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玉道:“你莫怕,你忘了,我这位贤弟是个大夫么?你身上的伤就是他治好了。”
闻得此言, 水清清忽然痛哭出声来:“可是, 可是已……已死了好几个大夫了,没有大夫敢来了, 村子里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 只怕付不出诊金,还要害了你们的性命。”
沧玉缓缓道:“相信我, 不会有事的。”
这句话似乎有一种令人信服的魔力, 水清清擦了擦泪珠, 她犹豫了许久, 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带着玄解与沧玉走进了那荒凉的村子。
这村子并不算大,藏在山腹之中,看起来不太与外头往来,人也不多,只有几十户人家,都是些土屋茅草棚,满打满算恐怕这个小村里都只有百来口人,眼下生了疫病,逃得逃、走得走,想来更是没几个了。
村内悄无声息,只有远山山中偶尔传来凄厉的鸟声嘶叫,仿佛什么恐怖片现场,水清清半点都不惧怕,背着包袱就往里走,她推开一间矮屋的门让两妖进去,温声道:“二位恩公,小奴这家里没什么招待的,暂且先委屈你们了。小奴先去看看婆婆他们,你们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吧,千万不要随便外出。”
沧玉看了看水清清的家,家徒四壁,只有个像长椅的木板床,连唯一值钱点的小锅都破了洞,恐怕他跟玄解拔根头发下来都比这姑娘整个家底值钱。屋子矮得吓人,沧玉不得不稍稍躬下点身体才能好好进出,否则一站直大概就要把屋顶给撞破了。
沧玉撩开眼前的茅草屋顶,对就要离开的水清清问道:“对了,水姑娘,我们来此其实还有个目的,是受一位生了重病的友人之托来寻人的,你既然在村子里长大,知不知道村子里有谁认识谢通幽?”
谢通幽当时并没有说出那位朋友的名字,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对方如今是用着怎样的身份跟姓名,假如给当初认识的姓名,恐怕要误导沧玉,所以现在他们唯一的办法就是问问谁认识谢通幽。
“嗯?谢通幽?”水清清露出十分茫然的神色来,她很快就摇摇头道,“不曾听说过,村子一月才出去采办东西一次,大家都是托唯一有牛车的王大叔帮忙,要是在外面有什么朋友,大概只有王大叔了,不过他在疫病开始的时候就赶着牛车带着一家老小离开了。二位恩公要是找的是王大叔,恐怕是来晚了。”
如果这位王大叔已经走了,那他就不符合“收尸”这一条件,肯定不是。
更何况谢通幽哪有这么无聊,千里迢迢跑来认识个砍柴的山野农夫,这农夫要真的是谢通幽的朋友,那绝不可能自己带着一家老小逃跑。
“好吧,多谢。”沧玉点了点头。
水清清见他们没有什么要再问的,就很快离开了屋子往村子更中心走去。
“她不希望我们在夜间出去。”玄解坐在那张木头床板上,那上面只铺了些混着棉絮跟破布的茅草,好像睡在上面的是只羊,是只狗,而不是一个少女。好在玄解并不在乎这些东西,舒适与安逸对他毫无意义,他并不会沉溺其中,无法自拔,这一点叫沧玉一直很佩服。
沧玉跟着玄解一块儿坐下来,差点没被晃走心神,不由得一惊,低头瞧了瞧,才发现这四脚的简陋木板床居然还缺了个半只脚,拿了块石头垫着,一时间千言万语难以出口,只好轻轻叹了口气,重新又站起身来对玄解解释。
“这里生了疫病,只怕死了不少人家,不知道他们如何处理尸体,加上这村落只剩下些孤寡老幼,山中野兽估摸着会来啃食尸体,夜间出行的确不太方便。”
沧玉弯着腰,才发现这看起来风一吹就倒的屋子居然还有个小窗,就凑过去看了看,不看倒罢,一看简直惊出一身冷汗来。
这小窗与门分别是屋子两侧,这儿的屋舍纵然不高,可不至于矮小到完全遮不住沧玉与玄解的视野,因此他们并不知道村子另一头是什么模样的。
这窗户正对的是一座灵堂,可以清晰看见一座棺材摆放着,有个披麻戴孝的白衣女子正跪在地上烧纸。
不知道是不是感觉到了视线 ,对方很快就转过了脸来,她不但衣服白,连唯一露出来的上半脸都很苍白,在幽茫的月光下,看起来简直像个死人,一双黑沉沉的眼珠子,下半张脸被布蒙着,全身都被裹得严严实实。
她看见我了。
沧玉心中直冒寒气,他的眼睛与那白衣女子对上了,纸钱仍在焚烧,一张接着一张,还有些金元宝,灰烬飘飞在空中。那白衣女子看着他,手上的动作并没有停,机械地几乎不像个活人,反倒像是扎给死人的纸人。
有那么一瞬间沧玉觉得自己的头皮都快炸开了,他猛然撤回了身,惊骇无比,下意识抓住了玄解的胳膊。
“怎么了?”
