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长生循声望去,便见有个高大黑影矗立在一射之地外,应该就是宫人们所说的画阁。
画阁廊檐之下垂着一排占风铎,风铃被风轻轻摇动,发出使人毛骨悚然的叮叮当当之声。
厉长生仿佛被这风铃声给逗笑了,挑唇自语道:“这风铃声……听起来倒是应景。”
昏暗的天色与空灵的风铃声的确相称,尤其还伴着闹鬼的传闻,着实让人犹疑惊惧,腿肚子转筋。
偏生厉长生步伐稳健,毫不拖泥带水,径直便朝着那画阁而去,“吱呀”一声,推开紧闭的大门。
“呜呜呜——”
“叮当……”
“呜呜……”
一阵诡异的风响,吹动了廊檐下的占风铎,随即又是一阵呜呜的响,这回不再是风声,倒的确像是个小孩子的哭声,慭慭然的哽咽。
“诚不欺我,”厉长生仔细倾听一阵,唇角挂着的弧度稍微扩大些许,道:“看来这里还真有个小鬼。”
“呜呜呜——”
声音从画阁二层飘来,厉长生手中也不掌灯,摸着黑直接上了二层,一步一步走的毫不慌张。
哭声渐渐近了也大了,厉长生踏上二层的木板地,目光四下里一转,借着画阁外隐隐绰绰最后一丝光亮,就瞧紫檀架子大插屏后面,有个长长的黑影,呜呜的哭声也是从那里传来,绝无差错。
黑影甚是庞大,仿佛逡巡在夜幕之中的怪物,硕大的脑袋微微耸动着,一颤一颤的也不知在做什么,看上去倒像是在分食猎物。
厉长生瞧着那黑影便没有再动,负手而立,脸上表情不见慌张惧怕,倒有些个玩味,此时此刻也不知他到底在想些个什么。
“呜……呜呜……”
“呜呜呜——”
“呜呜呜呜呜!”
哭声随着厉长生的出现,稍微停顿了一瞬,随即哭声越来越大,渐渐凄厉起来,回荡在空荡荡阴森森的画廊之中,没来由让人生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咳咳咳——”
就在这奋力的哭声之中,蓦地传出个不和谐的轻咳之音,将毛骨悚然的气氛稍稍打破。
厉长生不急不缓,哂笑一声,道:“怎么?鬼也会哭得声咽气堵?鬼也会哭得被自己呛着?”
“呜你——”
厉长生话音落点,那大插屏后的黑影便动了,恶声恶气的道:“你这人好生胆大,我乃这阁中恶鬼,你就不怕我一口吞了你?还不快快离去!”
那声音又沙又哑,仿佛粗糙的老树皮,听的人头皮发麻浑身皆不舒服。
“恶鬼?”厉长生听了仍是笑,一行迈开步伐往插屏那边走,一行继续说:“是不是恶鬼一看便知。”
“你这人……”
插屏后的黑影乱了方寸,见厉长生混不吝,真的往这边而来,倒是慌了爪子。
他眼瞧着厉长生的影子逼近,仿佛下一刻便要绕过屏风,一把将他擒住。干脆心下一横,电光火石之间已做了决定,往厉长生相反的方向逃去,想要以插屏作为掩护,绕过去逃走。
“咚——”
鬼影才绕过插屏,四下里着实太黑,他一个不留神未看清,就觉一头撞在了什么东西上,磕的是严严实实,鼻尖阵阵酸楚,泪珠直在眼眶里打转,差点子就一屁股坐倒在地。
鬼影竟是自投罗网,自己往厉长生怀里撞了个满怀。
满怀……
这个词眼儿形容的并不准确。
厉长生发现,那插屏后的“小鬼”着实小了一些,远没有他的影子威武霸气。
“小鬼”也就一米出头的样子。厉长生一米九二的身高,一双大长腿都比那小鬼整个人要高。
也就是说……
“小鬼”方才撞在了厉长生的腿上。
“原来这般小。”厉长生低着头瞧他,目光之中并无轻蔑不屑,但是高度落差极大,还是让“小鬼”心中不适。
“大胆!”
“小鬼”像模像样的断喝了一声,声音不再佯装沙哑粗糙,因着刚刚哭过,竟有些个鼻音稍重的奶里奶气。
厉长生仔细端详,这“小鬼”看起来也就六七岁模样,虽是个男孩子,却生得冰雕玉琢,圆溜溜的杏眼死死瞪着厉长生,威严与稚气相互交织,说不出的违和,着实讨喜可人。
厉长生这般上下一打量,故作疑惑的说:“大胆?我何处大胆?”
