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戴上面皮,拿起一只竹篮子,顺着院子的鹅卵石小径往前走,瞧见地上有落花,就拾起来扔进篮子里,这大冷的天,他却衣袖半卷,穿得很是单薄。
霍家那小孩瞧见他,就蹲在旁边问:“丑姐姐,你捡这个做什么,花掉到地上就死了,还有什么意思?”
沈眠道:“我闲着无事,找点事情做罢了。”
小孩想了想,道:“前面花园里更多,我带你去!”
这小孩是霍老大的孩子,全然遗传了霍家人的蛮力,才不过十岁,力气却大得很,沈眠给他拽得一踉跄,好歹稳住身子,道:“我不好出院子的。”
小孩问:“怎么不能出去?”
沈眠指了指自己的脸,道:“我这模样丑的很,会吓着别人。”
“这算什么,我不觉得你丑。”
沈眠不禁一笑,道:“我这都不算丑,什么样才算丑?”
小孩皱了下小脸,四处望了望,见没有旁人才小声道:“原先我祖母院子里有个唱戏的,我祖母很喜欢他,经常喊他去唱曲儿,本来好好的,可他非跑到我二叔床上睡觉去,最后叫我二婶婶划烂了脸,赶出府去了。”
“你说他怪不怪,自己有床不睡,偏去睡别人的床,我二婶婶脾气又很坏,我都怕她呢。”
沈眠挑眉问:“你可知道,那唱戏的叫什么名?”
小孩说:“我都记不清了,好像是什么花,对了,是梅花!”
大约是梅生无误了,原来竟是攀上了霍家二爷。
沈眠笑了笑,说:“既然名字是花,长得大约也和花一样好看才是。”
小孩撅嘴道:“他才不好看呢,我从前见过一个姐姐,是我小叔的女人,那才叫好看得像花一样呢,我只见过她一回,却怎么看都好看,唱戏也好听。”
“你听得懂戏?”沈眠打趣他。
小孩说:“听不懂又有什么关系,反正就是好听,比梅花唱戏好听,梅花给划烂了脸以后,就跟疯了似的整天在府前唱戏,我有次贪玩跑出去,都给吓到了,真是和恶鬼一样丑,打那以后,我更怕二婶婶了。”
“丑姐姐,你虽然也丑,可你性子好,可看久了就不觉得丑了。”
沈眠扑哧一笑,说:“那好吧,就听你一回,我们去小花园里去捡落花,要是吓着人,你可要帮我辩解几句。”
小孩高兴得蹦起来,牵起沈眠的手把他往花园里拽,道:“就在前面,就在前面!”
小花园的确有不少花草,一场雨给毁了不少,小孩撒欢地跑在前面,捡起花就扔进篮子里,沈眠索性坐在石阶上看着他玩,偶尔唱几句曲儿给他听。
“慢些,别摔着了。”
“丑姐姐,你再唱两句,你唱的和天仙姐姐唱的一样好听。”
沈眠嘴角一抽,可不是一样好听么,本尊就在你跟前呢,你个傻小子。
忽然,小孩僵硬住,规规矩矩朝沈眠身后行了个礼,道:“三叔好。”
即便没有回头,男人的气场仍是叫人感到震慑,那人低声说了一句:“佑霖,你太吵了。”
“我……”小孩鼓着腮帮子,委屈地说:“对不起三叔。”
霍谦顿了顿,问:“方才那曲子,是谁唱的。”
沈眠没吭声,仍是背对着他。
小孩老老实实地说:“是丑姐姐唱的。”说着小手指指向坐在石阶上的纤瘦的身影。
男人的视线落在那瘦削的脊背上,似乎停顿了一瞬,道:“你转过身来。”
石阶上那修长、过分纤瘦的身躯好似静止的石像一般,纹丝不动。
霍佑霖只当他是害怕自己三叔,便道:“三叔,丑姐姐长得很丑,怕吓着人,是我硬拽她来的,你要罚就罚我吧。”
霍谦仍是道:“转过身来。”
沈眠站起身来,背对着男人,说道:“三爷,我样貌叫人作呕,不想污了你的眼。”
霍谦道:“你是什么来历,为何会唱那些曲子?”
为何与他的身形那般相像?
