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召了众位大臣在南书房商议湖广量地之事,四阿哥也在其中。
苏伟抱着手炉躲在耳房里,时不时地看看窗外,电闪雷鸣间一股淡淡的不安萦绕在心。
毓庆宫
正殿内厅里一片吟风弄月之声。
太子歪在榻子上,只着了件单袍,手里执着酒壶,看着宫中的乐女们旋转,时而大笑,时而拍手。
侧福晋李佳氏在后院团团转,福晋石氏只知道跪在菩萨前念经祈祷。
“来人啊,”李佳氏扬声道。
门廊下的小公公立时小跑进屋内,“奴才在。”
“吩咐下去,看紧门口,有任何人来都给我挡住!”李佳氏冷声吩咐道。
“是,”公公领命而下。
“他们只是奴才,”石氏跪在蒲团上,声音透着苍凉,“宫中任何一位主子要进来,他们都挡不住。”
李佳氏瞥了石氏一眼,语言阴冷,“这里是毓庆宫,东宫所在,宫里除了太后和皇上,任何人都不值太子妃称一句主子。”
石氏闭上眼睛,不再说话,李佳氏看着前院的方向,深深地叹了口气。
“阿玛还在喝酒吗?”毓庆宫二阿哥弘皙悄声问着门旁的太监。
太监点了点头,“招来的乐女们一直没有出来,想是还在喝。”
弘皙垂下头,抿了抿唇角,却听内厅里“砰”地一声,大阿哥弘叡疾步而出。
“大哥,你去哪儿?”弘皙拽住弘叡的衣袖,“额娘让我们在这儿读书的。”
“有父如此,还读什么书?”弘叡一把甩开弘皙,冒着雨往前院正殿而去,门口的小太监连忙撑着伞跟上。
太子正眯着眼打拍子,屋内的门被人一把推开。
“弘叡啊?”太子涨红着脸,招了招手,“正好,来,陪阿玛喝几杯。”
“阿玛不能再喝了,”弘叡甩开奴才们的阻拦,一把抢下太子手里的酒壶,“皇爷爷在南书房召议众臣,连四皇叔都在,阿玛怎么能不去呢?”
太子笑笑,拉着弘叡的手拍了拍,“别担心,你皇爷爷想让阿玛去自然会派人来找的。没派人来,自然就是不用阿玛去。你看,外面下这么大的雨,你皇爷爷担心阿玛的身体,所以——”
“阿玛!”弘叡猛地抽回自己的手,“您是太子,是天子的儿子,您应该勤政爱民,受万人拥戴,怎么能在这里自甘堕落,白日宣淫!”
“大阿哥,”小初子惊声向前,却被太子扬手制止。
“继续说,阿玛听着,你继续说!”太子扶着床榻站起身,立时显得十岁的弘叡矮小了很多,“你才十岁,就知道太子的尊贵了?怎么,你巴望着阿玛登上九五之位,自己好成为这毓庆宫的主子?”
弘叡瞪圆了一双眼睛,泪水涌进眼眶里,“儿子从小就以阿玛为荣,在儿子眼里,除了皇爷爷,只有阿玛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英雄,是天下最高贵神圣的人。可是阿玛在做什么,您心里有儿子吗?有毓庆宫吗?有天下吗?您现在满脑子都是那个违背伦常,无耻下贱的奴才!”
“混账!”一声雷鸣掩盖了毓庆宫正殿内的一声脆响。
弘叡捂着脸,惊愕地看着太子,未等太子伸出手,转身夺门而去。
南书房耳房
当差的崔公公给苏伟倒了杯热茶,温言劝说道“您进屋里坐一会儿吧,圣上那儿有的商议呢,我让小太监在门口看着,四阿哥一出来立马通知您。”
苏伟接过茶碗,弯起嘴角,“我不累,站一会儿挺好,这么大的雨好像很久没看过了。”
崔公公笑笑,话到嘴边还未张口,就听外面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两人立马撑起雨伞,打开门走了出去,就见几位公公连滚带爬地冲到南书房门口,在值守侍卫的阻拦下普通跪在台阶上,声嘶力竭地向屋里喊,“启禀圣上,毓庆宫大阿哥跌在了御花园荷池旁,甍了!”