“你……”
“小鬼”眸子狂转不止,像无数慌乱的小鱼在逃窜。他定了定心神,这才磕磕巴巴的说:“我……我是鬼!你没听说过这里闹鬼的传言?你都不怕鬼的?还说不是大胆!”
“鬼?这有什么好惧怕的?”厉长生一副轻描淡写的模样。
并非厉长生托大,在他心里,突然变成太监,可不是比见鬼更骇人的多?比见鬼更可怕的事情,他早就见识过了,如今一比对,更觉是小小不言之事。
“况且……”厉长生还有后话,道理是一套一套的。
“好死不如赖活着,若有本事能活的体体面面风风光光,又怎会甘愿成为偷偷泣泪的小鬼?既没甚么本事,就算变成了鬼,又能如何?无需害怕,是也不是?”
“小鬼”一时间给他说的懵了去,嘴唇张张合合,愣是不知要如何辩解才好。一会儿觉得厉长生胡搅蛮缠,说的都是废话。一会儿子又觉厉长生言之有理,自己也就是这般软弱无能……
“呜……哇——”
“小鬼”越想越悲,心神摇摆不定,终于委屈难当,竟然不言语一个字,突然便大哭了出来,哭得那是颇为豪爽干脆。
“你……”
厉长生难得手足无措,本是按照系统要求前来“捉鬼”,哪里想到,这一来就将半大的小孩给弄哭了去,哭得还如此天塌地陷悲痛欲绝。
厉长生以往不经常接触孩子,这会儿便觉有些棘手。好在他来之前,已未雨绸缪做了些个准备,此时果真排上了用场。
“莫哭莫哭。”
那孩子太小,厉长生便蹲下身来,单膝点地,从怀中取了提前包好的点心,拆开递到“小鬼”面前,道:“莫哭,尝尝点心。食了甜食,心情便也能大好。”
厉长生打起千百叠的耐心来,若是换了旁人,恐怕早被厉长生分分钟给哄的服服帖帖。但如今……
这“小鬼”听了厉长生温柔细语的劝慰,见了厉长生俊美无俦的好皮相,愣是分毫也不动摇,坚若磐石固若金汤,哭声反倒渐大,哭得直气堵,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厉长生抬手揉了揉额角,只好又从怀中探出一物。
东西还未看清,率先闻到一股稀奇味道,说不出的好闻,在这黑漆漆风瑟瑟的画阁之中,竟是说不出的温暖。
“小鬼”哭声戛然而止,好奇的瞪着杏眼,瞧着厉长生掌中平托的瓶子……
第8章 我们是朋友
“这是甚么味道,好生奇怪……”
“小鬼”粉嫩的面颊上还挂着泪珠,但目光已被厉长生掌中简陋的小瓶给吸引了去,浑然忘了自己方才还嚎啕大哭。
果真孩子心性,仿佛闪雷疾雨,暴风一般来得快去得也快,好生叫人措手不及。
厉长生见他不哭,倒是大松一口气,将小瓶子在手中掂了掂,十足大方的道:“可想见识见识?拿去。”
那孩子端着架子,似是想说不想的,可见厉长生如此慷慨,他又心中好奇心大作,也便没吱声,伸手接了过去,拿在指尖摆弄起来。
“小鬼”摆弄瓶子,厉长生便细细的打量了他一回。
这会儿天色昏暗漆黑,但因着厉长生的眼目早已适应了黑暗,所以看个七八不成问题。
这孩子年纪尚小,身量未足,穿着虽不算奢华,但上上下下从头到尾,无一不精。化妆师可是非常考验细枝末节的职业,厉长生早被历练出来,只消一眼便知这孩子绝非普通。
按理来说也是这般道理,这宫里头除了皇上、太后、后宫嫔妃,就只剩下一群宫女太监还有侍卫。突然跳出一个小孩儿来,又不是鬼,还能是何人?自然不可能是宫女和侍卫偷生下来的孩子。
观他衣着举止行动,怎么想也都只有一共可能性……
这孩子十有八九,是个如假包换的小皇子。
厉长生对这大荆不甚了解,知之不祥,也不知皇帝有几个皇子,是无论如何也无法继续猜测这“小鬼”身份了。
厉长生初来乍到,幸运值还是负数,一睁眼差点被人砍断了双手,也的确倒霉透顶。如今突然眼前来了个小皇子,那可比福星还要管用的许多,若是能拉拢了作为小靠山,说不定是好使的。
厉长生虽觉哄骗孩子,不是什么体面的,但如今事情赶着事情,总不能人生地不熟,便混吃等死,这向来不是厉长生的生存之道。即便眼前不过游戏一场,他也要顽的尽兴,顽的逍遥,顽的高人一等。
厉长生摆上一个亲和温暖的笑容,道:“你可知这是什么?要不要我给你讲讲?”
