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一出个事,不管是大是小,那就是他们俩的罪过了。
于是又勉强打起精神,眨眨眼睛醒了醒神。
说是狂徒,可是能与谢通幽谈得来的,哪会是什么真无趣之人,这次来得这人叫做唐锦云,二人父辈是故交,因而从小交好,感情更胜每年只见几面的族兄弟。
在永宁城里,唐家与谢家都是大户人家,之前谢通幽在酒楼喝酒,也有唐锦云一份。
不过谢通幽说唐锦云是狂徒也不是玩笑话,唐锦云出身金贵,为人轻狂孟浪,浪酒闲茶、眠花宿柳的荒唐事从没少做,而且男女通吃。
眼下读书人好男风,多是娈童,十几来岁的少年郎身子未熟,像是女子般身子娇软,又有男子的筋骨,大多长相还是较为女气的,唐锦云不玩这样的少年,觉着没劲儿,喜欢英朗的男子,戏班子里的旦角跟小生多都跟他好过。
许多同窗都说唐锦云口味独特,他自己倒是不以为然。
玄解跟沧玉都是相貌出众之辈,谢通幽担心唐锦云会说出什么荒唐话来,就有心急着打发了这浑小子。
唐锦云为人风流,性子倒不坏,从不威逼,旁人要是不愿与他好,他只施以利诱,通常十有八/九能得手,毕竟人生在世,钱财能解决大多数烦忧,加上相貌堂堂、出手大方,可算足了青楼姑娘既爱钞又爱俏的条件,在风月场上非常受欢迎。
因此多少有些口无遮拦。
这还罪不至死,不过唐锦云要是对船舱里那两位口无遮拦,恐怕今天就要葬身江底了。
“今个儿是吹了什么风,叫你唐大少爷肯从红裙软被底下挪出身子来,来寻我闲谈?”谢通幽慢悠悠道,看着仆人扶着唐锦云上了船,夜风寒凉,船上放了个烤火的炭炉,他换个位置,由唐锦云去烤火。
唐锦云脚下沾了水,兴致仍浓,衣领上不知道沾着哪个姑娘的口脂,压低了声对谢通幽道:“春秋是打哪儿寻来的新戏子,怎么不与我说。”
亏谢通幽刚想赞他一句,哪知听到此言,不由得仔细观瞧唐锦云的眉心,见没有黑云笼罩,才松了口气。
“春秋,你在看什么?”唐锦云顺着他往后看去。
谢通幽一本正经:“看你有没有血光之灾。”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当谢通幽想作弄人的时候,总是会这么说。
唐锦云知道谢通幽的确有些本事, 不过对方经常来戏耍自己, 一时间倒不知道这次所说是真是假,不由得沉吟片刻。他这次特意脱开脂粉群上前来, 倒不是为了别的,正应谢通幽所想,是看上他船上的某个人了。
所谓灯下看美人, 沧玉瞧画舫有趣, 不知画舫上同样有人见他美貌, 正是酒半熏, 香昏沉,唐锦云不知道从那条罗裙底下探出头来, 衔着金步摇, 去逗那香腮溢汗的娇娘, 窗户正开着, 一阵冷风吹得他好不精神,再定睛一看,半肚子酒都醒过来了。
恐是人间无绝色,方叫月下降仙人。
沧玉对外形并不擅长打理, 衣服有个大致的模样就可,并不讲究具体,不像春歌会钻研凡人潮流, 平日里只将一头银发幻作青丝, 懒懒垂坠肩头, 衬得肌如美玉,雪艳霜姿。他那双狐狸眼朦胧,一身白衣飘然,不似大汉阳刚,又无女子娇柔,风度翩翩,正中唐锦云的死穴。
谢通幽足不出户,交友范围却是甚为广泛,三教九流就没有他聊不来的人,因而唐锦云在扁舟上仔细观瞧了许久,见沧玉既非是道士扮演,又不是儒生模样,衣物奇特又披肩散发,想来不是什么正经人家,还当什么新戏服,那自然是下九流中的人。
这才开口就问是不是戏子。
“你莫与我说笑。”唐锦云悻悻道,“我此番可是拿出来了十万分的诚心真意。”
谢通幽斜眼去看他,冷笑了一声道:“怎么,你唐家大少爷竟凭空生出这些东西来么?前不久那名舞姬,我记着你才拿出了百分的诚心真意来。此番又多了这么多?是与谁喝酒赢来的心肝?”
唐锦云正色道:“他有这般样貌,我怎敢不拿出这许多诚意,好哥哥帮帮我,若全了这番姻缘,我少不得叩谢大恩。”
“免免免。”谢通幽道,“我怕你有命想,没命享。”
难不成还真是什么山精野怪,说来也是,这世间哪有这般美貌。
唐锦云心中瘙痒,一时倒顾不得许多,又厚着脸皮道:“成与不成,都给个缘由,否则我这心中实在如火煎熬,看在咱们俩自幼的交情上,你倒是与我说说话,叫我明白这来由,即便真是山野精怪,小弟也受得。”
“我劝你别想。”谢通幽不轻不重拍了他一张,脸色十分严肃,“非是你能痴心妄想之辈,你要真触怒对方,恐怕连我都救不了你。”
唐锦云道:“当真?”
