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伟扁扁嘴,在吊汤的鱼头上狠狠地戳了两下,啪地放下筷子站起身,“我不想吃了,你吃吧,我去睡觉了!”
傍晚,福晋屋里很是热闹。
丫头们一溜地端着衣裙,李氏挨个拿起来往身上比划着,福晋笑着坐在榻子上,每件都说好。
宋格格坐在一旁,面上带着一贯的谦和,只是微扬的嘴角没有深达眼底,紧抿的唇色微微泛着青白。
诗玥坐在靠外的小椅上,呆呆地发着愣,一双垂下的秋水眼波不知在想些什么。
“福晋的东西当真都是好的,”李氏摸着一件墨色的皮袄,绵密的绒毛水一样的滑,没有一根刺手的。
“你喜欢就都给你带着,”福晋微笑着道,“说来说去也是我考虑不周,昨晚才跟贝勒爷提了带位格格伺候的事儿,让你这般匆忙地准备,连件新衣裳都没做。”
屋内的三人微微一愣,随即又各自沉入自己的思绪。
李氏抿着嘴角躬身道,“妾身原就托了福晋的福,哪能再贪心福晋的东西呢。”
“不碍的,”福晋随意地摆了摆手,“咱们是自家人不说这些见外的话。再说你跟着贝勒爷出门,带着的是咱们四爷府的脸面,这穿着打扮可是大事儿。我这些适合你的,你都带走,路上不要可惜东西,打扮的大方入眼,才能给咱们府里长脸。”
“是,妾身谨听福晋教诲,”李氏笑着一俯身。
宋氏干干地扯出一丝笑意,握着手绢掩了掩唇边道,“妹妹出门是大事儿,我那儿有一对新打的金镯,也给妹妹带着吧。”
“多谢姐姐好意了,”李氏缓慢地坐下,端起一碗茶,“姐姐的喜好素来与妹妹不同,妹妹总喜欢些新鲜的、鲜亮的,不像姐姐一水的规矩。那些刚入关时的穿着首饰,妹妹可驾驭不了,还是姐姐自己留着吧。”
宋氏被平白地噎了一句,转头看向福晋,福晋却默默地饮茶,未出一语。
李氏弯了弯嘴角,又转头看向一直不吭声的诗玥,“武妹妹怎地这般安静?不过也对,你那儿除了贝勒爷赏的,也没什么压箱底的,姐姐就不用你割爱了。这年头时移世易,谁知妹妹什么时候能再次获赏,留些好东西傍身总是好的。”
诗玥抬头看了李氏一眼,默然地低头回了一句,语态平静无波,“妹妹受教了,多谢姐姐提点。”
李氏低低地哼了一声,转过头继续把玩着福晋送给她的衣服首饰。
东小院,睡了一下午的苏公公趿拉着鞋子走进前院正堂,让他呆住的是整个屋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影。
张起麟小心地推门进来,对不修边幅的某位公公道,“主子今晚歇在前院卧房了,明儿个一早直接从前院出发。”
苏伟垂着脑袋站了半晌,一个飞踢将鞋子甩上了半空,光着一只脚一瘸一拐地回自己屋去了。
愕然地愣了半天的张公公,任命地叹了口气,上前捡起鞋,朝后院走去。
不眠的夜晚似乎过得很慢,但清晨的阳光照进来时,人们又往往觉得这样的一夜更像是一瞬间。
四爷府早早地热闹起来,堆着行礼的马车鱼贯地驶出府门。按照规矩,四阿哥要先入宫拜见皇上,随皇上受百官恭送,跟着仪仗队伍出京。而随侍的李格格则要与行李车和部分随从一起先行出京,与护军汇合。
不过皇子们到底自成府门,贝勒爷要出远门,府里的主子奴才们都要行礼恭送。于是一大早,四爷府的正门就热闹了起来。
四阿哥在众人的问安声中缓步走到正门与福晋、孩子们话别。李格格一身水粉色长裙,外罩青绿色短褂,头上是珠环玉翠,在众人的围绕中向四阿哥行了一礼。
苏伟耸拉着脑袋出了东花园,远远地站在随侍的奴才中央。四阿哥看了那人一眼,发白的脸色衬得眼下的乌青越发地显得没精神。
下人架来马车,在众人的俯身恭送下,四阿哥低低地叹了口气,转头看向李氏道,“你这穿的什么?北巡要面见蒙古贵族,怎么能打扮的如此轻浮?”