苏伟一惊,直直地看着门内,屋内一阵人影晃动,片刻后康熙爷在四阿哥的搀扶下走出了门口。
毓庆宫
太子磕磕绊绊地跑出大门,小初子紧追在后,给太子围了一件杏黄色蟒袍。
侧福晋李佳氏哭喊着跑出门,没几步就瘫在了地上。太子妃石氏慌忙着人抬了软轿来,一帮人已顾不得被雨淋湿,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往御花园而去。
御花园荷池边,跪了一地的奴才,到阿哥所当值的太医正给弘叡清理伤口。
“弘叡!”太子最先赶到,身上胡乱披着的袍子已经湿透,身上泥迹斑斑。
“殿下,”太医们噤若寒蝉,瑟缩着肩膀。
太子不管不顾地扑到孩子身边,触到血水的手不住颤抖,“弘叡,醒醒,阿玛来了……”
“殿下,”为首的顾太医压着声音开口道,“弘叡大阿哥,已经去了。”
皇上一行人赶往御花园,苏伟一路举着伞尽力挡在四阿哥头顶。刚过万春亭时,一声痛彻心扉的哀嚎透过雷声轰鸣响彻宫廷。康熙爷一个趔趄,被四阿哥扶住。
绕过万春亭,跪了一地的人呈在眼前,康熙爷推开四阿哥的手,一步步走到太子身前。
太子抱着弘叡的遗体,坐在地上,半晌后才抬起头与皇上四目相触,“皇阿玛,你可知,儿子的痛……”
第141章 不当皇上了好不好?
康熙四十年
紫禁城
大雨滂沱,天空阴沉的好似染了墨。电闪雷鸣间,御花园荷池旁,两位天下最尊贵的男人一站一坐,相顾无言。雨水顺着脸庞滑下,没人知道其中有多少辛酸,多少苦痛。
“保成,”康熙爷向前一步,语态沧桑,伸出的手至于半空,太子却身子一偏,向后倒去。
“殿下!”小初子扑上前。
看到太子紧闭的双目,康熙爷立时白了脸色,“来人!太医!救朕的儿子!”
一帮人涌向太子,七手八脚间,雷声轰鸣。太子被人抬起又放下,太医们喂药诊脉的手缠在一起,周遭的奴才们乱哄哄地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都给我让开!”四阿哥一声叱喝,伴着一声划破长空的雷鸣。
太子被四阿哥抱到软轿上,遮着雨披一路抬至最近的宫殿中。
毓庆宫大阿哥夭亡,太子悲戚过度,发起了高热。苏伟跟着四阿哥忙活到傍晚才回了府邸。
东小院
卧房内热气蒸腾,四阿哥泡在木桶中熏得脸颊通红,苏伟站在一旁捧着篮子往水里扔各种驱寒祛湿的药草。
“别加啦,”四阿哥撩了撩水面,“在宫里都喝过姜汤了,你这样各种作料的乱加,让爷觉得自己像锅里煮的青蛙。”
苏伟扁了扁嘴,依依不舍地放下几乎空了的篮子,搬个小木凳坐在桶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四阿哥的背。
“怎么了?”四阿哥转过身和苏伟面对面,“吓着了?”
苏伟没说话,趴在木桶边,任四阿哥在他脸上摸来摸去,“是不是不舒服了?进来和爷一起泡泡吧,这一天竟捣鼓爷了,你不是也淋个透心凉吗?”
苏伟摇摇头,有些无精打采地垂下肩膀,四阿哥伸手去捏他脸蛋,却被用力握住。
“胤禛,”苏伟抬起头,“不当皇上了好不好?”
狂风暴雨了一天,午夜时竟晴朗起来,月辉洒在台阶上,映着未流净的雨水,恍若仙林。
东小院一如往常的安静,床上的两人却各自睁着眼睛。苏伟的话,四阿哥没有回答,苏伟也没有再问。
其实,于苏伟而言,那一句的答案他比谁都清楚,只是不愿承认。康熙,史家评说千古一帝,可御花园时,苏伟看到的却是天下最无力的父亲。太子,大清朝唯一的储君,那一声哀泣,诠的却是一世的悲剧。
坐拥天下,谈何容易?而他的胤禛,是康雍乾盛世中最短命的皇帝。
苏伟打了个寒噤,往被子里缩了缩,背后一只手缠了过来,将他搂进带着些许温度的怀中。
夜凉如水,两个相偎相拥的人在天明时慢慢陷入梦乡。
隔天,毓庆宫大阿哥夭亡的消息便传遍了宫廷内外。毓庆宫内,太子与侧福晋李佳氏均缠绵病榻。康熙爷一连几天呆在太子寝宫,亲自喂药照顾,无形中朝堂上储位争议之声倒是减弱了不少。
十一月中旬,贵妃佟佳氏主持了弘叡的丧仪,京中权贵家的几乎都请旨入宫凭吊,倒是比宫内其他夭亡的孩子隆重许多。
乾清宫
康熙爷呆坐在书桌后,手里一本折子半天没有下笔。梁九功微弯着身子,时刻注意着皇上的神色。
正门处突然传来响动,康熙爷抬起头,就见一个小脑袋慢慢探了进来。
“弘皙?”康熙爷招了招手,“到皇爷爷这儿来。”
弘皙费力地迈过乾清宫高高的门槛,小跑到康熙爷身边,“弘皙给皇爷爷请安。”
“起来,”康熙爷一脸疼爱地将弘皙揽进怀里,“谁带你来这儿的?有事儿找皇爷爷?”
