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鱼教”是个玩笑意义的说法,但这些人的确认为,海洋馆一层陈列展览的生物具有神奇的魔力,能够干扰你的意识,或者预知未来。
他们信誓旦旦地表示,在某个时刻确实听到了某条鱼说的秘密,或是感受到来自于那些生物的指引,总之,各种玄之又玄的说法流传出来,让“拜鱼教”这个玩笑越来越真假难辨。
“我敢保证,这绝对不是我的幻觉!”年轻的男人指着鱼缸里的一条鱼,有些狂热地讲述着他被“指引”的过程,“前天我不过是随口问了一句,昨天出海是否合适,这鱼就给了我指引,它的选择告诉我,潜藏的凶险难以预计。我本来还不信的,你们猜怎么着?”
人群里一个听着正起劲儿的男人恍然叫道:“难道它指得是昨天早上的那一场大暴雨……”
“没错先生!”年轻人唾沫横飞,“昨天早上的暴雨,直接冲毁了我家的渔船,幸亏那天我没有出海,否则可能就在海上跟船一起沉没了!”
人们总爱听这些奇玄的故事,当即热闹起来,又有不少人表示,自己也遇到过这样的指引,这海洋馆里的鱼占卜似乎特别灵敏。
这样的场景,在海洋馆里每天都要发生个几回,工作人员甚至都习以为常了。
可即便这“拜鱼教”的力量已经让谢祈都有所耳闻,也并不妨碍有些人终究无法接受海族。
也许这正是“幸存者偏差”,那些保守的、对海洋中的智慧生物依然有偏见的人,是绝不会出现在海洋馆里的。也因此,海洋馆里一片和谐,不代表他们在城里开挖水道也是那样顺利。
当知道这一条条水道是为了给海族准备的道路时,那些原本默不作声的反对派就忍不住议论起来了。
这其中既有贵族,也有平民。
贵族当然是直接找到王子这里,或是在宴会上,在公爵面前表达不满。
强龙不压地头蛇,即便是王子和公爵这样地位的大人物,也不能完全不将他们放在眼里。
“殿下是这样的年轻,充满活力,跟您比起来,我已经腐朽得要进棺材了。”一位资历颇深的老伯爵走过来,跟王子攀谈着,只是话音一转,带上些许其他的意味,“好在年迈也意味着经验丰富些,总还能给殿下出出主意。说一句冒犯您的话——现在城里发生的一些事,我老头子看来可并不一定都是好事。”
“难道说伯爵大人有什么别的建议?”王子脾气很好,与老伯爵一边喝酒,一边听他说话。
嗯,他十分理解这些年纪大的老人家,很希望别人能够听到自己的声音。
随便听听,尊老爱幼嘛!
“虽然殿下也是出自好心,只是……那到底只是一群在海里粗鲁惯了的野蛮人,甚至与咱们的习惯大不相同,让他们来城里,只会闹出乱子呀……”老伯爵意味深长地看着王子,扯了扯嘴角,神情因为精心打理的长胡须而看不清楚,“殿下应该多为自己想想才是,也许有的人——”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又弱下来:“——因为一己之私,想您支持这样的决议,可身为储君的您,要想得更多、责任更重,不是吗?您可不要被人蒙蔽了。”
王子好像没有听出老伯爵口中的挑拨之意,又好像听懂了却毫不介意,他只是兴致勃勃地问:“噢?什么一己之私?难道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
看这神情,他分明只是想听八卦的。
这话怎么好明说呢?老伯爵的眼神有些慌乱,让他直说这样的事,实在是有违贵族的教养,就胡乱含混着说:“也没什么,就是一些人尽皆知的私情,不该让殿下听到这些的。”
呵,还不是都城来的公爵越来越不像话了,现在见天跟着海族过来的政务官出出入入,城里连普通百姓都有所耳闻,说他们的公爵看上了海族,这水道就是为了方便他们私会才修建的!
保守派的贵族抓住了这个把柄,更是偷偷在私下推动散播这个谣言,一时间,许多百姓都模糊听说了有贵族看上海族的事。
可王子真不知道这回事,听到老伯爵含混的解释,他的好奇心并没有得到满足,回去后就问了自己的侍卫官和几个仆人。
仆人们也只是知道大概,便说了“贵族为了追求海族大兴土木”这样的传言,接着就紧张地觑着王子的脸色——
糟了,王子殿下的脸色显然越来越差了。
该不会说公爵的那回事……是真的吧?!