李氏猛地愣住,本来打算上马车的脚落在地上,四阿哥缓了口气,放轻声音道,“也是爷考虑不周,太过突然,你也没时间做衣裳。既是如此,这次你就先别去了,省得在外面落人口实。等明年有机会,爷再带你出去。”
李氏呆了呆,半天没反应,福晋想说什么却一时不知怎么开口。四阿哥转身上了马车,在众人的第二次恭送下,带人出了府门。
神态僵硬的福晋,面色苍白的李格格,噤声不言的小主子们在这个热闹而诡异的清晨卷起一阵微妙的气氛。奴才们都是一肚子八卦,却个个像锯嘴儿的葫芦,憋得捶胸顿足。甚至没人注意到某位跟随贝勒爷出巡的大太监得瑟地出门时被门槛绊了个五体投地。
第135章 梦魇
康熙四十年
北巡第一天,銮驾驻跸漕河庄。
傍晚,四阿哥营帐前,某位公公探头探脑地磨蹭了半晌,才在一众巡逻侍卫的怀疑眼神下,硬着头皮钻进了帐篷。张起麟捧着四阿哥换下来的衣服,冲进门的苏伟使个眼色,躬身退了出去。
苏伟咬咬嘴唇,三步一挪两步一蹭地凑到看书的四阿哥面前。四爷翻着本《尉缭子》的残卷,丝毫不搭理旁边木头桩子似的某人。
“主子,传膳吗?”半晌后,被无视的苏公公扁着嘴问了一声。
“不饿,”四阿哥翻了一页书,闲闲地回了一句。
“喝茶吗?”苏公公继续。
“不渴,”四阿哥沉了声音。
“睡觉吗?”某位再接再厉中,四阿哥黑了脸,一个凌厉的眼刀飞过去,“你想烦死爷是不是?”
苏伟委屈地耸拉下脑袋,抬起头的四阿哥却愣在了原处,片刻后,“你这脸上怎么回事儿?谁弄的!”
苏伟被吼地一缩脖子,伸手摸摸额头上的青紫,声音颇为无辜“我自己弄得,出门时被门槛绊倒了……”
帐篷里陷入一阵诡异的沉寂,不知何处卷进的冷风吹得苏公公后颈发凉,连带着榻边的青铜莲叶烛台也暗暗地敛了余光。
“张起麟!”帐篷内一声暴喝,帐篷外看星星的张公公连滚带爬地进了门,“奴才在。”
“去拿伤药来,”屏风后并肩坐着两个人影,四阿哥的声音含着怒意,却带着更多的无奈。
“嗻,”张起麟弯了弯嘴角,弓着身子将梁柱旁的药箱送进屏风后。
苏伟捧着药箱,老实地任四阿哥捏着药棉在自己脸上左戳一下,右戳一下,疼的直呲牙。
“身上摔到没有?”四阿哥寒着脸问。
苏伟犹疑了一下,摇了摇头。
四阿哥瞥了他一眼,邪邪一笑,“把衣服脱了,爷检查检查!”
入夜,北巡大营中,点起了篝火,护军们三五一团地候着当夜。
膳房的奴才提着食盒到了四阿哥帐篷外,一脸笑意的张公公迎上前,将巴望着在皇子面前露个面的小公公挡在了栏边。
此时,帐篷里正进行着一场悄声而激烈的战斗,被扒的只剩里衣的苏公公拼尽全力地把自己塞进被子里。
四阿哥狰狞着脸,一把掀开被角,拽着某人的小腿将人整个拖到床塌边,“你给我老实点儿,膝盖都肿了,不许再乱动!”
“我不要你揉了,”苏伟拽着被子,一脸委屈,“本来就青了点儿,明天就能好了,现在让你越揉越疼!”
“明天还要赶路呢,今晚把淤血揉散,明天才能好!”四阿哥撩起袖子,将不老实的苏公公固定在怀里,“再乱动,爷打你板子啦!”
“你就是借机报复!”苏公公续了满眼的泪,不甘心的蹬蹬腿,青肿的膝盖被四阿哥就着药油搓的通红,“你这个小气鬼,啊……”
苏伟的尖叫最终没能控制住音量,还赖在营帐外的膳房小公公惊异地看向晃着烛光的帐篷。
张起麟脸色微变,随即摆出一副强颜欢笑的表情哀叹,“奴才们小心思不断,随意擅离职守,我们主子正生气呢。”
小公公咽了口唾沫,将食盒递给张起麟,弯着腰道,“奴才还有差事,今儿个就麻烦张爷爷了。”
“不碍的,不碍的,”张起麟笑得像只老狐狸,摆着尾巴送走了小公公。
京城四爷府
福晋院里、西配院中各亮着一盏灯。
小丫鬟萍儿挨个院子瞅了瞅,回头转进了东路三进院儿里。
李嬷嬷歪在屋内的软榻上,借着烛台的微亮,纳着一件白玉色里衣的袖口。
“嬷嬷,”萍儿掀帘子走进屋内,“福晋和李格格都没睡,晚膳也没叫人上。”
李嬷嬷放下针线,敲了敲肩膀,萍儿赶紧上前帮着,“贝勒爷这一走,闹得满府的人看李格格的笑话,福晋的面子也伤了。玉儿还听人说,李格格早晨回屋后砸了花瓶,还把手割伤了。”
