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外界不过是短短三日不到,对玄解而言却足足过了四百年,无依无靠,每日历经生死,难怪他成长如此,只怕不努力活着,就死在梦境之中了。
酆凭虚脸色凝重,未料得玄解竟遭遇这等幻境,不由在心中赞叹此妖心性之坚忍,性情之果决。
当断则断,非是所有人在关键时刻都有这样的魄力,若是赌输了,恐怕万劫不复。
这青年看着年纪不大,万万想不到竟是这样的赌徒。
“前不久我感应到梦境缝隙大开,虽记忆不存,但对魇魔的厌恶是与生俱来,就出来将他杀死,只是记忆没有复苏,因此又回到了梦境之中。”玄解淡淡道,“沧玉是媒介之一,因而能随我一道入梦,方才叫我想了起来,不然只怕又要在其中蹉跎数百年,直到某个契机才能回忆起这一切来。”
沧玉不免想起他在梦中与玄解所度过的那两日,那时自己欢欣愉快,不曾想到玄解四百年来在这森林里吃了多少苦头,经历了多少折磨才寻找出那些美景与妙处。
说到此处,事情差不多已经眉目了然,酆凭虚对玄解行了一礼,赞了他几句。玄解无动于衷,不觉得此事有什么好夸赞的,倒沉吟道:“若非我心中生惧,本没这么多麻烦,如今因祸得福,有个好结果罢了。”
棠敷听了大不以为然,柔声道:“世间万物有情,你我修炼多年,难道只褪去个皮毛么,是我与沧玉未曾赶得及,教你受了这么大的苦。我当初推演,卦象说你枯木逢春,我还当你逢凶化吉,没诚想竟是这般情景,你这孩子倒是温顺,这算是得什么福。”
“过去不会改变,而如今我远胜从前,这是事实。”玄解平淡道,“没什么可怨天尤人的。”
“说这么多做什么。”沧玉淡淡道,“吃饭吧。”
棠敷说得自然是很贴心,酆凭虚的敬佩也叫人得意,玄解的回应更是可圈可点。
可惜沧玉心中沉重,他之前进入了玄解的梦境,想着森林广袤,美景许多,纵然玄解失去了记忆,又有那些怪物麻烦缠身 ,可得到了这么强大的力量,百兽相陪,伊然是森中霸主,不知魇魔惧怕什么,还以为是个多好的美梦。
如今听来才知道自己将此事想得过于简单,整整四百年,换做是自己,怕是早疯了。
众人一道吃了饭,寻个落脚地点休息,好在客栈还在正常营生,与茶楼时一样,只是掌柜的更会来事,见着酆凭虚就把账单免了,酆凭虚倒没怎么客气,就直接上了楼。
姑胥封城有段时日,没什么客人,客栈里空空荡荡的,空房间多得是,各自选定一间,相邻住着。
沧玉躺下后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先是想着容丹的情况,怕节外生枝,此番没见着该出场的魔尊出场,不知剧情会怎么改变,又会叫容丹怎么撞上那魔尊——霖雍是正宫自然有他的道理,容丹的真爱始终是霖雍,魔尊与妖王这些后来的其实都是借着烈女怕缠郎磨上的。
凭良心说,沧玉自己想了想,要是他有个妻子,与妻子长期分居之后,突然在人生的旅途上遇见了两个热情如火的性感美女,一个走女王款,另一个走妖精款,长期对自己大献殷勤不说,还痴心不悔,很难说管不管得住自己。
最主要的是,绿帽子反正又不是扣在自己头上,当然有闲心代入两方立场想象了。
容丹由于幼年缺爱,长大虽不缺钙,但对他人爱意毫无任何抵抗能力,即便旁人利用爱意做出伤害她的事,她也不忍做出决断。
对于容丹而言,伤害跟憎恨都无法击垮她,唯独只有爱,是她绝对的软肋。
可见原生家庭不健康对孩子会造成多大的影响!
