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打脸般,在停战这两年里,当今帝君数次改革立法,推陈出新,硬是将已经行将朽木的战天国,从泥沼里拖了出来,只短短两年,就达到了如今的富饶安康,让那些怨声载道彻底消失。
而看着如今的九重,若不是严苛可怕的刑法还摆在那里,百姓都快要忘记战天国帝君曾经是如何的残忍暴虐了。
这战天国,关于帝君,有三大禁忌不得妄议。
其一,当今帝君的身份。
当今帝君身份成谜,据传,不是正统皇子,也非反叛军中一员,在前帝君暴毙天下大乱之时,便像凭空出现一般,异军突起,生生斩杀了无数敌手,走向了沾满鲜血的皇位。而私下里,也有传言,这帝君其实是前帝君不看重的皇子,幼时送去了别国做质子,也有说他是某位将军的儿子,御前反叛,夺得皇位。私底下,众说纷纭,明面上所有人都默契的闭口不提。
其二,当今帝君的名号。
既然已经身份成谜,名号自然也是个谜,无人知其真名,只帝君登基之初,称自己为战,无名无姓,只一字战,与战天国之名殊途同源。
其三,当今帝君是个残疾。
帝君战出现之时,便是坐着轮车,左腿从膝盖以下空空荡荡,尽管如此,其功夫身法却是及其了得,似乎那缺失的半条腿对帝君战来说毫无影响。要知道,就是这残疾的帝君,血洗朝堂终得皇位,带领精兵五年征战,打下了天下第一强国战天的称号。
沉默这几天都夜宿在城外破庙,那破庙不知何时建得,内里空空荡荡只一尊破旧掉皮的佛像,但到底是个能挡风遮雨的地方,便成了沉默近期的住所。
行至庙前,沉默身形一顿,庙里有人。
此时天光暗沉,庙里一老者佝偻着身形一鞠一拜,居然是在对着佛像礼拜祷告。
战天国不信神佛,这破庙荒废多时,此时居然有人夜幕之时跑来祭拜,当真奇异。
那老者察觉身后有人,蓦然回头,看到沉默之时,神色怔愣。
“少年郎?”
沉默也是一愣,这老者却是白日里在他这里卜算过一卦之人。
老者看着沉默眼蒙黑布却行动利落,明显并非眼疾,除了初时的片刻怔愣后,却并未多嘴。
沉默也视他如无物般不管不顾的走到角落铺散的一堆稻草处背对他躺下,老者见此便转过身,继续默默的对着佛像又拜了拜,后走到沉默面前弯腰放下什么,便离开了破庙。
待老者脚步声渐远,沉默翻身,看清眼前之物,是一块指尖大小的碎银子。
留下这一块碎银,是因心善?
两指捏起那碎银子,置于鼻端轻嗅,片刻后,便随意的塞进了腰间。
翌日巳时,沉默才慢吞吞的爬起来,去小河边简单梳洗,便扛着算命幡慢吞吞的走向了街市角落,继续摆他的算命摊子,今日是第四天,而他的寿时还剩三天。
到了街市,却发现今日街市人山人海,较其他时候人要多出一倍,但却格外的安静,两旁商铺拾掇的分外整洁,来往路人恨不得点着脚尖走路不发出一点声响,旁边包子铺动作向来大开大合叮叮当当的大叔也静悄悄的。
不过片刻,只听三声钟鸣,悠扬清脆,传声甚远,袅袅荡开。
随后,一声携带着浑厚内力的低沉嗓音远远传来。
“帝君巡城——”
话落,丝竹声起,袅袅余音宛转悠扬,远处一整齐队伍,缓慢前行,所有百姓均停下手里动作,安静的站在两旁,静静的注视着前方。
那队列前有身骑高头大马手握重兵的侍卫,两侧随行锦绣飘香的乐人,中有绣闼雕甍的銮车,轻纱缭乱,随风微动。
随着銮车前进,两侧百姓纷纷跪下,垂头禁声,恭敬非常。
待那车队缓慢行至眼前,包子铺大叔立刻跪下,而沉默仍旧坐在他那破烂桌案后面,抬头透过飘摇轻纱向銮车内看去。
轻纱拂过,只隐隐窥见一漆黑诡谲的半张面具下冷硬的下颌角。
这时,隔壁大叔膝行而来,使劲一拽沉默,硬是将他从座椅上拽了下来,跌跪在地上。
这一跪,沉默视线下垂,便看到眼前銮车上一只锦缎金纹的长靴包裹着笔直有力的小腿,却只有一只,另一边袍角偶尔随着銮车晃动,底下空空荡荡。
沉默这边的动静却并未吸引队伍里任何人的注意,似是在这一行人眼中,二人不过蝼蚁,不值一提。
随着銮队不断向前,坠在队伍最后几匹骏马身后的东西才显现出来。
