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好似一面镜子,白维岳死去之后,水清清与白棉终于从镜中走出,她们源于同根,却因不同的经历走向了截然不同的路。
白棉的确心性温柔,她如一缕毒雾将自己装入瓶中,以隔绝人群来保护众生,人来人往,形影孤单;可谁又能苛责水清清愤世妒俗,她本是琉璃瓶被击碎,白维岳将她细心拾起,小心包裹,不伤任何人,然而她又再度被摔碎,裂出更多尖锐的刺口,一旦触碰便鲜血淋漓。
沧玉觉得很累,他不够强到能逆转这一切,又不够弱到不敢对任何事妄加指摘,因此他看不明白对与错,恐惧自己做出的抉择不够完美。
这茫茫红尘,沧玉不过是个过客。
可是他又不仅仅只是一个过客。
这可真谓是暗红尘霎时雪亮,热春光一阵冰凉。
沧玉从未如此时这般感受深刻,他身是红尘人,却难懂红尘事,倘若世间事事黑白分明,是非清楚,那理起来该是如何清晰了然,然而也许正因复杂,才显得人性多变。
二妖等着火焰焚尽,将白棉的骨灰装入坛中,葬在了白维岳的身旁,墓碑写得极为简单,只刻了名字,其他旁的什么都不曾写,算是给这件事一个结局。
它虽并不完美,但到底是结束了这些事。
沧玉回去时仍是愁容满面,他陷入了自己的思绪,对绝大多数事都有些恹恹的,因此二妖放了一把火将村子烧了个精光后,一路无言地走回了船上。
瘟气理应不会再蔓延,倘若水清清没有撒谎,那些逃窜出去的人并不会给其他人带去疾病跟瘟疫,这姑且算是个好消息。
然而沧玉并未因此事而感觉任何欢喜快乐,他淋了雨,回舱后将一身衣裳换下,静静看着那小小窗户外的世界,水波跌宕起伏,一阵阵的细雨凄凄寒寒滴落海面,他望不到尽头,只能看到远处朦胧胧起了云烟,不知是水雾弥漫,还是天色渐晚。
沧玉慢慢躺了下来,船动了,他枕着枕头,安静无声地看着窗户,今日发生的事叫他难以入睡。
船轻轻地摇晃着。
他纤长的手指揪过被褥的一角,忽然想起了玄解,脑海之中模模糊糊闪过异兽薄情而冷酷的面容。
那傻小子大概不懂吧。
沧玉想笑,却又完全笑不出来,目光最终落在了自己黑漆漆的手指上,他知道过一段时日这就会自动愈合,什么都不留下,然而这一刻仍是撕心裂肺得痛。
他无声无息地攥紧了手。
而傻小子玄解正坐在船头下棋,他早就学会了自娱自乐,天狐并非总有那么多兴致陪伴他打发消磨时间。他拈着棋子在指尖把玩,方才令容丹与沧玉撼动的事情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场荒唐的闹剧,惹不动半点心中波澜。
真正叫玄解沉思的,是水清清的那句话。
倘若躺在棺中的人是沧玉,自己会怎么做?
若是沧玉……是沧玉……
玄解无声无息地将棋子捏成了粉末,他面无表情地举起手,缓缓舒 展开,雪白的齑粉淅淅沥沥从他的掌心里滑落。
他决不允许自己会有那般软弱无能的时刻。
沧玉尚不知水清清与白棉的悲剧让玄解在悄无声息之中更为追逐力量,他好不容易休息了片刻,才想起来要捡回自己的人设,好在辞丹凤离开前看起来并未起疑,否则倘若妖王当时发难,依他当时的情绪,还真未必应付得来。
他现在只担心玄解会看出什么来。
等到沧玉整理好心情出门后,才发现玄解正在自己跟自己下棋,异兽的神情看不出喜怒,他似乎对下棋总是那么全神贯注。而船只穿行在风浪之中,将小仙峰与青山村远远抛在了身后,渐渐化作浓雾中的几笔轻描淡写。
沧玉本有千头万绪,更有千言万语要讲,他习惯了假扮自我,不知为何此刻偏生惰懒之心,最终唇动了又动,只是坐在了玄解对面,看着棋局微微笑道:“我们去哪儿?”