殊不知,王子心想:坏了,我不就是假公济私让人把水道开到夏宫吗,现在人人都知道我看上海公主的事了?
.
王子在这边紧张得不敢出门,路煜明倒是一点都没受到传言的困扰。也是,这样的流言,又有谁敢到公爵面前来说呢?又不是活腻了。
但这并不意味着路煜明对此一无所知。
有些人到不了王子面前,就在他面前很是劝了好几次,话里话外无外乎是让他不要拿公爵的名誉开玩笑,不要为了一个海族就失去了原则。
嘿,这话什么意思,打量他听不懂呢?
倒是王子的表弟西莫,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甚至好几次用欲言又止的目光看着路煜明,最后忍不住给他行了个礼:“公爵大人为王子的名誉付出太多了,竟然不惜毁坏自己的名誉为王子掩盖。”
西莫是真心以为,那个提议建水道博佳人一笑的是他的王子表哥。
路煜明完全不清楚他在想什么,不过他已经知道了城里的流言。只是听到这些话,他打心眼里不觉得是什么麻烦,甚至招来了自己的侍卫官,偷偷嘱咐他道:
“派几个人去城里,把这个流言传得更仔细点。”
“这……大人,这怎么传?”
路煜明皱着眉,看着眼前这个扶不起来的侍卫官,内心非常苦恼。
连这种事情都做不好,这多简单!
他从桌下变魔术一般掏出一个空鱼缸,问侍卫官:“还记得这个鱼缸吗?”
“这不是您之前养蛤蜊的那个?”
“没错。”路煜明将鱼缸放到侍卫官面前,认真地问他,“就从‘公爵勇救蛤蜊,海族深情报恩’这一幕开始讲吧,你觉得怎么样?”
侍卫官看着公爵,没敢说出自己的真心话:
您这还准备将流言编成一套话剧啊?!
反对派的贵族很快发现,自己派出去传谣言的手下格外卖力,更是奇思妙想频发,将公爵公费恋爱、假公济私的故事编得十分动人,甚至还有了固定观众,迫切地等待着下一个剧情。
“不用这样真情实感,过犹不及,懂不懂?”背后的主事人深觉情况不妙,怎么最近城里的口风一转,突然开始说这真爱动人了?
负责编谣传谣的手下:“您真错怪小人了,咱们真没有这么大的力量!”
公爵:没白费我派了这么多人。
当然,即便有些百姓在这个跨种族的爱情谣言里,琢磨出了一丝不易和心酸,带着深深的祝福,接受了开水道这件事,也还是有人觉得,这影响了自己的生活。
谢祈正针对这件事进行访问,主要探访对象就是即将施工的水道周围的人家。前几户态度还算好,有些一开始态度不是很支持,但是看到谢祈这个海族甚至比人类还要通晓常理,又文质彬彬、贵族气十足,大家也就放下了心里的芥蒂。
甚至不少年轻的姑娘还在畅想,要是海族的男人都长得跟政务官大人一样好看,就算谈个恋爱也是完全没有问题的啊!
一个女孩大胆一些,跑出来问道:“大人,您……您的本体是蛤蜊吗?”
谢祈意外地看着这个女孩,点了点头,好奇地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要知道,他可从来没有在大众场合暴露过这回事呀!
女孩结结巴巴地说不出来,谢祈也没有计较,只以为她是认识什么夏宫里的人,得知了这个事。
殊不知,谢祈走后,女孩激动地捂着脸大叫,又攥着裙子跑回了屋里,一下栽倒在被子上:
“啊啊啊,公爵和政务官是真的!”
但也有一些百姓,是无论如何也不肯接受这件事的。
在这条街的末处,住着寡居的老妇人劳琳和她的儿子。年轻的男人在海边码头做工,而劳琳则偶尔在街上摆摊卖茶水,赚两个钱。
她是看不惯这条水道的,恨不得它不要从自家门前过,因为劳琳一贯摆摊的地方,正是现在被划归为水道的地方。
没了这块地,她还找不到什么好地方来卖茶水了。
“哼,那可是块风水宝地,来往的商人路人都要路过的!”劳琳昨晚还插着腰跟自己的儿子絮叨着,“现在说划走就划走了,这不是从我的口袋里往外掏钱吗!”
儿子倒是明事理得多:“母亲,那并不是属于咱们的地方,大人们要用就用吧,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劳琳不甘心地瞪了儿子一眼,到底还是没再说话。不过这可不代表她就真的屈服了,她正准备着纠结一些同样不满意的街坊,去当地官吏那里的好好诉诉苦呢!