马蹄下尘土飞扬,那几个不断在地上翻动摩擦的物体流淌着腥红的液体,臭气熏天,与队伍前面的香气飘饶对比强烈。
是几个不知是死是活的人。
沉默垂头,盯着眼前缓缓被拖走的人,他们大多数已经死去,成了破烂不堪的尸体,死状凄惨,有的拖拖拉拉撒了一地内脏,有的四肢分家只一层薄皮连接。
而坠在最后面的,居然是一个活人。
他虽整张脸不知为何腐烂,一双眼睛仍旧亮的惊人,他双手抓着套在脖子上的绳索,艰难的维持着最后一点可以呼吸的空间,身体破烂,一双腿已不知去向,断处碎肉骨渣,似是被什么野兽啃食,也是无几息可活。
此人看到沉默并不跟其他人一样低垂着头颅,立刻张嘴啊啊叫了几声,松开了抓着绳索的一双手,向着沉默挥动一下后便垂了下去。旁边匐地跪下的大叔身体簌簌发抖,听到声音并未敢抬头,也不知眼前发生的一切。
沉默看的清,那人口中,已经没有舌头,而他松开抓着脖颈绳索的双手后,很快便没了气息。
队伍走远留下一地的血痕,血痕沾染泥土凝结成块,沉默缓缓伸手,从血泥中扣出一物,藏于袖中。
不远处銮车中面覆黑面具的战天国帝君微微侧了侧头,带勾的唇角几不可见的弯了弯。
直到队伍走远消失不见,周遭百姓才纷纷站起身,这街市又渐渐热闹起来,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指着路中间的血泥内脏讨论发抖。
隔壁包子铺大叔又开始叮咣作响的摆弄他的铺子,顺道斜眼睨着沉默,话语不满。
“你个小子!不知好歹,怎地一点规矩也没有!帝君携敌国探子巡城示威,你见了队伍不下跪不行礼,怕是不要命了!要不是老张我好心,你,哼!”
沉默听了仍旧沉默不语,也无甚反应,他手掩在袖中,细细揉搓着那毁了脸的男人扔过来的东西,指腹下起伏细腻,边角圆润,是一块雕花玉佩。
包子铺老张见沉默丝毫不知感谢,更是愤愤,只道自己又多管闲事,摆弄面案的声响更大了些。
沉默垂头,那个男人在扔给他玉佩之前,啊啊乱叫,唇形却大开大合似是怕他看不懂。
他说:“替我还给他。”
可也不知是那男人死到临头病急乱投医还是怎的,他沉默眼蒙黑布,可是个“瞎子”,又如何看得懂他说的为何?
至此,沉默收了玉佩,继续看着眼前人来人往,听着耳边嘈杂声响。
不远处,又兀起一阵混乱,几个学子打扮的少年匆匆略过,留下几句破碎言语。
“时先生去敲惊堂鼓了!他要状告娄师兄的父母!”
而沉默脑海里先前卜算的卦辞震荡起来。
“水山蹇——解卦未完。”
作者有话要说: “帝君出嫁啦——”
第3章
沉默凝神,似有所感,起身也追随前方几人而去,来到了九重的执法堂。
九重作为国都,旗下却并未单独另设府尹,所有案件均由执法堂直接受理,较大的案件甚至会直接交到朝堂,引起帝君的注意,所以九重很少有案件发生,许久不响的惊堂鼓响了,着实吸引了大批百姓的注意,纷纷跑前围观。
沉默被挤在人群中,透过攒动的人头看去。
宽敞明亮的执法堂内,时安跪在那里,声含悲戚的状告着一对夫妇,指责他们是“失良失德无慈悲之辈”。
而执法堂内,两旁各立一排肃穆的黑衣侍卫,各个神情严肃,腰别宽刀。
堂中,乌木案几后歪歪斜斜的倚着个人,那人五官平常,一张最普通不过的大众脸,谁都像,却又谁都不像,他神情悠闲,虽也着一身统一黑衣,袍角袖口却比旁边的侍卫精细许多,多了些许金灿的纹路,整个人与这肃穆的执法堂格格不入,却又无人感到意外。
他百无聊赖的听着时安老先生一声厉过一声的控诉,不曾抬眼。
原来,这一对夫妇,妻子并非原配,而是续弦,家中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年过十五,是已病逝的原配之子,小儿子才两三岁,是续弦后生的孩子。
这四口之家不算富裕,也并不穷苦,维持温饱本不是难事,小儿子出生前,大儿子尚且还有一席之地,但自小儿子出生之后,大儿子便成了继母的眼中钉肉中刺。
大儿子名为娄析,是个爱学问的,也颇有几分灵性,小儿子没出生时,其父望子成龙,便将他送到了德修书院,指望着他能有所前途,父凭子贵。
