沧玉的蚌床,撞着天狐的肩膀,与他紧紧挨着。这蚌床底下微微凹陷,叫腰身塌陷下去小半,要是躺在上头,其实并非笔直,而是形成个半弧的模样,因着沧玉是微微弓身侧躺,显得更像一条煮熟的虾子。
玄解滑进了蚌床小半,隐隐约约觉得微凉的蚌床让他一直往中心陷去,无奈沧玉占着主位,就只好与天狐相贴着。
细想起来,这样的亲近竟也是好久之前的事了。
其实在玄解的记忆里,他上一次与沧玉这么躺着,还是对方刚挣开心魔的时候,那张虚弱而带着引诱的面容在月夜下几乎发出柔和的光芒来,他不过是个小兽,哪能抗拒天狐的魅力,便毫不迟疑地任由本能主宰了自己。
少年情炙,再早熟的烛照都逃不开本能的懵懂,亲近的滋味尝过一遍就难以自控,心上人在身边,他又没出任何问题。玄解眨了眨眼,侧过身将沧玉抱住,温热的手覆在对方的袖子上,连着衣袖抓着了他真正想要握住的。
这次沧玉的手一点都不冷了,甚至冒着点虚汗,摸起来有点滑腻,还在轻微地发抖。
玄解忽然一下子什么绮念都没有了,他把心里头那些想法抛到了九霄云外,迷迷糊糊间想起了当年小狐狸们逗兔子的模样,有只雌狐最受宠,她叼着那只红眼的白兔,全然不管对方是不是快吓尿了,带着点天不怕地不怕的骄纵感,软糯糯地说道:“它多可爱啊,咱们放过它吧。”
所有小狐狸都答应了,只有玄解冷冷地看着他们,他的猎物里没有这只孱弱的兔子,对于那小雌狐的心软跟怜惜只觉得鄙夷。
然而此刻玄解莫名其妙地想起那只狐狸跟兔子,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沧玉有些像那只被吓得不轻的小兔子,然而这实在是个荒谬的想法,于是玄解抱着沧玉,多少有些不知所措,就闷声地问道:“你是不是饿了,要不要吃东西?”
他隐约知道沧玉大概是在生气,然而为什么却不太明白,连着要怎么哄好对方都不太清楚,于是只剩下这么一句话干巴巴地憋出,试图讨好。
“这里有什么吃的吗?”沧玉轻笑了一声,终于肯理他了,天狐很快就转过身来看着玄解,看着这张成熟了许多的面孔上露出近乎怯生生的讨好,一时间觉得违和又有些好笑,他低声道,“玄解,他们怎么都不关心你,也不心疼你。我本来还以为……还以为……”
我还以为我把你这个小孩子坑成这样,你亲爹亲妈怎么着也要上来把我打个全身粉碎性骨折。
倒不是说沧玉欠虐,而是他真的不太明白玄解的父母到底是关心还是不关心,纵然二十年不见过于生疏,也不该是这个态度。既然眼巴巴赶过来帮忙,那必然不是无情无义,可是玄解醒了之后他们好像又一眼都不愿意多看玄解。
“那又怎么样。”玄解带着点莫名其妙又没心没肺的口吻,甚是理所当然地说道,“这很重要吗?”
沧玉无奈地笑了笑,柔声道:“没什么,我只是怕你难过。”
在这一点上,可以看得出来玄解的确是亲生的。
玄解“哦”了一声,平静道:“我不难过。”
没有一点安慰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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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三章
蚌床睡起来不算太舒服, 可事实上在这个冰雪之地也没什么好多奢求的了。
玄解睡得并不□□稳,他的形体漂浮不定, 偶尔化成本来的火焰模样, 偶尔又变作人身,奇异得是不再烧到沧玉。沧玉被闹腾得没有办法, 根本睡不好觉, 只能爬起来坐在蚌床便看着玄解, 不时伸手摸摸小烛照的头, 他垂下脸去, 将玄解的手托起贴在脸边, 轻轻吻了下。
在清醒时不曾出口的那些话从肺腑里翻涌出来。
还有我在乎你, 还有我关心你, 还有我……还有我心疼你,所以别这么无所谓,别这么不在乎。
沧玉鲜少流泪,此刻无病无灾,一切落定尘埃, 离他曾想过最不好的结局还差着一大截。按道理来讲不该流泪, 可眼泪要落,哪是由得主人控制的, 天狐微微阖上眼睛, 任由热泪滑落脸颊,一滴滴落在衣袖上。
在玄解受伤前途未知时,他没这般不知所措;在面见天帝与烛照时, 他也没这般卑微胆怯。
如今见到好端端的玄解了,沧玉反倒恐惧了起来,他从没如今日这般意识到自己对玄解有多不好,不好到他对他人没半点期望奢求。于是天狐凑过身去吻了吻玄解的额头,那异兽在他唇下化为一团灰烬般的火焰,贴在嘴唇上是温热的,这样一团烈焰,怎会心如寒冰般冷酷。
其实沧玉并不是很担心玄解的安危,也许是那对跟父母这两个字完全搭不上边的烛照夫妻的确拥有令人安心的能力,更何况对方早早说了这伤需要休养,因此他没那么害怕。不过沧玉仍是站了起来,走出门去,打算去寻觅那两位长辈的下落,也许是为求一个心安,又也许是给自己一个放松的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