“去会让你高兴的地方。”
玄解缓缓道,指尖棋子落定,难得欢心愉悦,竟绽出笑颜来。
沧玉看不懂棋局上杀伐之气,还当玄解并不在意方才自己的失态,一时略感失落,又觉得舒心,缓缓长吐了一口气道:“是么。”
他没有问何处是自己欢喜之地。
问也无用。
碧波滔滔,他不是孤雁离群,何必担忧前程落于何处。
沧玉偷偷瞧着玄解,对方垂着头,样貌薄情而青涩,却不知道为何,叫他心中安定了下来。
☆、第90章 第九十章
船在海上行了数日, 天气渐渐好了起来,再没有下过雨,这艘船尚算牢固可靠,竟出航了这许多日,被各种各样的法术折腾了一番后都没损坏。
他们抵达下个落脚点时, 得找船厂帮忙看看,或者干脆换一艘船。
午时的太阳晒得人发晕, 沧玉最近不喜欢雨,干脆躺在船尾晒太阳, 这艘船不大不小,船尾宽阔至足够容得下天狐的原身, 他以人形躺在甲板上简直绰绰有余,甚至有闲心的话, 可以随意翻滚数圈作乐。
沧玉当然没有那么幼稚,他只是静静躺着,让全身都沐浴在阳光之下,仿佛这样的温暖能驱散走青山村所带来的阴霾, 能驱逐死亡带来的阴影。他漂亮的眼睛在眼皮下不安分地转动着,轻轻用手掩了掩, 这才缓缓睁开眼来, 世界明亮得惊人,湛蓝的海水微微起伏着, 偶尔能听见海鸟的叫声。
他甚至感觉自己被晒得稍稍发烫起来, 如同一床蓬松柔软的被子。
玄解站在船舷边, 不紧不慢地削着一根细树枝,这是他从柴火堆里拾捡出来的,近来不知道是不是天气好的缘故,连鱼儿也有闲心上来喘口气,叫他捡了不少便宜。
最早见到鱼冒头的时候,玄解正在下棋,心念一动,就用了一枚棋子来打渔,哪知他力道过大,把鱼儿敲个脑浆迸裂,这鱼儿尸沉大海不说,还损失了棋子,于是第二日他就开始削鱼叉了。
沧玉对喝鱼汤没有什么意见,就默许了玄解的行为。
很快玄解就从船头走到了船尾来,手上拎着一串处理过的海鱼,起灶烧水,将鱼肉与调料丢了进去。他们十天半个月不吃东西都碍不着什么事,不过既然有吃的,总还是吃些东西叫妖觉得身心愉快。
阳光本就过于温暖,身旁生了火后就更显得炙热,沧玉稍稍往旁边侧了侧身体,又再度将眼睛闭上了,继续晒起自己的日光浴来。
“沧玉,你想不想吃吃看鸟肉?”玄解忽然开口说道,他们这几日几乎没怎么交谈,主要是沧玉提不起兴致。
沧玉用手背遮着眼睛,漫不经心道:“嗯?”他几乎没太听懂玄解在说什么。
然后便是一箭破空的声音,沧玉猛然睁开了眼睛,他看见一支简陋的木枝穿透了正在空中飞翔的海鸟胸膛,鲜血几乎来不及滴落,就在顷刻间被收了回去。而玄解不紧不慢地缠绕着绳子,那根木枝落到了甲板上,它的尾部有个小小的孔洞,系着条被玄解掌控着的长索。
海鸟静静地躺在了船上,已经死透了。
沧玉没有认出来这是什么鸟类,他对鸟儿的认识不多,见它安安静静地躺着,身形娇小无辜,不知为何油然而生一种厌恶之感,眉头微微蹙起,什么都没有说,低头往船舱里去了。
玄解看着他的背影,又瞧了瞧那只死去的海鸟,满不在乎地将它抛进了海中。
过了一会儿,玄解端着鱼汤进沧玉的屋子,天狐正在饮酒,日光照在他琥珀色的双眼上,如同蜜糖流淌出光彩,然而那面容之中隐含的并非是甜美柔软,而是强硬与冰冷。青绿色的酒液在杯中摇晃着,雪白的瓷杯承装清澈剔透的甘泉,沧玉一杯杯饮尽,如同品尝可口的甜水,倒没什么醉意。
玄解就将鱼汤放在了桌子上,声音不紧不慢:“还喝得下吗?”
