倩娘不怎么在意沧玉,在她看来,沧玉这狐已是怪得离谱,做什么都不稀奇。
反倒是玄解自火灵地脉归来后就变了许多,赤水水再没有抱怨过这个小家伙如何愚笨,只是抱怨换成了另一种情况,这小子聪明了之后更难管教了,不过倒没再提过玄解憨傻的事了。
赤水水大多时候都管不太住玄解,这小子痴傻的时候就不听他的话,聪明了些之后,他就更摸不准幼兽的脾气了。许多幼崽还跟着赤水水身后一起捕食时,玄解已经能够自己狩猎了,他咬断妖兽的脖子干脆又利落,全然不像个刚出生不久的孩子。
即便的确是洪荒异种,这能耐是不是也太大了点。
赤水水又惊又喜,惊是玄解小小年纪就有这般能耐,只怕日后野性难驯;喜是玄解既是这样的异种,只要好好长大,往后自是助力。
春歌倒是没赤水水那般多心,只觉得既是沧玉捡来的,那么丢给沧玉管教就是了,管得好管不好,都是大长老的责任。
说来也是奇怪,赤水水与倩娘算得跟玄解朝夕相处,按理来讲,好感度怎么都该胜过长期自闭的沧玉,偏偏玄解完全不按套路出牌,整个青丘,唯有几乎不怎么见面沧玉管得住他。
这事儿还要从秋日的第一场雨开始说起。
赤水水很少生气,这并不意味他不会生气,而是意味着他生起气来,多数时候是很可怕的。
倩娘还记得那天雨下得不大,没有玄解出生那时简直要给天下出个窟窿来的架势,丝丝缕缕的,像是张蜘蛛精没怎么费心织就的网,薄而密。
赤水水阴沉着脸,手中提着玄解,从雨帘里走了出来,胳膊上鲜血滴滴答答地流,看不出来是谁的。
当时倩娘眯着眼睛仔细看了好一会儿,确定不是赤水水的,因为他手臂上一道伤都没有,顿时心中一惊,展开翅膀飞到了赤水水的肩头问他:“玄解受伤了?严不严重?”
“他没有受伤。”赤水水的声音很沉,比雨水还要冷,那双金灿灿的眸子看着倩娘时没了平日半点玩笑的意味,他沉着声道,“这是山魈的血。”
玄解被丢在了地上,溅起一地的泥点子,他黑漆漆的,看不出来有没有脏,只是弓起身,冷冷地看着赤水水跟倩娘,仿佛在看敌人。
“我们要谈一谈。”赤水水说道,用班主任对每个差生家长的口吻。
倩娘没有这样的经历,可不妨碍她感觉到危险,于是想了想,当机立断,敲响了沧玉的门。
她镇定地说:“你问沧玉。”
沧玉很快就开了门,让玄解跟赤水水都进了屋子,他们俩都被雨水打湿了,水流在地上哗啦啦地滴着走了一路。
“发生什么事了?”沧玉问道,他找出块两块布,一块丢给玄解,一块丢给了赤水水。
赤水水看着沧玉,脸色才好了些,开口道:“这小子才学了两天,就跑去给山魈开膛破肚。”他说这话时冷笑了两声以示不满,只可惜头发被雨水打得太湿,下意识开始甩毛,看起来一点威严都没有。
玄解很自然地把自己缩进了布团里挨挨蹭蹭。
“哦?”沧玉道,“那赢了吗?”
赤水水一噎,不太甘心地说道:“赢了。”他沉默了片刻,“他杀了只小的,引了只大的,被我杀了。要不是赢了,现在我还能拎着他来吗?”
沧玉听到这里就知道赤水水在生什么气了,他缓缓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赤水水没好气道:“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沧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叫赤水水一下子没了脾气,他闷闷不乐道:“要是我下次赶不及,他自己丢了命也就算了,别连累其他的……”
这里就是年轻狐狸的气话了。
沧玉点了点头道:“他确实冒进了。”
赤水水闻言想了想,大概是想起沧玉的脾气,解释道:“其实也没有什么,这小子的确有点不听话的本事,可总不能次次这样,要是我当时赶不及,他只怕就要被山魈活撕了。我改明儿想想办法,他这样的,不能跟寻常的一块教。”
他这么一说,倒把自己说得不生气了,玄解的确冲动又不听话,可这小子实打实杀了一只山魈啊!
