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阿哥倏地睁开眼睛,看得苏伟背后发寒,“今天的事情要是再发生,爷这个贝勒就白当了。”
张保、张起麟聚在东小院廊下,天边已经擦亮,这个漆黑漫长的夜晚总算走到了尽头。
“今儿的事儿,咱们俩都脱不了责任,”张起麟沮丧地坐在台阶上,“虽说贝勒爷没追究,咱们也没脸见苏公公了。”
张保靠在廊柱上,瞥了一眼张起麟,“就算咱们俩在,事情也不会比昨晚好多少。你我都是奴才,还能拦住福晋不成?如今自责是于事无补,关键还得想想以后怎么办。”
张起麟拄着下巴,皱起眉头,“能怎么办,加强守卫,多设值守?”
“值守能拦住福晋?”张保瞪了张起麟一眼,“再说,昨晚的事儿已经被诗玥挡了过去,咱们根本没理由加强守卫,否则不是明着告诉人家东小院有猫腻儿吗?本来福晋对苏公公就够忌讳了。”
“那……”张起麟略一思索,“那就只能再多设眼线,以保证随时有人给咱们通风报信儿。就像昨晚,如果诗玥姑娘早到一会儿,情况就不一样了。”
“这倒没错,”张保点点头,“不过凭咱们宫里的老人是不够了,前院后院的门房都得安排我们的人,还有巡逻的侍卫。这事儿跟傅鼐通个气儿就行,这人聪明,又对主子忠心,自然知道该怎么办。”
“那就这么办,”张起麟扑了扑衣摆站起身,“我去找库魁和萧二格,看他们那儿有没有可靠的人,先往各个院子的门房插两个。”
“那我去找傅鼐,”张保走到台阶下,忽地顿住回头看了张起麟一眼。
张起麟正扣着太监帽,被张保的一眼扫得背脊发凉。
福晋院里,西厢房中
诗玥愣愣地坐在床上,一件湘妃色缀金丝雀纹的袄裙摆在一旁。她却没有换上,甚至没敢去碰,那是主子才能穿的衣服,与她而言犹如浸了毒的丹蔻,艳丽却致命。
双交四椀菱花的窗透过一丝光亮,院子里渐渐有了人声。诗玥往床柱旁躲了躲,她很恐惧,比昨晚还要恐惧,一颗心像被坠在无底深渊的上头,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暗处伸来的魔爪拉进无边的黑暗。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诗玥一惊,却是小丫头絮儿端着脸盆走了进来,“诗——不,小主,奴婢来伺候您洗漱了。”
用过早膳,宋氏、李氏又聚到了福晋的屋里,闹了大半个晚上,三个女人的容色都带着胭脂水粉难以掩盖的憔悴。
诗玥低着头,姿态僵硬地跟着絮儿走进正堂,平日里看惯的几位主子,如今犹如三堂会审的衙官,冷漠而威严。
“哟,”李格格最先开口,“这丫头打扮起来,是比常人鲜亮,看来爬主子床这种事儿,也不是随便个奴婢都能干的。”
满屋子的侍女都低下了头,诗玥臊得满面通红,扑通一声跪在屋子当中,“奴婢给福晋请安,给两位小主请安。”
福晋偏过头,端起茶碗,声音默然,“起来吧,如今你也是主子了,别再拿出这奴才的做派来,当心给贝勒爷丢人。”
“可不是,”李氏轻笑一声,“你这主子叫的顺当,我们听的可不顺当。”
诗玥咬着嘴唇,眼泪顺着脸庞滑下,絮儿左右看看,上前搀扶着诗玥起身。
福晋放下茶碗,容态淡漠,“你这几日先在西厢房住着,西边儿的院子正在收拾,缺什么少什么就跟我说。你是我的家生丫鬟,这衣裳首饰的我来给你添,着空再给你父母去封信。等四阿哥向宗人府报了你的籍册,你就是正经主子了。絮儿这丫头就跟着你吧,我再给你派三个小的,两个嬷嬷。”
“谢,谢福晋,”诗玥颤抖着一俯身。
“福晋,”门口值守的小宫女迈进屋门,“张起麟公公求见。”
福晋深喘了口气,“让他进来。”
“是,”小宫女躬身退下,张起麟随后而入。
“奴才给福晋请安,给几位小主请安,”张起麟俯身行礼。
“有什么事?”福晋目光扬起,随意地落在梁栋的雕绘上。
