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老妇人声音一哑,显然是没想到会见着三个俊俏的青年男子,还一个赛一个得风流,这话到了嘴边,差点没说出来。
沧玉差点没笑出声来。
这时谢夫人已与谢通幽分开,而沧玉跟玄解站得又颇近,这么多丫鬟小厮簇拥着。她本觉得谢通幽站在中间应是正主,可手里牵着个娃娃,显然是已成了婚的。不曾听说这身子孱弱的谢少爷有什么老相好,老妇人一下子琢磨不定起来,定睛再看后头那两位,就更看不出什么来了。
因此纵然这老妇人向来世故,这下也不由得懵了神,好在她心思活,立刻欢笑起来:“哎呀,这三位公子看起来都是一样的俊俏,老婆子眼神不好,实在看不出哪位才是府上少爷?还劳夫人跟老婆子说道说道。”
“这是王婆婆。”谢夫人见着儿子归家,欢喜不尽,什么规矩礼数都不在乎,招呼众人一块进屋,又让丫鬟上了茶搬了椅子,叫谢通幽坐在自己身侧,紧紧攥着爱儿的手,温声给王婆婆介绍,“这就是我那不成器的儿子,那二位是他的朋友。”
王婆?
沧玉面色不动,心里实在憋不住,很想问问谢通幽隔壁有没有姓西门的人家。
王婆婆年纪大了,脑子却很好使,一连串的好话吐出来,哄得谢夫人眉开眼笑,一句话都没提小参仙。
谢夫人欢喜是欢喜,不过心中对小参仙的担忧有增无减,只跟王婆婆又客套了会儿,就让丫鬟把人送出去了。想来她们之间就已经谈过了,这王婆婆走得非常爽利,不大客气地带走了谢夫人吩咐的礼物,一扭一扭往门外走时不忘回头跟谢夫人道:“夫人,那老婆子这就先走了。”
“王婆婆慢走。”谢夫人是书香门第出身,又吃斋礼佛久了,待谁都颇为亲切和善,不过看整个谢府井井有条,想来御下的手段更是不差。
等到人走了,丫鬟们大多退了下去,谢夫人请他们二位吃茶用些糕点,打量谢通幽的脸色,拿出手巾给他擦了擦脸,慈爱道:“不知山野之中可有什么趣事?”她望向沧玉与玄解,声音轻柔,“客房早就收拾好了,二位一路辛苦,定要多住几日,有什么想吃想玩的告诉下人就好了。”
这意思就是要母子俩说些悄悄话了,沧玉识相地站起身来。
小参仙有些不知所措,看了看沧玉,似是想跟他走,结果被谢通幽紧紧搂住导致动弹不得,只能垂头丧气地吃着糕饼,他胆子本来就小,又初入人间,不敢乱叫。谢夫人见状微微皱了皱眉,唤了个外头守着的小婢将他们带去客房,走后沧玉仍能听见些主厅里的声音。
谢通幽在问:“母亲,那王婆婆来做什么?”
“来给我儿说媒的。”谢夫人柔声回答。
再走远些,就听不见什么声音了。
客房仍旧是原先那两间,丫鬟知道这两位客人喜爱清净,很快就退到了庭院外等吩咐,因此院落里只剩下了沧玉跟玄解。
大概是日日收拾,客房里很干净,桌上还有新鲜的瓜果糕饼,刚洗净切好,底下排了些许碎冰冰镇果肉,表皮还能看到水滴。
玄解跟着沧玉一道进了屋,开口问他:“说媒是什么?”
沧玉刚刚被王婆分散了注意力,心中稍稍放松下来,就没有那么介怀玄解了,老实说,这事委实怪不了玄解,这小子大概自己都没想到这一层。他耿耿于怀,实没什么意思,因而心平气和下来,开口道:“人间的男女想要在一起,要有个说媒的人来帮忙谈谈,谈下来婚事就成了,谈不下来再换。”
这叫玄解略微有些讶异,他皱眉道:“可是谢通幽喜欢他师弟,为什么要跟别人在一起。”
“什么?”沧玉愣了愣,差点被这个消息砸个眼冒金光,他下意识又重复了一次自己方才说的那两个字,“什么?”
这还真是出新鲜事。
沧玉本还以为谢通幽愿意照顾小参仙只是看上师兄弟的情面上,毕竟曾经算是竹马竹马一场,哪知道从玄解那处吃到这么大的瓜,不由得愣了愣,心中忍不住想道:“不知道谢通幽这算不算是接盘侠,应该不算吧?”
怎么这一路遇到的男人性取向都奔着另一条康庄大道一去不复返!