可自从家里小儿子出生,家中需养两个孩子,而继母又对小儿子所食所用要求精细苛刻,这供娄析上书院渐渐就有些困难,于是在听了几天枕边风后,再加上小儿子的确懂事可爱,娄父便让娄析停了上学。
娄析自己当然不愿,可现实所迫,他又是个性子软的,只得听之任之,可变故就在德修书院里德高望重的老先生时安,这时安老先生素来关爱学生,无私奉献,惜才爱才,听闻此事,便主动提出资助娄析念书,娄析喜不自胜,本以为可以继续求学了,没想到娄父还是不同意,意为希望娄析出去做工帮忙抚养年幼的弟弟,读书成才这种事情自有他弟弟来代替他。娄析虽然性子软糯,但面对好不容易得来的求学机会也执拗得很,宁可每日受着娄父娄母的责骂,也要求学。
可时日久了,从单单的责骂到肉体的打罚,身上总带着伤痕,娄析整日惊惶不已,便被时安老先生看出来了,老先生几番打听,逼问出详情后气愤不已,多次跑到娄家求公道,但一个读书人又如何吵得过乡野粗人?便是次次败下阵来,却仍旧屡败屡战,这事儿在书院也是一笔笑谈。
但今日,时老先生敲响惊堂鼓不只因娄氏夫妇的失德,还有娄析的失踪。
对,娄析已经几日不曾来书院了,时安去娄家找也未找到,娄父娄母称以为时安闹脾气又跑了出去,自从娄析执拗的要读书以后,他经常在被责骂之后跑出去宿在外面,所以娄父娄母根本不在意,可以往娄析宿在外面,都是宿在时老先生家里,这次娄析不在自己家,也不在时安家里,又不去书院,几日下来,如何不让时安着急担心?
几番找寻下来找不到人,时安六神无主,不得已才来敲这惊堂鼓。
不一会儿,娄氏夫妇便被带了过来,两人一到执法堂,就跟时老先生争吵了起来,两方直争得脸红脖子粗也没个高下。
终于,堂上那没有正行的人坐直了身子,敲了敲惊堂木,暂停了双方的争吵。
那人开口,嗓音也是慵懒平平:“你们说吧,该怎么办?”
堂中之人似乎对他的反应无甚意外,围观的百姓也只是交头接耳低语几句。
“宿大人办案还是老样子啊。”
“是啊,从未变过。”
此时时安抢先开口,“大人,当务之急是先寻到娄析。”
娄氏夫妇闻此也并未反对,“找到那小崽子,我们当面对质,到底是不是我们赶他出去的!”
那宿大人闻此,手一挥,只一个字:“查!”
便有一队黑衣侍卫鱼贯而出,穿过围观百姓自动自发空出的位置,消失在街尾巷角。
随后,那宿大人便张嘴十分不雅的打了个哈欠,又毫不避讳的伸起懒腰来,一手撑在案上颊边,瞌睡了起来。
见他睡着,堂中之人便都十分安静的或跪或立在两边,连围观路人都纷纷散了开来,轻声离开。
人群散开,沉默似有所感般回头,便看到不远处的树荫下,两人一前一后的站在那里看向这边,在注意到沉默望过来时也不避讳,前面那人反而冲着沉默勾唇一笑,笑的自是从容淡定,趁着面庞更加多情风流,引得几个躲在角落偷看的小娘子轻声嬉笑起来。
沉默摸了摸眼睛上的黑布,向着那两人的方向走去。
他走的十分稳当,半点也没个瞎子该有的样子,也不知带那黑布到底是何意,在与那二人擦肩而过之时,沉默低头,当前一人袍角下两只锦缎靴面纤尘不染,踩在地上的姿势十分稳当,随后,他便步伐不停的离开。
这二人正是曾在沉默那里卜算过的唯二之一,凛暮和闻璞。
皆知当今帝君身有残疾,缺失一条左腿,可那凛暮双腿健在,走路稳健,“若为君者,亡国之命”的卦又该何解?
此时沉默心下疑惑,但此时另有要事,便未过多思考,反而向着城外走去。
他这几日所宿的破庙附近有一条河,这便是他现在的目的地。
“水山蹇”到底所寓为何,他心中已有了些许猜测,只待这次证实。
他虽因算卦系统得了一身卜算的本事,但这凭空多来的技艺使用起来到底生涩,沉默也是慢慢摸索着来。
蹇卦上卦为坎为水,下卦为艮为山,山中有水,山重水复,险象环生,而时安最近的烦恼大约就是娄析的事情,卜卦问事,离不开卦名卦辞,最终的答案,一定在这三字卦名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