“你看。”
沧玉几乎说不出话来了,只能下意识紧紧抓住玄解的手,直到玄解凑过身来看了看,他皱眉道:“棺材?”
“你没看到人吗?”
沧玉的额头都快冒出冷汗来了。
“人?”玄解淡淡道,“没有人,只有一副棺材。”
沧玉背上的寒毛都快倒立什么了,他挨着玄解仔仔细细看了一遍,那里居然真的没有人,甚至连火盆都消失了,空中飞舞的灰烬倒是落在了地上,可完全不能作为证据。
该不会是见鬼了吧。
“难怪水清清要我们别出去。”沧玉哑然道,“这村子未免太怪异了些。”
“别害怕。”玄解捏着袖子一角给沧玉擦了擦汗,模样十分平静,“也许你说的那个人回到屋子里去了。”
水清清为什么在家里开这样一扇窗户,是巧合还是故意?
她离开前留下的那句话到底是不是包有什么其他的意思。
沧玉觉得全身发冷,真正的恐惧来源于未知,他并不害怕女人,甚至更不害怕女鬼,他所害怕的是那种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的无助。
想到那白衣女子近乎纸人的脸,身上不由泛起彻骨的寒意,要是那女人来者不善,直接打上门来,倒不至于怕,可沧玉忍不住想要是自己今夜睡得迷迷糊糊,忽然睁开眼来,那人就坐在自己的床边,不由胆寒。
“看来我们的疑问要等水清清来才有答案了。”
沧玉紧紧依偎着玄解,还好他们是两个妖一起待在这里,要是只有他单个,那真是宁愿回到船上都不敢在这村子里多待片刻。
“那棺材上的瘟气最重。”玄解眯起眼睛,扩开了神识查探的范围,沉沉道,“恐怕就是倩娘所说的瘟神在作乱,这里的浊气很重,我难以探查。”
沧玉便道:“不要寻根究底。”
其实沧玉的神识远胜过玄解,他若是放出查探,大概能得到许多玄解得不到的消息,只是他现在毛骨悚然,感觉这村子可怖非常,生怕自己察觉到什么不该察觉的东西。
害怕是一种毫无理由的情绪。
这一夜没再发生什么其他可怕的事,沧玉瞪着眼睛愣是一宿都不敢睡觉,而玄解比往日沉默了许多,这里的瘟气让玄解觉得压抑,他只能细致而耐心地梳理着自己混乱的思想,抚平不断沸腾的心绪,生怕自己控制不住就会变回原身,将这里焚烧殆尽。
假如这世界上有什么事能叫玄解痛恨非常。
那必然是失控,就好像他差点杀死倩娘那次一样。
这座小村深居山野之中,雾气氤氲,根本难以判别时辰,沧玉本想跟玄解聊聊天借以消除恐惧感,又担心自己发出的声音会引来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加上玄解看起来状况不佳,他干脆温顺闭嘴,把背紧紧贴在墙壁上,将那个窗户似的小洞堵上了,紧紧盯着那扇单薄的小门。
村子里人畜都死得差不多了,即便没有死的,大多都被逃走的人带着一道离开了,自然没有什么鸡啼来提醒他们时间,只能顺着缝隙隐隐渗透进来的微弱光芒确定黑夜已经过去了。
水清清早晨时分才回来,还端回了两碗根本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糊糊粥给沧玉跟玄解当做早饭。
沧玉没有心思吃,就推说他与玄解身上都带有干粮,之前已经吃饱了。水清清睁着眼睛看了他们一会儿,才把两碗粥都喝下肚了,然后坐在地上,从一堆茅草里翻出了针线跟一双鞋子开始收尾。
那鞋子非常简陋,是草跟布跟些浆糊混合在一起的东西,不算很厚,水清清回来时换了件新衣服,不知道是谁 给她的,只是脚上的鞋子还是昨日那双,泥泞不堪,又破了几个洞,露出部分满是血泡的脚来。
“水姑娘,你这小窗对着的是哪户人家?她家又出了什么事?”