沈眠道:“我是大夫人的客人,暂在府上养病,那些曲子不难学,会唱的人有许多。”
霍谦倏然一步上前,握住他的手腕,扯下他脸上的半块红布,那张丑陋的面孔全然显露出来,霍天面上并无厌憎,只微微蹙了下眉,眼底似有一抹失望稍纵即逝,又快速沉淀为冷淡、阴沉。
他松开手,道:“以后,不要在这院子里唱曲。”
沈眠抬起眸,应道:“是。”
霍谦不及防撞入那一汪清澈明眸,心底蓦地掀起阵阵疼痛来,左肩上的伤又开始隐隐作痛。
每逢阴雨天,男孩给他的疼痛就会成倍增加,他却甘之如饴。
“抬起头来。”
沈眠顺从地抬眸看他。
霍谦道:“叫什么名。”
“江眠。”
“江眠……”
霍谦道:“你的眼睛像极了一个人,我很想他,却见不到他,你就替他陪我说说话吧。”
霍佑霖道:“三叔,丑姐姐胆小得很,我陪你说话吧?”
霍谦抬了下下巴,有人上前将那孩子抱走。
“小少爷,该回房温书了,三爷不会对你的丑姐姐如何,她长成那样,再安全不过。”
“……”
沈眠拿起捡花的竹篮子,跟在霍谦身后,从这小花园到霍谦的院子,只隔了座长长的白玉石雕的小拱桥,桥下流水潺潺,水上飘着几片雪白花瓣。
进了院子,下人们低头奉上好茶,便规矩地退下了。
霍谦看了眼那竹篮,道:“你很爱惜花。”
“美丽的东西,总是叫人疼惜些的。”
霍谦默了默,颔首道:“确是如此。若学不会疼惜,就只能眼看它凋零。”
沈眠只装作听不懂,笑道:“花多娇贵,再如何疼惜,早晚也是要凋零的。”
霍谦道:“倘若我偏要他四季常开,一生为伴呢?”
沈眠道:“花如何能四季常开,一生为伴?三爷倒不如养一棵树,百年后葬身在树下,倒是可求个生生世世。”
“我要的不是花,也不是树,是人。”
沈眠捻起一片粉瓣在指尖把玩,眼神不知看在何方,低声道:“人,也早晚会有凋零的一天,三爷何不看开些。”
“人人都劝我看开,可怎样才叫看开?”男人低低笑了几声,深深看着眼前丑陋的女人,“他恨极了我,恨到此生来世都不想再见我一面,可离开前,却不肯杀我,偏留我一命,你说这是为何?”
沈眠垂眸淡道:“这只能问他自己,我不是他,如何会知道。”
霍谦颔首道:“是,这世上,只有他知道原因。”
他站起身,踱到沈眠跟前,弯下腰望着那张惨不忍睹的面庞,男人嗓音喑哑,却透出些温柔缱绻的味道来:“沈明煊,不如你告诉我,你为何不对准心脏开那一枪?”
第157章 6-28
指尖那片粉瓣飘落在地, 室内寂静,只隐约听见窗外枝头给风吹得飒飒作响, 落了一地残花。
沈眠垂下眼睫,道:“三爷,你糊涂了。”
霍谦哑声道:“我再如何糊涂,也断不会认不出你来。”
他抬起沈眠的下颚, 视线落在那丑陋的面庞上, 却是忍不住低低一笑,道:“你这幅模样,倒是险些把我唬住了。”
沈眠推开他的手, 蹙眉道:“我不是沈明煊。”
他拿起杯盏, 似乎想喝一口茶水, 却蓦地放下, 在桌案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我不是他, 做沈明煊有什么好?他若是活得开心, 又怎会自寻短见?谁都欺负他,谁都对他不好, 他死了, 倒还干净些。”
霍谦浑身的血液霎时间凝固住, 一年前的梦魇还历历在目, 即便他的男孩活生生地回来了,却也不能改变他死过一次的事实。
他曾经真真切切地失去这个少年,在那冷冰冰的江水中搜寻了半年, 每一天都是无望,煎熬。霍谦,霍家三爷,他是何等骄傲的人,这世上竟也有他做不到的事。
倘若今日没有见到他,他也不知道自己能撑到几时。
“明煊……”
沈眠道:“我不是沈明煊,三爷莫要再叫错了。”
霍谦沉默良久,温声道:“好,你不是沈明煊,你想做谁都好,我只认眼前这个你。”
沈眠眼底划过一抹隐晦的流光,他看向霍谦,问道:“若我就想做江眠,就想用这副面孔活下去呢?你对着我这张脸,也能喜欢的起来?”
霍谦道:“沈明煊也好,江眠也好,不过是个代号,你喜欢做江眠,我日后便只把你当做江眠看待。我固然喜欢你从前的样貌,可只要是你,我都喜欢。”
沈眠道:“漂亮话谁都会说,我也是有自知之明的。”
霍谦无奈一笑,结实有力的臂弯撑在少年两侧,低声道:“这都是你逼的,可不许恼我。”
他轻轻摩挲那张粗糙的,长满面疮的面皮,眼底满是怜惜,俯身吻上那两瓣淡粉的唇,探入口腔内搜刮清甜津液,怀中人嘤咛一声,无力抵抗,叫他将唇舌都品尝了个遍。
霍谦到底不敢造次,浅尝辄止一番,便退了出来,轻声问:“这够不够证明?”