“千真万确。”谢通幽皱眉道,“我何必哄你。”
好姻缘是好姻缘,可要是消受不起,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唐锦云有些半信半疑,他不过一介凡人,虽不知道谢通幽是不是在诓骗自己,但对方如此警告,即便不是真相,恐怕相差不远,听说山精野怪会吸人精气,他还贪恋红尘,不想学高僧以身饲妖那般慈悲为怀,一时不免遗憾。
谢通幽并没觉得这番对话能瞒过船舱里那两位,只是唐锦云把话说得太快,他连半点暗示的机会都找不着,只能坦坦荡荡说出口来,想来沧玉与玄解大人有大量,不会与这么个小小凡人计较这点小事。
能看不能吃,简直是天底下最痛苦的事了。
唐锦云闷闷不乐地垂下头,沮丧到连跟谢通幽叙旧的想法都生不出来了,他上船时还带了些葡萄来与谢通幽分食,各个皮薄肉甜,叹气道:“哎呀,真不知道我抛弃满船的美人来与你聊什么,罢了,左右他们都回去了,你载我到前面放下就是了,我要回家去了。”
方才载着唐锦云来的家仆都回画舫上去了,大概是以为唐锦云既到了谢通幽的船上,那么定能手到擒来,好好享受风月一场,具都没心没肺地走了,不想留下扰他的兴致。
炭火正红,唐锦云鞋袜都已经烤干了,他吸了口葡萄果肉,将皮丢进水中,这水流滔滔,自然有鱼儿会来啄食,算不得乱丢垃圾。
“谢兄。”船舱里忽然传出个清冷的声音来,那遮掩的布帘被掀开一角,正是原先唐锦云瞧着的白衣美人,沧玉垂眼道,“玄解他累了,不知你灵感寻觅得如何了,若还有兴致,可以在前头停船的地方将我们放下,我带他先回去休息。”
谢通幽忙道:“我倒无妨,只是要先送我这老友下船。”
唐锦云原先在远处见着沧玉,已是神魂颠倒,本以为纵然倾国倾城的绝世美人,近距离仔细观瞧下难免有所不足,哪知近看更是叫人心旌摇曳,顿时将什么吸人精气、生生死死都抛到了脑后,当即想道:我佛慈悲,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无端生出大无畏的菩萨心肠来了。
“不妨事,不妨事。”唐锦云忙着献好,急急道,“我与春秋郎许久不见,正想叙旧一番,不必在前头留我,直接往回去吧。”
因为这连日来的经历,沧玉对谢通幽的朋友没什么好声气,淡淡应了声,手一撤,就将帘子放下了。
唐锦云瞧得仔细,见他衣着与寻常不同,可绝非寻常布料,似是不曾见过,与戏子道士截然不同,心中对谢通幽的说法就信了大半,又见他膝头似乎依偎着个青年男子,心道:“那人大概就是玄解了,真是个好猖狂的名字。”
其实唐锦云自己就是个狂徒,要是平日听见玄解的名字,定然要大笑抚掌,连赞三声方肯罢休,他就欣赏狂徒。
偏偏这狂徒靠在他中意的美人膝头,那就成了叫人看不顺眼的轻薄浪荡子了。
“那里头是谁?”唐锦云有心巴结,忙将葡萄递给谢通幽品尝,谄媚道,“不知春秋是如何结识了那二位?”
谢通幽瞥了他一眼,知晓唐锦云没能死心,只嘱咐了船夫摇回家去,这才来解答快要抓耳挠腮耐不住性子的唐锦云:“看戏结识的。”
“不知道哪出戏?”唐锦云忙道。
谢通幽微微一笑,并不答话,只道:“你这葡萄好甜,还是吃葡萄吧。”他又转身去问舱内的沧玉,“沧玉兄,我这朋友带了些葡萄来,很是甜美,你可要吃?”