正是这档口,谢祈找上门来,这可不是瞌睡送了枕头。
“要我说,至少这个数!”劳琳比了个手势,“不然我是不愿意这条水道从我家这里过的。大人您行行好,咱们穷苦人也是要过日子的。”
她将自家的情况说得差极了,好像失去了这个小小的茶水摊子,就一定活不下去似的。谢祈好言好语地劝她:“这位太太,我们可以在广场那里给您留一个小小的摊位,那里未来会是许多道路的交汇处,一定有更多人前去的。”
可劳琳有自己的理由:“不行,那里太远了,我这身体走不了那么久。”
但是她要付的钱也实在是狮子大开口,别说旁人听了咋舌,就连谢祈这个花公款的政务官都不能给她这么多。
更重要的是,今天给了她,以后一定打不住了。
谢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调研,没有回复劳琳,只说“只要您不同意,咱们就不会开这里的水道”,就先回去了。
未来的几天,他汇总了所有人调研的情况,发现不少地方都出现了像劳琳一样的人。
有的是看到大人们要搞开发,便跟劳琳一样,借机会要钱;有的是对海族有仇视和鄙夷情绪,不愿意让他们借道自家附近;还有的并不理解这件事,只是觉得没有什么好处,便不想费这个麻烦……
这样细细算下来,十条水道竟然有六七条是有人不愿意开的。
“政务官大人,咱们要答应他们吗?”一直跟在谢祈身边学习的一只小梭子鱼,从来没有经历过太多人类社会的勾心斗角,面对这件事难免有些无措。
“不用,既然这些水道有人不愿意开,就先开那些得到全体同意的吧!”谢祈思考了一下,倒没有太大压力,淡定地吩咐道。
梭子鱼看到自家政务官很有把握,就放心多了。这几天他算是看明白了,虽然政务官大人是个蛤蜊,可这个蛤蜊,也是七窍的。
是一个能跟人类说得来话的蛤蜊呢!
梭子鱼羡慕地对谢祈说:“也只有您才能处理得了这些事情,人类实在是太狡诈了……”
谢祈听着不对,人类对海族的鄙夷来自于刻板印象,海族对人类的固有思维不也是一样吗?他试图让海族理解人类的想法:“其实你们也可以处理这些事情。人类的狡诈,动机都是为了生存,为了获得更多的资源,也许是金钱、地位和权势,但从本质上来讲,都等于更好的生活。”
谢祈看向身边的海族侍卫和几个学习的年轻鱼:“就像我们海族为了吃饱肚子、抚育后代一样。想一想,你们在面对天敌的时候要用多少心眼?在找食物的时候要花多少精力?再没有比海里生存更难的了,每时每刻我们都活在警惕之中。
“而正是这样的警惕、小心与机敏,让我们的祖先熬过了进化,使我们拥有了变形的能力,有了比普通海鱼更安全的住所和更多的机会。与人类相比,难道不是一样精明吗?”
身边的海鱼们一脸若有所思。
也许他们在待人接物上的确单纯了些,也许他们在金钱地位上的确不敏感了些,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不狡诈、不聪明——因为那些在海底都是毫无用处的。
在海底,他们每一个都是生存的高手。
如果海族和人类一样,精力都是有限的,那么只能说,海族将精力放在了琢磨如何提高0.001秒的捕猎或躲藏技巧上。
本质上,他们都是一样的。
之后的日子里,那些愿意上岸来的海族,也一定会迅速地掌握人类世界的规则,这一点丝毫不必担心。
那些抗议过水道开发的人类,得知了自家附近的水道果然停止了修建,不免有些得意。一时间城里更是议论纷纷,反对派和支持者各执一词,都有自己的道理。
他们都在关注着海族上岸的事,也许潜意识里他们都清楚,这将证明他们谁的决策是对的。
.
靠近黄金海岸和海洋馆的那条街是最先接受海族的,他们也欢迎着水道开发,所以第一条竣工的要道就在那里。
那天,涌上来的海族让人们再一次认识到,海洋馆里的物种是多么贫乏——
原来深海里仗着看不清楚,胡乱变形的海族有那么多!
海族们听谢祈讲了这条要道,倒没有人类那样复杂的心思,只有两种想法,胆大的激进派很想去人类世界看看,胆小的保守派只想等别人看了回来先跟自己交流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