沈眠微微有些失神,这个吻勾起了这身子的回忆,男人极具侵略性的气息堪堪入侵,身子已然颓软下来,他喘息道:“不,不够,你只是贪图新鲜,过个几日,你就会厌烦我。”
“那要我怎么样做才够?”
霍谦抵着他的额,几乎是用无限妥协的口吻,缓声说道:“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沈眠推开他,道:“我坠江后,许多事情都不大记得了。但霍四爷曾告诉我,我在南城戏弄了你,所以你千方百计折磨我。我因你死了一回,现在该两清了,你为何不能放过我?”
霍谦沉默地看着他,却嘲弄地勾唇道:“老四和你说的?”
沈眠颔首。
“那老四有没有告诉你,在我之前,是他先对你出手的?”
沈眠拧眉道:“你胡说。”
霍谦道:“你只知道在我这里受了罪,可站在罪人席上的,却不止我一人,你把罪责全记在我头上,我又何尝不无辜?先对你出手的是沈明丞,你的亲哥哥,他现在就在海城,我想你冒着被我发现的危险,也要进霍家,是为了躲他是不是。”
“你为什么会……”
“我为什么知道?”霍谦轻叹一声,“我虽然不大管事,可该知道的,还是要知道。”
“我原先不明白,沈明丞这一年多来,差不多也认命了,怎么又忽然有了动作,今日见到你,我才明白。”
沈眠避开他温柔的视线,道:“你继续说。”
霍谦道:“沈明丞违背道义在先,他仗着是你大哥,行事方便,把你吃干抹净,为了把你从南城带出来,我应下了你爹提出的无理条件,钱财权势,在我心里哪里及得上你重要。我原是想好生疼惜你爱护你的,可你却逃走了,躲在老四的羽翼下,你把他当做朋友,他对你的心思却从来都不单纯,自然是要吃亏的。他年轻,没什么经验,让你很是吃了一番苦头。”
沈眠道:“后来呢。”
“后来……”
霍谦望着他,眸色柔软,道:“那天我被二哥拽回霍家,你也是女子妆扮,在老太太院子里唱曲,远远就听见你的嗓音,委实像是天籁一般,我推开门,你的身影才映入眼帘,我便认出你来。”
沈眠道:“然后,你就把我囚困起来,做了和他们一样的事,是不是。”
“老四告诉你的?”
霍谦闭了闭眼眸,道:“那件事我不否认,我的心是肉做的,不是铜皮铁骨,叫人践踏伤害,也是会疼的。我一心想好好待你,可你从不肯信我,为了躲我,你和老四在一起,叫我如何冷静?可我再如何生气,也不曾当真伤过你。”
“不曾伤我,那你是如何折磨我的?”
霍谦道:“我想让你的身子只认我一个,旁人都碰不得你,所以用了些不入流的手段。”
沈眠扯唇笑了一下,道:“似乎是不能和我说的手段。”
霍谦勾起薄唇,笑里带了几分自嘲,道:“你若想听,我可以一五一十告诉你。总归,我不介意你再多恨我一点。”
“够了,你不必说,我不想听。”
沈眠站起身来,霍谦抢先一步,替他拎起那一竹篮的花瓣。
“我送你回去。”
沈眠看了他一眼,不声不响地走在前方。
沿着那一座玉白色的石拱桥,走到花园小径,再从小径一路到了大房的偏院里,刚下过雨,石板路还有些滑,霍谦便一直伴在他身侧,小心护着他。
少年比从前更纤细了许多,真好似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让人少瞧一眼都不安心。
院子里有几个伺候的下人,见到素来不出院门的三爷,一个个吓得懵了,连行礼都给忘了。
沈眠朝他伸出手,道:“我到了。”
霍谦将花篮递在他手里,小声叮嘱:“天冷了,记得添衣,不要贪凉。”
“谢三爷关怀,我记住了。”
霍谦目送他进了屋,房门合上,才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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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院子里那几个下人已换了一批,倒不是监视,似乎是为了保护他。
霍谦一早来找沈眠下棋。
沈眠故意说:“我不会下棋。”
霍谦一愣,他下意识认为出身于世家的沈明煊,琴棋书画总是通一些的,却忘记,眼前这个少年,已丢失了前十七年的人生,他说他不是沈明煊,并非完全是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