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解指了指沧玉的背影,淡淡道:“你看不出来吗?他与我之间的意思。”
“你真会胡说。”碧浪咯咯笑出声来,“人家可是狐族的大长老,能看得上你……”
“啊——”碧浪忽然一阵激灵,反应过来方才那天狐的神态与眼神,那是情人之间才会有的东西,她的笑声截然而止,只觉得头晕目眩,于是看了看玄解,又看了看沧玉的身影,惊叫了起来,“你们俩真是一对啊?那你不早说?我还以为我有机会呢!”
玄解冷冷地看着她,皱起了眉头,没打算解释什么,只是心中不太愉悦地想道:即便我说了,你又会信么?
碧浪实在是条果决的鱼精,发觉玄解此路不通后,立刻端着果酒没入了来来往往的妖精之中,去寻找下个可心人了,要她去与沧玉竞争,那未免太痴人说梦了。那天狐的大长老,要身份有身份,要容貌有容貌,人间可以比的青春美丽对妖族来讲反倒是累赘,长生不老,容颜常驻,对大妖而言又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反倒是小妖们,指不定哪天就没了。
毕竟就算是换做碧浪,她要是能在二者之中选择,定然是选沧玉的。
沧玉已经走得很远了,玄解又喝了一杯酒,他看着残留的酒液之中倒映着月光,伸手择下了一枝开得正盛的花,不知是什么品种,芳香袭人,红得惊人。
他握着花轻嗅了一阵,慢慢将它包在掌心里,揉成了粉碎,花的汁液滴滴答答流淌了一手,仿佛被水冲淡的鲜血。
玄解跳下桌子,跟了上去。
山海间树影婆娑,夜风摇曳,吹起无数暗影狂舞,圆月当空,那些热闹与喧哗离沧玉太远,远得如同隔世烟尘,隔着层屏障般的吵嚷。
沧玉找了块石头坐下,只觉得苦闷,他并不怀疑玄解对自己的真心,那些甜言蜜语毫无必要,从玄解的身上能看出始青的身影,然而那只小烛照选择了另一条道路,从琉璃宫离开的那一刻开始,沧玉便已明白,对自己而言,这世间绝不可能有任何人的情意更胜过玄解了。
可是明白,并不妨碍沧玉觉得痛苦。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东西是沧玉一直坚信而从不会去质疑的,那就是玄解了,他对烛照的掌控欲日渐旺盛,而玄解不动声色地顺从也令沧玉以为这个世间再不会有人阻隔开他们俩。
时至今日,沧玉才意识到,倘若玄解不愿意开口,自己是无论如何都不知道他的心思了。
他没办法看出玄解的心思,没办法知道玄解的想法,可是玄解看着他,却是一眼看透骨肉魂灵。
沧玉随手捡了几颗石子,漫不经心地往水里丢,偶尔有不爱热闹的小妖不慎被砸到了,从水中冒出头来刚要破口大骂,感觉到大妖的气息,也都纷纷潜入更深处去了——毕竟从清宵盛会上跑出来丢石子解闷的大妖,不管怎么想,都感觉不会太好惹。
过了一会儿,玄解方才来到他身旁坐下。
这次玄解终于有话说了,他轻轻碰了碰沧玉的肩膀,淡淡道:“即便是这么热闹的时候,你好像也不太快活。”
“有什么可快活的,这样的热闹又与我无关,他们的庆祝是他们自己的事。”
玄解愣了愣,他抬头看向圆月,今日的夜空很明媚,是人间难以比拟的,山海间居于空中,离星辰银河并不远,那些璀璨的星子仿佛触手可及:“我还记得那个叫做月老的雕塑,你那个时候分明是很开心的,这种东西也有差别吗?”
烛照的脸有些天真,带着未曾消散的稚气。
“玄解。”沧玉伸手抚摸着他的脸庞,将额头凑了过去,与他抵着,低声道,“告诉我,你当时为什么生气,告诉我,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我想知道。”
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气氛沉闷地令人窒息,沧玉失望地垂下眼眸,他目光里那些光辉黯淡了,手慢慢滑落下去,被玄解攥住了。烛照并不做声,他握着天狐的手,好似要扼断手骨一般用力,过了许久,才启唇道:“我还太年轻了,沧玉,我什么都不懂,我生气、愤怒、介怀于毫无意义的东西,你迟早有一日会厌烦的。”
“你已说得这么懂事了,还叫不懂吗?”沧玉笑了笑,他自己都不知道这笑意里有几分嘲讽,几分无奈。
玄解看着他,并没有反驳,而是问道:“如果有一日,我如我娘那样对你,你会怎么样?烛照的天性就是如此,你既然想知道,告诉你也无妨。我不喜欢你莫名其妙在乎其他的人或是事物,可我若日日吃味,常常与你纠缠,你难道真能始终如一吗?”