其实这姑娘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除了正宫之外各个对象都特别能作妖,每次作妖不是牵连她就是牵连她身边的人。偏生霖雍除了跟她偶尔谈谈恋爱吊吊胃口,长期都处于各种各样的琐事之中,对她关心不足。
从小说来讲,自然是能理解这是作者安排给她的一些桥段,不过现实来看,霖雍这样做难免有些绿茶,当然也可以称之为是不同时间观的种族谈起恋爱来必然会遭遇的感情问题,搞不好就是滑铁卢。
按照霖雍失足的次数,基本上可以说是在滑滑梯了。
作为容丹的便宜前夫,就沧玉与容丹相处的情况来看,这姑娘虽然某些方面有些愤世妒俗,但并不是个无理取闹的人,她的成长经历使得她像一只刺猬,又飞蛾扑火地寻求爱意。二妖和离之后,她从未来麻烦过沧玉任何事情,反倒很认真地照顾了沧玉一段时日,彼此没说过对方坏话,没撕破过脸皮。
还得想想怎么帮这姑娘一把。沧玉倒不是突然好心,而是他担忧像是这次一样乱七八糟突然乱入主线剧情的事情会再次发生。
分明没跟容丹一起上路,结果居然还能从棠敷这儿顺进了容丹的主线剧情里,他只是去帮忙打个怪而已,结果剧情里的无名配角是棠敷的对象,莫名其妙就闯入了谈恋爱的主要剧情里,重要男主之一不见踪影不说,剧情被蝴蝶成这个模样。
要真是如此,倒不如掌控主动,但凡容丹有什么风吹草动,自己能提前预知些。
最重要的就是小说上分明没什么大事,可轮到自己头上——沧玉的确没有什么大事,问题是玄解有啊!
整整四百年!如野兽一般活着……
沧玉就这么想着容丹的事过了半夜,想到最后,倒恨不得让容丹顶替玄解被抓进去关上四百年,把她打磨成个女武神出来傲视天下,最好能把沉迷公务不知回家的霖雍抓回去过日子,这样就不会有那么多身不由己的事情跟麻烦了。
这当然是玩笑话。
这么不人道的事,沧玉当时光是听着玄解叙述就恨不得把已经挫骨扬灰的魇魔再抓出来鞭挞数百万次,又怎么会这样去对容丹一个弱女子,只是多少有些满怀怨念罢了。
后半夜倒想起玄解来。
其实玄解没什么好想的,沧玉与他说是亲密倒也亲密,说不亲密,的确总猜不到对方心里在想什么。
玄解越大就越像一潭湖水,有时候锐利地叫沧玉都不知所措,二十岁的玄解都已叫沧玉有点难以招架,更何况是四百二十岁的他。
在那幻境里时,玄解没有什么记忆,喜怒哀乐分明的时候还好懂些,沧玉当时放下心防,正是因为那头异兽所需的不过是个温情的依偎跟陪伴,既不会问许多问题,又不会看穿沧玉,喜怒都形于表色。
可从幻境里出来,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如此想来,人间倒比青丘复杂得多了,起码在青丘时,沧玉只需要瞒几只狐狸;可在人间,他要瞒住整个天下。
沧玉翻来覆去了片刻,到底是想累了,沉沉睡去。
……
玄解并没有睡着。
他隔壁是酆凭虚的房间,百年错过,道人与大巫自然有说不完的话,恨不得日日黏在一起,将光阴补回。
客栈的房间不大好,棠敷与酆凭虚大抵是觉得他们今日累坏了都应睡下了,连结界都没布,轻声商议着如何多留在人间几日的法子。棠敷对沧玉所知甚深,明白他们离开青丘的主要目的已经完成,还完成了附加任务,堪称完美,大概明日一早就沧玉会提议回青丘去。
棠敷与酆凭虚误会尽消,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怎舍得分离片刻,就想哄得沧玉不要急着回青丘。到底是多年老友,棠敷于心不忍,又补了句:“不然叫沧玉自己先回去也好,他惯来不喜欢这红尘浊地,留下来实在难为了。”
玄解躺在两根编织起来的树藤上休息,在幻境时他曾遇到过几条藤条长成了乱麻,形成一个天然的悬空树网,睡上去晃来晃去,十分安心,更不必担忧晚上被侵袭,加上顶头有隐蔽,不惧下雨,因此一旦碰到雨天或是夏季,他就会去树网那休息。
本来他也想带白狐去的。
白狐……
玄解轻轻叹了声,在心中重复道:“莫要想了,玄解,他是沧玉,不是你的白狐。”
沧玉喜不喜欢人间,玄解并不知晓,只知道他大抵是很喜欢青丘的,那时在幻境之中,他比往日都要更为快活自在,甚至愿意为当时还懵懂无知的自己唱几支歌谣。若说他离开青丘太久,又厌烦人世,那么倒说得通沧玉在幻境之中不同往常的快活。
难怪了,难怪沧玉离开梦境后,就恢复成了原来的模样。
其实在今日之前,玄解从未对沧玉抱有过其他的想法。