沧玉捏了捏鼻子,又想到自己在大街上见着夫妻出行,男女在一起时,从没有觉得异常过,心知肚明自己到底还是存了点偏见。更何况如今才不过见了两对,其中有个是他的故交,至于谢通幽纯属于单相思,君玉贤性取向还未可知,委实没必要大惊小怪
“沧玉?”玄解唤了他一声,问道,“你在想什么?”
沧玉回过神来,摇了摇头,下意识道:“谢通幽他……可是,可是他师弟不是飞升去了吗?”这句话说完之后,沧玉就明白了前因后果,他沉默了片刻,摸着茶杯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没有再问下去,而是回答道,“说媒这件事,是到了年纪找个人在一起,跟你喜欢谁,想与谁在一起,是没有任何关系的。”
玄解皱了皱眉,似乎对这件事有点理解不能,他迟疑道:“到了年纪就要找一个人?为什么。”
“你没有见过春日的野兽吗?”沧玉平静道,“它们需要繁衍,人也是如此。”
本来沧玉还想说凡人不会像野兽那样不停交换伴侣,结果后来想了想男人常有三妻四妾,如果专门讲女人,又难以避免要提到人的陈规陋习,这些东西其实他自己都不太明白,而且他作为一个受益者,去批判整个男权带给女人的压迫,未免太奇怪了些,干脆闭口不提。
玄解是来问说媒是怎么一回事的,讲到两性平等就太超纲了。
即便沧玉对古时的盲婚哑嫁相当反感,然而这是整体时代的问题,绝非一人一力朝夕可改,没必要完完全全告知玄解,说起来太漫长了。
玄解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他只是皱了皱眉,不悦道:“凡人真是野蛮。”
不知为何,沧玉竟觉得这句话有点好笑,然而他什么都没有说,既没有否定玄解,更没有为凡人开脱。
其实玄解说得不错,许多野兽在春日尚有选择伴侣的机会,凡人未必有这个机会。
光是听刚刚那位王婆婆讲话就知道了,人都不认识,见都没见上面,先上来夸得天花乱坠仿佛文曲星降世潘安在生,满嘴跑火车,没几句真话。好在谢通幽的外貌硬件尚算达标,可想来容貌标准值如谢通幽这样得少,过不去要添点修辞得多,至于她介绍的女方,那就更不知道能信几分了。
焉知是不是清秀佳人说成嫦娥降凡尘,一点慧心吹成织女在世。
不过男人倒罢了,这俗世对他们总是宽容些;女子要是听受哄骗,所嫁非人,那一生就毁了。
如此说来,野蛮二字倒没什么差错。
沧玉想了片刻,端起茶壶又为自己倒了杯热茶,这水沏了有些时候了,不及方才那杯热,可此刻犹带些许余温,热度酥酥麻麻攀上指尖,他懒得麻烦外头的丫鬟重沏一壶,将就着喝下肚去,口舌生香,回味甘甜,已觉得十分不错。
他尝不太出来茶叶之间的区别,隐约觉得谢通幽家的茶水更好些,不过这一壶同样不差,不必过于计较。
“你来到人间这么久,觉得人间怎么样?”沧玉将茶杯放下,嘴唇微微抿了抿,低声道,“罢了,你不必回答,都不是什么好经历,倒是你如今的情况如何?君道长离开后,我们是头一遭回到人世里来,你眼下还会难以自控吗?”
玄解淡淡道:“不知道,山上只有小人参与谢通幽可做参考,不过他们对我毫无抵抗,我不知道是只能在他们面前自控,还是已能完全掌控住自己了。”
沧玉点了点头,没有多问,这种事心急不来,只能等玄解自己解决,而君玉贤昨日就说过了,他所能做的都交给了玄解,如果还是没有办法,他们只能去找别的“医生”或是能人了。
玄解如今到底是什么情况,等今夜过后就知道了。
这头沧玉在心中打算着玄解的身体情况,玄解却忽然想到什么似的问道:“那沧玉,你与容丹也是说媒而成的吗?”