我靠你说得好有道理!
不提不知道,一提吓一跳,沧玉想了想始青版本的玄解,不觉冷汗流了下来,倒不是他对始青有什么意见,而是始青对浮黎的爱意过于沉重,几乎是一个生命完全属于另一个生命,不是依附、不是依赖、而是彻彻底底将归属权交了出去,不由得沧玉想起就觉得毛骨悚然。
这种爱意当然是很忠诚,也很专一的,然而同样是令人恐惧的。
“那你想到什么解决的办法了吗?”沧玉沉默了片刻,轻轻叹气道。
玄解老实道:“没有。”
“难道你想不出办法,就准备永远不与我说话了吗?”沧玉有些难以置信,他隐约明白了玄解在克制着什么东西,可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显得愈发困惑不解,“如果我不主动开口,你就不打算告诉我发生了什么,等到自己将死结打开了再来找我吗?玄解,你明不明白,那就过得太久了。”
玄解皱起了眉头,他略有些不大高兴地说道:“我只是很愤怒,难道不可以吗?”他并不是对沧玉生气,而是对自己生气,因此语气渐渐冷了下去,“我不喜欢这样的自己,什么都控制不住,就跟小时候一样,杀起性了就不管不顾,我把控不住自己。”
“你还不明白烛照是什么。”玄解的眼瞳里泛着鲜血般粘稠的冷光,桀骜的骸骨生长成嶙峋刺手的扭曲枝干,他的声音化为寒冰,握住沧玉的那只手稍稍松开力道,拧住了袖口,低语道,“谁都可以关怀这苍生,唯独你不可以,因为我的苍生里只有你,你听懂了吗?”
烛照脸上的戾气毕露,那寒冷的杀意从未如此贴近过沧玉。
沧玉被吓住了,他僵硬在原地,怔怔地看着玄解,略有些不知所措。
“我没办法给你想要的。”
“我知道。”玄解沉重地倾过身体,依靠在沧玉的肩膀上,一遍遍地重复着,“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需要时间。”
沧玉伸手拍了拍他的背,犹豫片刻后又将手放在了玄解的发上,那燃烧的火焰烧灼着手掌,天狐垂下脸依偎着他,低声道:“没关系,我可以等你,等很久,一直等下去……只是有些时候你倘若不高兴了,直接告诉我就是了,哪怕我没办法解决,起码我们可以一起分担。”
那手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玄解,烛照将天狐揽住,觉得头痛欲裂,又似有甜蜜泛滥于心口,于是说起幼年的往事来:“我还记得有一次赤水水带我与赤罗出去打猎,我先受了伤,赤罗为了保护我,也被抓了一道,你知道赤水水说了什么吗?”
“什么?”
“他说,赤罗真是个蠢货,既然玄解已经受伤了,反正都是伤着,只要不死,就拿来挡一下,总比两个都受伤好,没了命才知道教训就太晚了。”
沧玉一怔:“这……”
“他说得很对,伤两个不如伤一个,你也没有办法,我纵然告诉你,不过是连累你与我一起苦恼,何必。”玄解不厌其烦地解释,“我知道你与他们是很相似的,这些痛苦不会消磨烛照的感情,可是会消磨你们的,就如同屋子住久了会磨损,如果不知道呵护,顷刻间就会荡然无存。”
“你说得太伤人了,玄解。”沧玉没法反驳,他低语道,“说得这么清楚,是一样的。”
玄解露出了个冷淡的笑容,他看得太清楚,却没有足够的阅历去了解这些清楚的东西是不是真的应该看得如此清楚,有时候的周道与殷勤反而徒增感伤与烦恼。
沧玉只好去吻玄解的额头,他深吸了一口气,没有说出那些凡人本应心知肚明的东西,烛照就是烛照,人就是人,从这段感情的开始那一刻,就本该做好此刻的准备:“玄解,可是我不是赤罗。”
玄解听出了言下之意。
晚上他们俩牵着手回去,一路不知道瞪掉了大大小小多少只妖怪的眼睛,而生死台上的春歌将纤细雪白的手湿漉漉地从雪王那冰冷的胸口里拽出来,冰晶核般的心脏在她掌心跳动着,雪妖化作了一滩水,他带来的部下或是愤怒或是瑟瑟发抖,皆中止在辞丹凤的一个眼眸之中。
那妖王妩媚而妖娆地笑着,双眼勾出变化的风云,他一眨眼,血流成河,权力更迭,千年的苦修都化为了泡影。
春歌将那象征权力的生命于鼓掌之间湮没,她握紧了拳头,往日面对沧玉时没心没肺的冷笑淡去了,化为了讥讽地嘲弄。她站在辞丹凤身旁,如同一柄无坚不摧的利刃,纵然觉得恶心,可还是按照妖王的指向而前进。