乳白色的鱼汤冒着幽幽的热气,表面偶尔会浮现出白嫩的鱼肉,零星的姜片与浮沫都被细心撇去,汤匙静静依偎在碗边,说不上诱人,可也称得上色香俱全。
喝不下也得喝,总得给玄解一个面子。
沧玉将瓷杯放下,适当饮酒对身体有益,他此刻血气充盈,唇红颊粉,似石榴初绽的饱满,微微笑道:“若是难吃,别怪我不给面子吐出来。”
“我不会帮你打扫。”玄解平静道。
沧玉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懒懒伸出手揪住了玄解的衣裳一角,借力站起身来,好似整个人的骨头都酥软化了,距离被迅速拉近,他似不经意般靠在了异兽的肩头,湿热的气息顺着风飘过玄解的耳垂:“不错,有长进,竟与我开起玩笑来了。”
玄解不知道这是不是拥抱的好时机,他只犹豫了片刻,沧玉就立刻退开了身。
不是,还不到时候。
玄解收紧了手,如一座雕像般站在房间中央,他站得笔挺,神情严肃,看起来仿佛在监督沧玉喝汤。
沧玉垂着脸慢慢喝汤,鱼汤清淡得近乎索然无味,然而他的心神并未放在鱼汤上,而是站在一边却不容忽视的玄解身上。青山村的事的确发人深省,不过总不可能就这么坠入进去,悲剧已经发生,再怎么难过后悔也是毫无意义,这些天来沧玉的心情不佳,还有另一个原因。
他开始察觉到,自己似乎过于依赖玄解了。
这不是个好兆头。
玄解从没认识过真正的那位沧玉,他可以说是沧玉在这个世界认识最久的存在,有时候不知道是否因为这个缘故,沧玉其实并不太担心对方察觉到自己的反常,甚至有意无意之间,愿意将自己最真实的一面暴露在玄解眼前。
又或者,在玄解说出那句话之后,有些事情就已经彻底不同了。
无论沧玉多么努力地说服自己,欺骗自我,他仍是难以抗拒地沉沦了下去,只是当时还不知道。
鱼肉非常软,几乎入口即化,沧玉没滋没味地喝完了整碗汤,多少有些神游天外,玄解的存在让他太分心。
“不好喝吗?”玄解问他,眼睛沉沉,仿佛藏着日暮的夕阳,金红二色交织着,灼热而璀璨,接过空碗来询问道,“是加的盐不够吗?”
“这……”沧玉哑然笑道,“确实是淡了些,你自己没有尝过吗?”
玄解摇了摇头道:“我想让你第一个先尝。”
沧玉的笑容微微一凝,很快就故作若无其事道:“往后自己先尝尝,好不好吃都不知道就急着给别人献宝,倘若你往后有了喜欢的姑娘家,恐怕连人家为什么生气都不知道。”
“我心中在乎他,他自然会明白。”玄解端着那个空碗,神情却矜贵地好像握着什么珍宝一般,淡淡道,“倘若他不能明白……”
沧玉下意识追问道:“怎样?”说完才觉得不好意思,讪讪道,“不说也没关系。”
“不怎样。”玄解低头道,声音仍是平静而冰冷的,“不明白就不明白,又不碍着我在乎他。”
沧玉下意识地想笑,对方的回答向来在他意料之外,却又好似天经地义一般,然而他最终笑不出来,只是静静地看着玄解,很轻很轻地叹了一声。玄解不知道他为什么又不高兴,不由得微微蹙起了眉头,问道:“真有这么难喝吗?”
“没有。”沧玉缓声道,“没有……”
他这才发觉,玄解不知不觉已是这么大了,模样生出锋利的棱角来,心中有了自己的主见,不再什么都问来问去。
长大竟好似只是一瞬间的事。
真是奇怪,往日里沧玉总觉得他满脑子奇思妙想,脑回路与旁人不同,那时候并不将玄解当做孩子来看待;如今心念转变,反倒想起玄解幼时种种来,不觉得满心羞愧。他心中不将玄解当做个小娃娃,然而玄解心中定然是将他当做长辈来看待的,倘若叫对方知道自己满心胡思乱想,不知道该多么尴尬。
沧玉怔怔地瞧着玄解,对方满脸莫名,似乎不知道他在惆怅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移开了目光,轻声道:“没什么,你去忙自己的事吧。”
“你是不是想与我说什么?”玄解追问他,有一瞬间的心神不宁,觉得自己似乎错过了什么。
“你多心了。”沧玉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他似乎总是如此,动摇与软弱都只在一刹那,当时在青山村若非众人散尽,只怕他也不愿意流露出片刻的不安。玄解虽不知晓他到底在烦恼些什么,但心知肚明沧玉惯爱掩饰,若他不愿开口,自己费尽心机也是枉然,便不再多嘴。
玄解无声无息地走了,留下沧玉独自呆在房间之中,他没有再饮酒,而是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那个空空的瓷杯,若有所思。
倘若这只是一场错觉呢?
沧玉不能确定自己如今的心绪翻涌是否是因为玄解的那些话与行为,男人也好,女人也罢,都会在某个时间段需求心灵的依靠,只不过玄解恰巧出现在那个时候,倘若他不过是一时感动,对玄解而言并不公平。
在知晓棠敷的事情之前,沧玉从没想过男子与男子之间的恋情,如今想到自己对玄解似乎有一种截然不同的情感,也是觉得荒谬可笑更多些,因此彷徨不已,倒盼着认识新的人,说不准能摆脱这似有若无的暧昧。
许是天公都怜悯海上的生活无趣,日落西山之时,他们的船破开滚滚红浪,终于见到了陆地。
放眼望去,是一个小小的县城。
☆、第91章 第九十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