那三个面人分别是他自己、倩娘、沧玉,纵然沧玉不来,有一日他自己力量足够了,也能重开面人之中封存的记忆。偏偏沧玉踏入了他的幻境,优雅而美丽的白狐为他而来,惹出不该生长的情丝,开启了这段尘封多年的记忆。
作为野兽时的记忆有,作为玄解时的记忆同样存在着。
玄解仍然记得见到白狐时的怦然心动,与兽族在春季会变得格外暴躁不同,他虽亦是妖兽,但并不像其他妖族那般会被春季牵制,一年四季到头都是平平淡淡的模样,不受任何影响。
唯一驱使玄解的本能,就是让他去追寻能让自己燃烧起来的东西,除了战斗,还应该有些什么。
沧玉一直是位好师长。
玄解受赤水水启蒙,可之后跟着沧玉学习了很长一段时间,聆听过许多教诲,从中选择了自己最适合的道路一直前进着。他的确觉得沧玉容貌远胜过世间许多妖族,是再顺眼不过的存在,可从未想过如寻常妖族一般与他结伴,或是冒然生出什么大不敬的心思。
他对沧玉有敬、有尊、有重,唯独没有爱。
可踏入幻梦森林之中的白狐以优雅美丽的身姿征服了异兽,而竹筏上的白衣人用竹杖点燃了玄解心中的火焰。
这绝非是渴望陪伴的孤独在作祟,更不是寻求亲情的野望在涌动。
野兽向往一个伴侣,他倾慕白狐,坦坦荡荡,想与之交媾生子,组成一个家庭,并不是寻常野兽那样结合一段时日,他需求的是长长久久。二十岁的玄解还未来得及明白男欢女爱,四百岁的异兽已对爱侣与家庭有了或多或少的了解。
玄解只觉得胸膛燃起微弱的火焰,不似战斗时那般明显狂热,却永不熄灭,那根竹杖好似挑拨灯芯的签子,轻轻拨动,将异兽燃起的焰火,拨出更旺盛的火苗来。
只是为何会是沧玉。
玄解已想起来水中熟悉的画面是什么了。
他幼时溺在火灵地脉外层些的溪水里,与只赤鱬搏斗,隔着水影重重,沧玉便那么静静瞧着他。
怎会是沧玉。
玄解心想。
梦中他跳水来救我,可这情海翻涌,突生波澜,难道他还会来么。
想必是如当年一般,冷眼旁观我沉浮其中。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姑胥城终于恢复往昔的热闹, 城内饲养的牲畜多数没出什么事,客栈养的公鸡站在木桩子上扯着嗓子叫喊, 似要将全城都喊醒过来。
等沧玉起身来洗漱时,那公鸡已叫到第三声了,他披上外衣后推窗瞧了瞧,街道上雾气淡淡, 隐约能看见几个行人。对面河边走出几名浣衣女, 捧了几个大木盆在抱怨;有小贩挑着担子四处叫卖, 各处店铺渐渐开张,打着哈欠的伙计前去报道……
这才是姑胥城真正的模样。
人生如逆旅,你我皆过客。
魇魔来势汹汹了一月, 众人醉生梦死了一月,醒过来后仍要战战兢兢地过自己的人生, 还要应对这一月未做的事。
商人要清点未成的单子、书生要加倍用功弥补荒废的一月, 男女嫁娶需得另择良辰……
心中再是抱怨,到底感激自己还活着, 日子总能过下去的。
沧玉待在窗口看了片刻, 才下楼去,棠敷已在楼下准备好了早点, 有一大碗芝麻菜粥、油果、酥饼与面片汤,分量不算少, 四个大男人吃绰绰有余了。不多时玄解与酆凭虚也下楼来了, 四人坐在一块默默吃了早饭, 客栈的伙计起来开门, 冲他们招呼了声后过来续了茶水。
魇魔之事已经解决,沧玉想着去探望下容丹,最好能留给信物给她,这样一旦容丹发生了什么主线剧情,能方便沧玉及时避开。
听来好像有点不太男人,咳,不要紧。
棠敷如今遇到了酆凭虚,除非他突然被敲到脑壳失忆,否则必然不会按照当初出发时所说好的那样,事情一办完就回到青丘去。那么为了留在人间,棠敷定会绞尽脑汁想出各种办法来说服沧玉,就算棠敷靠不住,就按照玄解如今的情况,沧玉大可以说不放心玄解,因此他对长留人间这事倒并不是很慌张。
只是沧玉越镇定,棠敷心中就越慌张。
酆凭虚倒是十分平静,只因他心中早已做好打算,倘使沧玉真要带棠敷回去青丘,即便动手也在所不惜。
昨夜棠敷在努力想借口的时候,酆凭虚一直在擦拭天旭剑,默默盘算着沧玉的实力,他并未真正意义上的见沧玉出过手,当初起了争斗,对方只是避让。不过从玄解身上可以看出,这位大长老的实力定是深不可测。
酆凭虚并无伤人之意,更不愿意与沧玉结下仇恨,只是要到了真无可奈何的地步,他并不介意剑走偏锋,换种法子带走阿棠。
“沧玉,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棠敷问道,“毕竟魇魔一事已经结束了。”
沧玉有些诧异棠敷竟沉得住气,不过要他说回去自然是不可能的,要是棠敷来一句“那你先走吧”,岂不是傻眼,便道:“我去见见容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