沧玉觉得喉咙一紧,有千言万语要说,想问清楚那白衣女子的来历,又想知道水清清身上的新衣服是哪来的,最终还是问了最在意的那个问题。
“窗户……”水清清一愣,随即道,“噢,恩公说得是白棉家吧,您看见白棉了?她……唉,那是白大叔的灵堂。白大叔是村子里最好的木匠,人很好,经常做些东西托王大叔出去卖,还会让王大叔给我们带糖吃,村子里有什么不便都会帮忙。前不久白大叔染病死了,村人怕发疫病,就想烧了他的尸体,白棉不准,怎么都不让大家开棺。”
沧玉怪道:“她一个女子,怎么抵得住全村人。”
“……这……”水清清有些犹豫,迟疑道,“白棉她不是白大叔的亲女儿,是有日白大叔出门砍树的时候捡到的,她到村子里的时候生了场大病,还因此毁了容,整日裹得严严实实的。大家都怀疑白大叔就是她害死的。”
“害死?”沧玉不太明白,颇是奇怪道,“为什么这么说。”
水清清摇了摇头,有些怯懦道:“小奴不大清楚,是村子里的人都这么说。白棉来村子里已经有好几年了,不过她性子很古怪,从来不跟我们说话,更不会洗衣服做饭,除了白大叔之外没有谁跟她亲近,村子的叔叔伯伯们都说……说白大叔是捡了个脏媳妇回家,说是父女,其实是做夫妻的,因此现在才得病死了。”
这话……
沧玉心里一动,难怪这些人不敢跟那白衣女子硬来,感情是怕自己得上花柳病,这些疾病在古代经常被妖魔化,寻常人害怕并不稀奇。可是这种病在这种封闭的山村里不常见,一般来讲应该没人知道,听水清清说那位王大叔经常去城里买卖东西,他知晓花柳病的可能最大。
“这位白大叔生前是不是长了许多恶疮?皮肉上起了许多红点?”
“那倒没有,恩公你怎么与王大叔说了一样的话?”水清清想了想道,“噢,对了,恩公你们是大夫,想来都懂这些的。说来很是奇怪,白大叔生前其实村子里平平安安的,没有任何人得病,可是白大叔死后,想去烧白大叔的人就得了病,大家都说是白大叔身上的病,可是大家的模样跟白大叔都不太一样。”
果然是这个王大叔。
沧玉问道:“怎么不一样?那王大叔也说了跟我一样的话?你不是说他是个卖柴的吗?”
“王婆婆跟我说这病不是白大叔那传来的,是天罚,是村子里遭了报应,只有白大叔的尸体好端端的,这不是疫病。因为大家不肯让白大叔安息,又污蔑他,连停尸的三天都等不及,所以白大叔的冤魂来索命了。”水清清想了想道,“当时先说要烧白大叔的就是王大叔,我偷偷躲在婆婆家的灶台边吃饭时听见的,王大叔喝醉了,说奇怪了,白大叔身上怎么没疮。”
古代讲究个全尸,所谓死者为大,这个白大叔既然尸体没出任何状况,那想来即便是染病身亡,也只是寻常风寒或者是破伤风导致的,而不是所谓的传染病。
停尸三天都不肯就急匆匆要烧死,总觉得有猫腻。
沧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偷偷躲在?”
水清清俏脸微微一红,分不出是羞恼还是难过,她轻声道:“我不是个小偷,是婆婆叫我去的,只是怕王大叔生气,才叫我躲藏起来,我吃了剩饭剩菜就走了。”
这王大叔听起来不但搬弄是非,还十分吝啬。
“这王大叔恐怕平日里品行不端吧?”沧玉故意问道,“我听你说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怎么还需要偷偷摸摸?”
水清清咬了咬唇,大概是想到自己身世孤苦,不由得悲从中来,眼睛红了半圈,伤心道:“其实各家都不宽裕,是婆婆好心可怜我,自己省下些吃的给我,王大叔他还有个家要顾,也是我没用,本该自己养活自己了。”
你这小姑娘家家的,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能做什么养活自己?
这王大叔既然能喝醉酒,有剩饭剩菜,家境不至于落魄,听水清清所说,全村人只有他有辆牛车,这白大叔平日都是托他送东西出去卖,若是心性不端,中饱私囊不是没可能的事。而这白大叔收养了个那么恐怖的小姑娘,还常常带东西给水清清他们这些孩子吃,听水清清说来似乎是个大大的好人。
如果不是全村人都因疫病出事了,沧玉简直要怀疑这王大叔是主谋了。
难道是谋财,可是谋财的话,人活着更有可能,难道是白大叔发现自己被私吞了银钱,那王大叔才下了狠心?但如果水清清所说没错的话,这王大叔是认定了白大叔得花柳病而死的,应当不是谋财。
谋色就更不可能了,那个叫白棉的姑娘长得人不人鬼不鬼,半夜见着能吓得人魂飞魄散,不太可能是谋色,就算要谋色,水清清都比那白棉适合多了。
这不符合常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