这话说得通透,因材施教,再好不过,沧玉心中默默赞许了两声,面上并不显露,只与赤水水道:“你辛苦了。”
赤水水沉着脸来,又闷声回去,倒好像是他在沧玉这儿挨了顿骂。倩娘有些好奇,可惜雨天飞不快,追不上赤水水的速度,只能飞到窗棂上探头探脑地看了会儿,就见着沧玉在低头收拾什么东西,幼兽缩在地上一动不动,气氛瞧着不太融洽。
倩娘心中暗叫一声糟糕,她绝不能眼睁睁看着玄解受罚,所以干脆飞回窝里,用翅膀遮住双眼跟耳朵,就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去反抗沧玉?真是笑话。
那不是找死吗!
倩娘从肚皮下拨出三个圆圆的果子,满怀赤诚地想:这些就当做自己对小玄解见死不救的补偿吧,他一定能理解我的。
☆、第30章 第三十章
“我吃了他。”
玄解从那团布里站起身来,他从不与沧玉之外的妖说话,说得更准确些,若无必要,他甚至不太愿意跟沧玉说话。
对如今的玄解而言,交谈既无意义,也无必要。
白日的争斗就已经耗去玄解绝大多数的精神,只是他不太明白赤水水为什么会生气,本能预感到对方心中翻涌的怒火。然而这怒气毫无征兆,来得太过突兀,与敌意并无不同,于是他也龇牙咧嘴以最原始的模样反抗回去。
玄解出生太早,懵懂开了灵智,可这并不意味他对自己一无所知,他与这些妖族并非同类,感情自是十分淡薄。烛照这一族天生就是这样的性子,即便是同族甚至亲眷都难有深情厚谊,他如今说这一句,与其说是想要夸奖或是解释,倒不如说只是单纯觉得既然赤水水说了话,自己也该问些什么而已。
“只有你自己?”沧玉问他。
“只有我自己。”玄解回答道,神态就像在说他今天刨了个坑那样稀松平常。
这让沧玉一时觉得他有点可爱,又觉得有点好笑,于是把玄解抱了起来,拿布仔细擦干净了四肢,毕竟一张床他们俩一起睡,这小子要是浑身泥点子,到时候麻烦的绝不是玄解。
“你只是杀了小的,还有一只大的,要是没有赤水水在……”沧玉顿了顿,等着玄解说话。
玄解理所当然地回答他:“那就再吃掉大的。”
“你吃得掉吗?”
“可以。”玄解舔了舔自己受伤的前爪,声音还很稚嫩,听起来却很坚定。
沧玉觉得玄解不是在撒谎,当时黑蛇要吃他的时候,他就是这个样子的,毫无半点胆怯,甚至上去补了一刀,将那内丹硬生生刨了出来,真不知道该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该说他胆大妄为。
“我做得不对吗?”玄解后知后觉地疑问道。
沧玉并不是好为人师的性子,他笑了笑,反问道:“你觉得呢?”
玄解没有说什么,只是专注地舔舐着前肢上的伤口,带着种平静的冷漠,简直不像个孩子。过了有一小会儿,他才发问:“那他为什么生气?”
这小子倒是很自信。
沧玉在心中暗暗发笑,尽管他已经料到玄解不认为自己有错,可听到又是另一回事。
这个问题天真又懵懂,纵然沧玉从那张黑色的兽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来,却依旧听出了玄解并不常见的稚气,他很稀奇地打量了会儿玄解,缓缓道:“因为赤水水很担心你,所以你去杀山魈,他才会这样愤怒。”
“愤怒是因为担心?”玄解抬起头来与沧玉对视,见沧玉枕在床头,一袭长发如冰雪流淌,神情似笑非笑,不知他为什么会将这两种东西放在一起说,同样不明白这有什么可笑的,不禁油然而生出许多困惑不解来,斟酌了会儿用词道,“他刚刚想攻击我,跟猎物一样。”
沧玉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他伸手抚了抚玄解的头,坐直起身:“他跟那些野兽不一样,是怕你受伤,所以才生气吓唬你,你害怕了自然就不会去做他不希望你做的事了。”
“他想掌控我?”玄解问道。
这个回答让沧玉愣了愣,他惊奇地打量了会儿玄解,想了半天才说道:“并不是这样……虽然这种感情有时候的确会变成这样,但赤水水不是想掌控你,他只是关心你,担忧你的性命,就像那天我在火灵地脉的时候不想黑蛇吃掉你一样。”
这次玄解没有回答,他还在思考,而沧玉只是坐在一旁看着他,见玄解不说话,又问道:“那你为什么要去杀山魈?”