“不了。”沧玉心中有点想吃,不过他担心玄解,并没有什么胃口,就拒绝了。
唐锦云见谢通幽跟沧玉都是软硬不吃,并不气馁,这许多年来情场纵横,他受到的挫折不知道多少,要是真这么容易就妥协了,这风月场上也没他这号人物了。他有心显摆,这几日又在家中做了学问,就与谢通幽谈论起来,谢通幽正好怕他说出什么不敬之语,也乐得谈论其他,一时间船头满是学问之声,叫沧玉更不敢多话了。
凡间无论男女,要么慕才、要么慕财、要么慕貌,唐锦云凭这三招所向睥睨,未成想这三招对沧玉全无用处,倒被谢通幽引到了其他地方,忘了献好。
玄解无故昏睡,沧玉又探查不出他出了什么麻烦,心乱如麻,连谢通幽偶然唤他都没什么心神在听,只是草草敷衍了事。
好不容易船到了渡口,船夫要搀二位少爷下船,唐锦云心道:“这正是我的机会。”当即推开船夫,就要撩帘去请沧玉。他身子还未探入,只见得船舱的帘子被拂开,沧玉怀中抱着那名男子翩然而出,他身姿轻盈,怀中抱着一人好似轻若无物,倒震得唐锦云退开三步。
非要细究的话,大概就是看到金刚芭比的感觉。
现下对男子的审美分为两种,一者是阳刚威猛之美,一者是柔弱飘逸之美,也被当下人戏称是文武生之别。
但凡后者,越是柔弱清秀越好,貌如好女,身形似弱柳迎风最佳;而前者需得天庭饱满、剑眉星目,英姿勃发,身形挺拔健壮、孔武有力的才是好汉。
因而唐锦云见沧玉搂抱玄解似不费吹灰之力,不由得感觉一道响雷直劈天灵盖,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
这美人怎么这般力大无穷,实在叫人胆寒……
唐锦云几乎能幻想到沧玉把自己如同小鸡崽子般拎在手中挥舞,背上不由窜过一阵恶寒,什么兴致都消磨了,精神头顿时蔫了下来,恹恹地站开身来给沧玉让道。
虽说好美之心,人皆有之,可是这样威武的美色还是叫唐锦云多少有点害怕,他不过一介书生,平日最喜欢软肌嫩骨,即便是喜好与自己身形相差无几的男子,相好也多都是些文人。最是知晓自己几斤几两,什么人能厮混,什么人不能。
先不说这美人能不能上手,即便当真上了手,倘使争风吃醋起来,对方气急一发力,那场景就委实太难看了。
舌枪唇战,争风吃醋本是雅事,要是动了刀兵,或者是见了血光,那就是大大的不美了。
如此想来,唐锦云脸上不由得冒出些许冷汗来,所谓“寡人有疾,寡人好色”,这等人之常情,他到底不是君王,还得再加一个小小毛病,胆怂。
当然,读书人的事,怎么能叫怂,而应该是敬重、温文儒雅、点到为止……
船已过了渡口,唐锦云没想到自己丢了□□愉不说,还落个有家不能回,只能到谢通幽家中借宿,他原本十二分的热情此刻都消磨殆尽了,只能拖着沉重的步子往陆地上走。
沧玉不知道唐锦云心里在想什么,见他一时高兴一时又像只挫败的斗鸡,心中大感古怪,暗道:“谢通幽这朋友该不会有精神病吧?”
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原先在船上时扶着还好,可一上了岸,总不能拖着玄解走路,这小子身量渐高,沧玉个头已不算矮,他近来已与沧玉隐隐齐平,此刻乖顺枕在肩头,模样倒纯真的好似个少年,两条长腿显得很是无处安放。
沧玉见玄解睡得酣熟,想了片刻,只能将他背起,心中忍不住叹气。
谢通幽从未见玄解这个模样,下意识关切问道:“玄解兄无事吧?可需要找大夫来看看,怎么无端昏睡过去了。”
“无事。”沧玉轻声道,“他只是太累了。”
谢通幽取过下人递来的灯笼,在前面为他二妖掌灯引路,温声道:“夜深了,沧玉兄仔细脚下。”
唐锦云一道儿上了岸,闷闷不乐地从仆人手中拿过盏灯笼来,轻轻一提,照在玄解脸上,刚刚泄了气的心立刻活了过来。他定睛注目着玄解,见人神情冷毅薄情,此刻眉头微蹙,神态苍白疲惫,又有说不出的风情,正是他最喜欢的英朗俊俏,沧玉纵好,难免过于美艳,登时心下漏了半拍。
往日里瞧见这般冷若冰霜之人,唐锦云难免要避开三分,可如今遇着了,又正是玄解疲惫之时,还当他只不过是生了这么张叫人敬畏的脸,实则柔弱无力,不由得心儿怦怦直跳。
这两人倒生得绝佳,一个外柔内刚,一个外刚内柔。
唐锦云的步伐都轻快了不少,他这会儿的心思已不在沧玉身上了,当即上前殷勤道:“不知需不需要小生帮忙?”
“不劳费心。”沧玉看了他一眼,觉得这人虽是相貌堂堂,但不知为何给人一种贼眉鼠目之感,他还当是自己因着过往经历对谢通幽的朋友有了偏见,因此神色并未外露,平淡谢绝道。
玄解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最初还算安稳,到后来就仿佛雾里看花,朦朦胧胧擦身而过许多人的梦境与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