“……你问这个做什么?”沧玉注视着他,困惑于那些好奇之心何时燃烧到了自己的身上,似乎从玄解说出那禁忌的几个字之后,世界就彻彻底底脱了轨,仿佛他的所有言语都带着似有若无的暗示,“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
玄解轻轻“哦”了一声,本就薄情的眉眼里愈发透出凉薄二字来,好似他只是单纯好奇某些东西,得不到答案也无所谓,显得格外无动于衷。
这又叫沧玉多多少少有点失望,哪怕他不知道失望是从何而来,更觉得自己这点情绪实在荒唐。
玄解对许多事都有好奇心,这不是沧玉第一次知道的事,而在玄解的人际范围圈里唯一一个(原)已婚妖士就是他,鉴于沧玉跟容丹凄惨的婚姻结局,提出疑问合情合理。
没有必要如此介怀。
晚些时候谢家主人请他们一道去吃晚饭,晚餐相当丰盛,有酒有菜有肉,精致程度远非山野可比,再清甜新鲜的自然蔬菜,到底比不过人工技艺的巧妙,吃几日叫新鲜,吃久了就叫受罪了。
沧玉对晚饭很满意,只不过这事儿对谢通幽就不是那样了,他还没有原先喝菜粥那般快活。
要换做往常,沧玉可能要以为他是耿耿于怀自己没法子飞升,现在心知肚明了,就明白是人不在了的问题。
谢夫人刚刚还对小参仙略有些警惕,这会儿已把小娃娃搂在怀里,添了个小碗,“乖孙乖宝”地叫着。
小参仙羞红了粉嘟嘟的脸,乖乖听话,看上去简直像画中的金童。
谢通幽只是沉默地喝着汤,一言未发。
直到饭后沧玉才从丫鬟口中得知了真相,这小参仙头顶小花没办法遮掩,谢通幽信口胡诌,说几年前梦见巫山神女来相会,一人一仙私定终身,可惜仙踪渺渺;前不久他上山再遇佳人,哪知仙凡有别,只得无奈分离,神女临别前将这娃娃托给了他。
真不知道该说巫山神女风评惨遭被害,还是君玉贤的清白叫人担忧。
不过 丫鬟说多了,沧玉才反应过来,不是巫山神女,是指神女带他巫山相会,这黄段子藏得太隐晦,险些被带到沟里去。
怎么你还是个襄王?
不过真要说起来,的确不错。
襄王有心,神女无梦。巫山**,痴心妄想。
谢老爷与谢夫人自得了这么个宝贝儿子起,就不知道经历了多少神神鬼鬼的事,对这么扯淡不走心的话居然都接受良好,十分从容地接受了打今个儿起自己就有宝贝孙子的事。倘使往后小参仙要留,长寿有了缘由;要走,可说是到底仙家之子,人间留不住。
除了要当小参仙爸爸这点实在太没节操之外,谢通幽这谎倒是撒得合情合理,还可以拒了做媒的闲人上门。
有个仙女做媳妇,哪怕不能侍奉膝下,都足够脸上添光了。
只不过看小参仙的年纪,当年谢通幽才十五六岁……沧玉倒忘了,古人十四五岁就可以谈婚论嫁,更何况谢通幽眼下都二十来岁了,他一直以来不愿成家的理由也有了。
哦嚯,一举多得。
这到底是谢家的事,沧玉并未多在意,倒是之后问了问小参仙的意见,这娃娃如今可不得了,谢家人几乎尽绕着他跟谢通幽转了。小参仙是土里长出来的人参娃娃,没什么天地爹娘的概念,只含含糊糊道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他喜欢人家关心他。
小参仙垂着头,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自己这样太辜负师父的教诲了,可想起甜甜的糕点、香香的被子、热热闹闹的人间,又咬咬牙把心思告诉了沧玉。
生怕沧玉觉得他在这儿受了委屈,重新把他埋回土里去修行。
君玉贤虽管教他,但到底不似凡人亲情这般热闹,这娃娃得了点化才没多久,自然贪恋繁华盛景。他这一生只认一个师父,要是在这方面做文章千难万难,爹爹却好出口得很,于是平白捡了谢通幽这么个义父,有时候喊谢通幽的大名,有时候也愿意喊他阿爹。
不过几日下来,小参仙都准备捡起书包去学堂上课了。
小孩子玩心重,入了红尘就迷花了眼,说不上好还是不好,谢通幽给小参仙选得这条路,起码小参仙自己是喜欢的。
选择选择,有选才能择定。
在谢家住了七日左右,沧玉与玄解才跟着谢通幽回到他那间小院里去,怕小参仙言多必失,一道将他带走了。
君玉贤的方法果然有效,玄解如今基本上不怎么出问题了,可又开始学习如何掌控运用吞噬梦魇后得来的这项能力,在谢家施展多有不便,还是得叨扰谢通幽的清净。
谢通幽向来谦谦君子,如今君玉贤不在,他用不着扮纨绔子弟,更不必掩藏自我,极痛快地答应了。
小参仙花了段时间适应“全新”的谢通幽,甚至还怀疑他中了邪,想找沧玉帮忙。
沧玉寻思着自己作为妖,除了让谢通幽真的中邪,也没有别的法子啊。
好在小参仙很快就沉溺在学习的快乐里,无暇管他的便宜老爹到底是个温文儒雅的俊俏读书人还是只知风月口无遮拦的寻常公子哥。
入梦这事儿,沧玉委实帮不上什么忙,除了偶尔问问进度就压根插不上嘴了,加上他还忙着跟自己的心事作斗争,对玄解的态度难免显得冷淡了许多。这时他对永宁城的兴趣已失了大半,想换个新地方走走,可惜玄解的情况不佳,还得多逗留片刻,因此没有提起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