“杀其他的没有用。”
沧玉看了看他的伤,轻声道:“可杀其他的,会安全得多。”
玄解大概是觉得这话很可笑,连一眼都懒得施舍给沧玉,于是没有再说什么,低下头专注地舔着自己的伤口。
这让沧玉轻轻叹了口气,就是这些特殊的地方,让他始终无法把玄解当做个孩子来看待。玄解身体里有种野性的本能在催促他快些成长,他对于力量的渴求远胜过沧玉,连同对这方面的理智跟自律性。
就像玄解那日毫无犹豫地剖开巨蛇的肚子,吞下那枚内丹,见识过那场景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会轻易把这小兽当成个柔弱的幼崽。
“我明白了,这件事我会与赤水水说的,只是你往后多听他的话一些,不要自己随便乱跑,起码要叫他知道你在哪里。”
这不是什么很难的要求,玄解就点了点头,他的伤口被沧玉上了药,小窝堆出了固定的形状,幼兽趴在上头睡觉前,问了沧玉一个问题:“我跟他们不一样,是不对的吗?”
玄解的眼睛很亮,在明珠石的映照下仿佛有团火焰在燃烧,他的声音很平静,毫无半分忐忑。
“不是。”沧玉轻声道,“你们只是有些不同,可并不意味着不对。只是有时候不同,往往意味着孤独。”
玄解听不太懂,他只是看着沧玉,静静道:“你也不一样,对吗?”
“对。”
沧玉笑了笑。
这个晚上之后,玄解就出乎意料得老实了起来,尽管跟其他小狐崽的差距还是很明显,不过已经不会再给赤水水造成之前山魈事件那样可怕的心理压力了,最多就是让他焦头烂额,恨不得以头抢地。
玄解长得很快,比绝大多数狐狸都长得要快,大概第三年的冬天,沧玉床上的那个衣窝就开始容不下他了,他也不在乎,直接睡在了地板上,有时候累了懒得进房,就直接睡在屋顶上。
除了惯常环绕身旁的三个大人之外,玄解几乎没什么朋友,他跟许许多多的小狐狸都玩不来,并不单单只是不说话这一方面,玄解缺乏孩子的天性,对力量的渴求甚至偶尔让赤水水都感觉到恐惧。
多数小狐狸崽子都还在人类幼童三四岁的年纪,喜欢热闹跟游戏,光是泥巴跟水就能玩上一整天,狩猎时玩弄猎物也是乐趣之一,偶尔吃点苦头,被猎物逃了也是常有的事。可玄解并非如此,在他手底下的野兽甚至妖兽,绝无半点逃生的希望,他将每次练习都当做生死搏斗。
赤水水觉得自己的心理压力与日俱增,于是赶忙来与倩娘唠嗑,说道:“小狐崽们都在玩,只有玄解在不断磨练自己,这样不太好。”
他还不知道后世有句谚语叫‘只知学习不玩耍,聪明孩子也变傻’可以形容自己此刻担忧的心情,话在嘴边辗转了半天,限于文化水平,只能玩笑般说了这句话。
倩娘很不屑地回应他:“你们狐族的小崽子太贪玩了,玄解这样有什么不好。”
“有什么不好……”赤水水叹了口长气道,“咱们是没给吃还是没给穿,这孩子简直跟明日就要被丢出青丘似的,我倒也不是不盼着孩子们上进,只是玄解这样,总叫我觉得不太对头。难道洪荒的异种天生就比咱们勤恳点?”
其实倩娘心底有同样的忧心,她生来随性自在,自律性比玄解这个幼兽还差,平日里听着赤水水老师称赞欢呼雀跃两声倒也罢了,时间一长多少自是有些发毛的。
这情况与后世担心孩子学习学傻了的父母心有异曲同工之处。
倩娘迟疑了一阵,嘴硬道:“说不准,说不准玄解就是听话懂事,哎,你这个做人师父的真奇怪,玄解这般努力你还不高兴,难道一群小崽子乱跑乱跳就很好吗?”
赤水水瞧她一眼,知道倩娘不过逞口舌之快,实际上已经把这事上了心了,就嘿嘿一笑,耸耸肩做无所谓状道:“这嘛,我自然是很高兴的,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不担心了。”
“哎?!”倩娘一怔,不敢置信对方就这么没了下文,咕噜着眼睛看了赤水水半晌,没好气道,“行了,废话说完了,滚吧。”
赤水水就得意洋洋地走了。
倩娘能有什么主意,如今玄解的确认得她,也愿意被她抱上一抱,摸上一摸,记得拖来猎物给倩娘享用,可再多就没有了。
她只好再去敲沧玉的门。
玄解之前痴痴呆呆,是沧玉带出去一宿后回来治好的;赤水水那次生气,也是沧玉叫玄解听话的……
在倩娘的脑子里已经形成了一个定律:总归玄解出了什么事,找沧玉就是了。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有时候沧玉会觉得自己像是个没完没了在开家长会的忙碌家长,应付完班主任还得应付对幼崽关心备至的女管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