弘皙低头扭了扭手指,“是孙儿自己来的,孙儿想皇爷爷了。”
康熙爷笑着摸摸弘皙的头,“那今天就呆在皇爷爷这儿,皇爷爷一会儿教导你功课。”
弘皙用力地点了点头,嗓音有些哑哑的,“平时都是阿玛和大哥教孙儿的,现在阿玛生病了,大哥也——”弘皙垂下了头,小嘴抿得紧紧的。
皇上眼色暗淡,安抚地拍拍弘皙的背。
十一月末,太子身体转好,虽然人还不甚精神,但却不像从前一样日日埋首毓庆宫,而是开始出入南书房,同皇上探讨国事。湖广丈量土地一事正当关头,黄梅县李锦一案皇上一直没有下令。
十二月初,四爷府,年羹尧登门拜访。
苏伟一句,贝勒爷正在忙,把年羹尧撂到了下午。等四阿哥终于千呼万唤始出来,却没费什么力气就答应了帮年遐龄说话,末了还让年羹尧好好努力,等他庶常馆肄业,向皇上请旨提他进翰林院。
傍晚,年羹尧千恩万谢地走了,苏伟翘着小尾巴,得意了一整天。
腊八后,四阿哥借湖广丈量土地一事,替郭秀、年遐龄求情,康熙爷下令郭琇、年遐龄虽疏忽渎职,但念在于地方有功,俱降一级留任。
年关临至,年初的大小朝宴是苏伟每年中最讨厌的一段时间。除了要不停的打赏花钱,每天起早贪黑地在宫中府里来回跑,还要看满朝文武语带机锋,惺惺作态,当真是一点过节的喜庆劲儿都体会不出来。
不过,这一年似乎略有不同,索额图请退养老,纳兰明珠告病,裕亲王、常亲王都以身体为由未曾出席。佟国维在朝宴上对太子、大阿哥都未显任何特意亲近和针对,对四阿哥的态度也缓和了不少。
朝臣们敬酒时,四阿哥、八阿哥身边都围了不少人。四阿哥因着参与了湖广土地一事儿,不少来京述职的官员都闻讯来拜见。八阿哥身边倒都是京中大员,显然因之前广善库一事,在外头有了自己的门面。
十三阿哥、十四阿哥都已正式迁宫,后院也都进了人,较以往更加沉稳了些。十四爷朝宴上没有再四处跑,一直呆在四阿哥身边,倒是让苏伟松了口气。
年关过后,四阿哥不再入南书房,湖广土地一事由太子全权接手。一月末,吏部传来消息,李格格父亲李文烨晋知府。
苏伟特地收拾了一番,带上了二格格伊尔哈到西配院向李格格传达喜讯。伊尔哈很是高兴,一路上不断数着要跟额娘汇报的事项,临进门时将一个硕大的荷包塞给了苏伟。
李格格坐在内厅榻子上,收拾的干净利落,除了面色有些发白,人倒是还算精神。
“额娘,”伊尔哈一路喊着跑进屋内,把李格格吓了一跳。
“都长了一岁了,怎么还这样咋咋呼呼的,”李格格嗔怪地瞪了伊尔哈一眼,伸手将女儿揽进怀里。
喜儿在一旁别过头,心里酸涩异常,这半年来她们是怎么过的没人能体会,但只要有机会见到二格格,小主从来都不漏半分哀怨。
苏伟跟进屋里,向李氏一俯身,“奴才给小主请安。”
李格格脸色微变,声音压在喉咙底儿,“我这小门小院怎劳苏公公亲临了?”
苏伟微微扬起嘴角,弓着身子道,“奴才是特意来给您报喜的,正好二格格思念您,贝勒爷便嘱咐奴才将二格格一起带来了。”
李格格一声冷笑,“那真是谢谢苏公公了,我病体缠身良久,连门都不曾出过,还能有什么喜事啊?”
“是外公,”伊尔哈插了一句。
李格格一愣,低下头看向怀中的宝贝女儿。
伊尔哈抿嘴笑笑,“外公升官了,苏公公告诉我的。”
“二格格说的没错,”苏伟接过话头,声音变轻,“小主的父亲被擢升为知府,从四品。”
屋里一时陷入沉寂,伊尔哈奇怪地看着自家额娘。
李氏沉着脸孔,思索片刻,转头对喜儿道,“你带伊尔哈到卧房去,试试我给她做的几件小衣。”
“是,”喜儿一俯身,领着伊尔哈进了卧房。
李氏眼神蓦地变冷,看向苏伟,语带尖刺,“你到底想干什么?我父亲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升官?”
苏伟扬了扬嘴角,语态安然,“小主不用紧张,令尊升官是好事儿啊,您的家境殷实了,对您自己,对二格格都有百般的好处——”
“别跟我说这些弯弯绕,”李氏打断苏伟的话,别过头看向窗外,“我知道自己的处境,贝勒爷绝不会看在我的份上提拔父亲。伊尔哈还小,以后贝勒爷能不能把她记在我的名下都不一定,又怎么惠及外祖家?一定是你在计划什么,别以为能骗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