“春歌。”辞丹凤的声音轻飘飘,他戏谑地看向春歌,柔声道,“你想要什么奖赏。”
“免了。”春歌甩了甩手,还残留着淡蓝色的血液,她实在甩不干净,干脆把手伸到了辞丹凤的衣服上蹭了蹭,她也被打得不轻,大家都是族长,实力纵然有高低,其实也差不了许多,鲜血涌在喉咙口,吞不下去,吐不出来,说话间觉得咽喉里都是血腥气,肺腑好似碎成了一块块,她在一片欢呼与嚎啕里看着辞丹凤,目光冰冷,“往后烛照与狐族的事,就跟妖界没有任何关系了。”
她说的是烛照,而不是玄解,笑容终于骄纵轻慢了起来:“多谢尊上,让我占了这么个大便宜。”
烛照哪是那么简单的事,纵然玄解年纪还小,可他到底是一只烛照,千年万载天地孕育,不过得这么一只,天帝不肯让给妖王,妖王又岂肯让给天帝,春歌将狐族拿来做这桌面上的赌注,难道全靠一腔孤勇与柔情万种吗?
她要保下狐族,要狐族千秋万代,世世昌隆,烛照虽不是天运,但也可以算得上是天运之一。
春歌跌跌撞撞走下台子的时候,忍不住想:沧玉要是知道了,按照他的性子,大概是会不高兴的,他不惜放下身段来求我,不想困住玄解,可狐族却要把这头烛照锁在青丘之中。
我与辞丹凤又有什么区别。
春歌冷笑了一声,他操控我,而我操控沧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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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第一百七十章
回程的路上, 沧玉与玄解遇到了容丹。
容丹仍然蒙着面,青丝与容颜都束缚在丝绸之下, 她举着一盏小灯站在星空之下, 似乎正在出神, 她眯着眼默念着什么, 长久才将灯烧尽了,慢慢转过身来,正巧与沧玉他们对上了眼,不由得微微一怔,下意识笑了笑, 上前来问句好。
“容丹。”玄解一点都不客气,直接揭破了她的伪装, 目光微冷,他并不讨厌这个女人, 可说不上什么喜欢不喜欢,自然连半分礼仪都欠缺。容丹的手里捧着灰烬,玄解嗅到了焦炭般的气息, 不由得皱起眉头,而沧玉出于客气,只是询问道,“容丹,你的灯是送给霖雍的吗?”
这是一句稀松平常的问话,放在什么时候都不显得紧张,偏偏放在这会儿, 难免有了几分暗示与警告的意味在其中,容丹的脸色煞白,她慢慢解开了脸上的面纱,垂下眼眸解释道:“是……不过我并无通敌之意,只是今日盛会佳节,难得有些空闲,我只是……只是有些想他。”
沧玉恍然大悟过来自己的问话太令人误解了,急忙补救道:“我没有那个意思,并不是质问你。”
“我明白。”容丹勉强地笑着,用脚尖碾了碾地上的一颗石子,头低得能看见自己的胸膛,她如鲠在喉,可说起话来又轻松惬意,仿佛心里什么忧虑都已荡然无存,“我明白,您……您永远不会那么对我,只是我自己在告诫自己,他也许没有那么喜欢我了。”
亏是来者沧玉,否则容丹此刻再是脆弱,也不会轻易流露出情绪来。
沧玉一下子琢磨不清容丹话里的意思了,他站在原地看看玄解,烛照只是无辜地回望着,没半点反应,指望玄解开窍主动说些什么,还不如指望母猪上树。天狐生怕自己错过什么剧情发展,又听容丹所言似乎大有深意,便问道:“霖雍怎么了?”
“我不明白。”容丹低语道,“我与尊上抵达山海间之后,见到了霖雍一面,他没有责怪我,更没有埋怨我,可是他……他分明误会了我。”
“如何?”沧玉心中一突,略有些怪异,觉得自己仿佛触摸到了剧情的门槛,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结。
如果是寻常人的感情纠纷,沧玉有兴趣就听,没兴趣就不听,可是容丹事关剧情,她的感情线一旦发生问题,说不准会影响许多剧情的改变,因而才有耐心仔细听下去,光是听到霖雍与容丹的感情出现问题这里,就足够沧玉觉得惊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