“小鬼”略微抬眼瞧他,点漆般的眸子一转,话也没说,瞬息之间跳起来便跑,宛若一只受惊的兔子。
厉长生眼疾手快,也是他身量颇高,手长腿长,站起来抬臂一捞,都无需去追,便已将逃窜的兔子给捞了回来。
“大……大胆!你可知我是何人?你快将我放下来!”
那孩子与厉长生一对比,身量也过于娇小了些。被厉长生捞起在怀中,两条腿已然离了地,在半空中来回踢踏着,毫无着力之点,挣脱不开,一点办法也无,显得格外弱小可怜无助。
厉长生笑着道:“你是何人,说来听听。若你是个大人物,我便立刻放了你。”
“我……我是……”小鬼一时言语钝拙起来,支支吾吾半晌,也未说出个所以然。
厉长生见他不说,倒有的是耐心,了然一笑。
这孩子身份不俗,决计是个皇子不错。但皇子也有皇子的规矩,这天色已黑,身边也无丝毫宫人侍奉,还偷偷躲在画阁里哭泣,恐怕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心里难受,又不愿被人发现,才甩开宫人,独自一人呆在此处。
如今小鬼独自哭泣伤心之时,被人给撞破,着实丢人现眼的很,哪里肯说自己什么身份,说出来反而没面子的紧,是打死也不肯开口的。
那孩子已憋的满面通红,其实多半也是羞恼的,委委屈屈瞪了一眼厉长生,咬着粉嘟嘟的下唇,就是不言语。
厉长生着实忍耐不住,低笑了一声,总觉自己实在不够厚道,眼看着又要将孩子给欺负哭了去,可怜儿的让人心尖直颤。
厉长生开口道:“莫不是没有名字?”
“大胆!你才没有名字。”孩子心中不悦,一时口快,道:“我叫白……”
古代人没有名字的比比皆是,不过那都是最为底层的穷人。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哪里能没名字?孩子乍一听厉长生说他没名字,感觉像是被羞辱了,一个不留神,差点说漏了嘴,如今懊悔不跌,复又咬着嘴唇不肯开口。
“小白?”
厉长生顺着他的话道:“这名儿倒是听了可亲的很。你恐是不知,我日前家里养了一只宠物,便是名字唤做小白的猫崽子。模样可怜,着实粘人。”
“猫……崽子……”
小鬼一脸不可思议,杏眼瞪得浑圆,仿佛还是头一回,有人将他比喻成个小猫崽子,直把他给吓坏了。
厉长生虽未套到小鬼的全名,但知晓一个字,回去做做功课稍微一打听,也便能猜出个八九分来,不成问题。
厉长生得了自己想要的,便转了话题,指着小白手中的小瓶子,道:“怎么?方才你可是要抢了我的东西就跑?是不是叫我给擒住了?你可有什么要狡辩的?”
“我我我……”小白又是一阵结巴,他平日里也聪明乖觉的很,如今在一个宫人面前,却连句完整话也说不出,急得就差又哭出声。
小白干脆将瓶子一塞,塞回厉长生怀中,道:“我不要,又不是什么稀罕物件。”
厉长生逗弄了他一回,也算见好便收,将小瓶子又放入小白掌心,道:“本来便是送你的,收下罢,权当我们的见面礼,收了我们便是朋友了。”
“朋友?”小白眼中一时亮晶晶,仿佛真应了那句话,他眼中有星辰大海,浩瀚无边,明星璀璨。
小白惊诧的低声喃喃道:“我……我还没有朋友,你要跟我做朋友?”
“巧的很。”厉长生笑的十足迷人,将那他张好皮相发挥的淋漓尽致,道:“我在这边也还未有朋友,看来我们一般无二。”
小白莫名心头被撞了一下,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激动,道:“你先要与我做朋友的,可莫要反悔。那你叫什么名儿,我记住了,你便无论如何也逃不得干系了。”
“厉长生。”
厉长生言简意赅的说。
“厉长生……”小白用力点头,道:“我记住了。”
厉长生顺着他的话说:“那你的全名叫什么?也说给我听听。”
“唉——”小白激灵得紧,不等厉长生话音落点,已经高举着手中的小瓶子,硬生生转了个话题,道:“厉长生,你这瓶子里是什么?香粉?香木?还是香膏?闻起来好生奇怪。”
古代的香文化其实很发达,香粉,香木,香丸,香膏比比皆是,贵族日常焚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甚至沉香为阁,檀香为栏,将各种香料混合在泥土中,铺在墙面作为装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