李嬷嬷眼色一寒,将针别在线轴上,“咱们早点儿歇着吧,明天还得领着两位小格格去福晋那儿请安呢。”
萍儿眨了眨眼睛,乖巧地一俯身,“是。”
北巡大营
入了夜的营地透着格外的沉寂,各处的篝火都被压住了外焰,偶尔蹦起的火花在巡逻而过的兵戈声中飞散在夜幕里。
四阿哥营帐内,苏伟手脚并用地攀在四阿哥身上睡得云里雾里,受伤的膝盖绑着纱布胡乱地扔在棉被外面。像是某种奇妙的第六感,原本跟周公下棋正嗨的苏公公突然断了线,在一片漆黑中格外清醒地睁开双眼。
四阿哥一手搂着苏伟的腰,平坦的眉心,均匀的呼吸,显然睡得很安逸。苏伟莫名其妙地眨眨眼睛,准备换个姿势继续睡,却被帐外一阵乱了节奏的脚步声惊得心跳慢了半拍。
随皇上北巡的护军均是八旗兵丁中的佼佼者,除了皇上近身的御前侍卫外,骁骑营、步军营、前锋营均有所属。銮驾大营的夜间巡护是尤其重要的,既要保护各位主子的安全,又不能纷乱地打扰圣上的休息,所以护军的换班、巡逻都异常严谨有序。
人们听得时间长了,就会习惯那种稳定的节奏,而某些异样的声音就如弹错的音符在寂静的夜里十分刺耳。
苏伟绷着身子静待了一会儿,又一阵异常的脚步声传来,而这次,是奔着各位阿哥的营帐而来的。
“张保!”苏伟一个翻身坐起,睡在帐篷角落的张保瞬间清醒。
帐篷外响起刀剑出鞘的声音,傅鼐带着的四爷府侍卫与迎面而来的一队兵甲对峙。
“圣上有令,由我等护卫四贝勒安全,你们退下!”当头的侍卫一身明黄色行褂,手执赤红色镀金双龙令牌,御前侍卫的身份彰显无疑。
傅鼐往后退了一步,手里半出鞘的腰刀慢慢归位。
帐篷中,张保手握一把皮质外鞘的蒙古匕首,苏伟抱着个木盒死死盯着门口。黑暗中,床榻上的人影动了动,四阿哥哑着嗓子沉沉开口,“张保,去把傅鼐他们叫进来,别跟御前的人起冲突。”
“嗻,”张保缓了口气,将匕首别在腰上。
四阿哥撑起身子,靠在床塌边,安抚地摸摸苏伟紧绷的背,“别怕,什么事儿都没有。”
傅鼐领着人跟着张保进了帐篷,冲屏风内半跪行礼道,“主子,是御前侍卫带的人,说是奉圣上之命来保护贝勒爷安全。”
四阿哥嗯了一声,语态还带着睡意,似乎一点也不在乎,“你带着两个人歇在帐篷里,其余的都回去睡觉吧。如今边境琐碎事儿多,恐怕是哪些不长眼的闯进大营里来了,皇阿玛担心儿子们的安全理所当然。”
“是,”傅鼐未有犹疑,俯身领命。
帐篷里再次陷入沉寂,只是外面值守的人换成了御前亲兵。其余阿哥那儿似乎也有惊动,但都未有什么大的动静。傅鼐等人歇在帐篷里,虽然隔着屏风,苏伟也不得不保险起见地在四阿哥床下打了地铺。
宁静的夜色透着刺骨的寒意,苏伟再难闭上双眼,直觉告诉他,这样奇怪的一晚一定与储位之争有关。即便他们家四爷还没有正式登上夺嫡舞台,但是躺着也中枪的事儿在这场激烈的角逐中绝不少见,更别说四贝勒是一个多么微妙尴尬的位置。
黑暗中床榻上的人往边上移了移,一只手缓缓垂下,在苏伟脸上摸了摸。苏伟放下一直抱在怀里的木盒子,握住那只沁着汗意的手,慢慢闭上了眼睛。
皇帐
梁九功跪在地上,康熙爷搭着被子靠在床头。
“圣上,各位皇子处都已安排了侍卫,皇帐周围由前锋营亲自护卫。明儿个还要赶路,您歇下吧,”梁九功压着嗓子小心翼翼地道。
康熙爷向帐外看了看,拉着被子缓缓躺下,梁九功膝行到床前给皇上压了压被角。
看着折腾了半宿的九五之尊终于闭上了眼睛,梁九功无声地缓了口气。
这样的一夜过去得有多少人要战战兢兢地食不下咽,可谁又知道,这诸般安排的起因只不过是一个惊醒康熙爷的梦魇。
四爷府
一大清早,宋氏、李氏、武氏都聚在了福晋屋里。福晋面色憔悴,李氏双眼乌青。宋氏倒是一如以往的谦和宁静,只是嘴角的弧度略微大了些,扫过李氏的眼神不带一刻停顿。
李嬷嬷带着两位小格格前来行礼问安,照规矩报了报最近修习的功课。两位小格格献宝似的展示自己的作品,只是未如往日般引起大人们的注意。
福晋让人上了茶,略微缓了缓屋内的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