“回福晋,贝勒爷令奴才给武姑娘送些东西,”张起麟起身掏出册子,“乌拉貂皮五条,棉线三斤,木棉十斤,绒三斤,倭縀一匹,闪縀一匹,云縀一匹,衣素縀一匹,高丽布二匹,毛青布二匹……成衣两箱,金银头面两副,珠饰八宝簪一枚,银镀金点翠串珠流苏两只……白银百两,”报完额目,张起麟特地咽了口唾沫,润润嘴皮子开口道,“贝勒爷担心福晋自己贴补武姑娘,特地让人备置了这些,还请福晋代为点收。”
“不用了,”福晋面无表情,“张公公直接交给武氏就好。”
“是,”张起麟略一俯身,转身将册子递给了诗玥。
诗玥愣愣地看着,半天没有伸手接,还是絮儿反应过来,代为接过,冲张起麟道了声谢。
张起麟行礼退下,屋内一片沉寂。
半晌后,李氏冷哼一声,“武妹妹真是好大的荣宠啊。”
十二月似乎一直是紫禁城过得最为繁忙的一月,眼看着年关将至,太后向皇上进言,解了惠妃的禁足,一家人和和美美地度过年关。皇上纯孝,依太后之意下旨,当天惠妃总算得以迈出宫门。
然,隔天的御门听政,一直抱病的索额图突然拖着虚弱的身体跪到了台阶下,高呼着圣上为平妃做主,为赫舍里氏主持公道,老泪纵横地一番哭诉,最后晕倒在朝堂上。
一份布满灰尘的秘密脉案呈在圣上面前,记下这份脉案的太医几年前暴毙在回乡的路上。由脉案可以看出,逝于钟粹宫的平妃不是病死,而是被人毒死的。
一石激起千层浪,索相的这次伸冤,让人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平妃、小阿哥、宫女桃儿的离奇死亡。好不容易解了禁足的惠妃又被人推向了风口浪尖,流言如沸中,人们都不再关心那份脉案的真假和由来。
年关的家宴,气氛尤为凝滞,皇上坐于正中,双手交握。
四妃坐于两侧,容色各异,惠妃一直低着头,面色苍白。
半晌后,皇上幽幽地叹了口气,“后宫多事,前朝不安,好不容易过个年,朕也不想你们都闷闷不乐。回想起来,后宫妃嫔的位分也好久没动过了。”
宜妃微微垂首,“皇上说的是,如今葛尔丹之乱已定,成年阿哥们也纷纷建府,皇上是该提拔提拔后宫的姐妹们了。”
皇上点了点头,“朕早就在思量了,如今趁着好时候,跟你们说一说,大家也好分个喜庆。”
“这个主意好,省的姐妹们乱猜,”德妃微笑着道。
皇上略略地笑了笑,“庶妃卫氏,养育八阿哥有功,晋良嫔。”
坐于人后的卫氏一愣,慌张地站起身,“臣妾谢皇上恩典。”
皇上摆了摆手,“庶妃瓜尔佳氏,恭和淑慧,晋和嫔。”
瓜尔佳氏起身谢恩,皇上点了点头,侧身看向人群后容色淡然的佟佳氏,“庶妃佟佳氏,淑仪素著,又为孝懿亲妹,堪为贵妃。”
第129章 渣男
康熙四十年
朝宴后,皇上颁下圣旨,册庶妃佟佳氏为贵妃,赐住承乾宫,掌六宫事,宜妃、德妃协理。众臣虽惊愕,却一时无可辩驳。佟佳氏一族,两位皇后,三代名臣,又新赢得公主下嫁,没有几个人敢公然出声反对。
与此同时,曾居四妃之首,诞育大阿哥,执掌六宫的惠妃娘娘被皇上指去宝华殿为大清祈福。
四爷府
元宵佳节,宫中摆宴,四阿哥与福晋带着弘晖入宫饮宴。
西配院里,宋氏、李氏的门内都有孩子的嬉笑声,唯独三小院内清净异常。
“小主,”絮儿撩起帘子,端着托盘迈进屋内,“膳房送来了好几样元宵,什么馅儿料的都有,您挨个尝尝。”
“我不想吃,”诗玥坐在榻子上,纳着一双千层底,软黑的布料搭在一边,垂下几缕云纹。
“那,奴婢陪您出去看看灯吧,”絮儿歪着头道,“中院甬道两旁搭了各种各样的彩灯,好看极了。”
“不用了,你们自己去看吧,”诗玥抿了抿线头,“我就呆在这儿,你们不用伺候我。”
“小主,”絮儿走到诗玥身侧,摇了摇她的衣袖,“整个年关您都不高兴,这可不好。今儿是元宵呢,您该换身喜庆的衣服,好好乐一乐。图个好彩头,明年才能更顺当啊。”
诗玥略略地弯了弯嘴角,“我就是乏得慌,没什么大事儿,你们几个好好玩一玩就当给我讨彩头了。”
絮儿嘟了嘟嘴,还未说话,内厅的帘子被由外掀开,一个小丫鬟探头进来,眨了眨眼睛道,“小主,苏公公来了。”
诗玥一愣,慌忙地放下手里的活计,“快让进来,絮儿去把炭盆往椅子边挪挪,给苏公公烤烤火。”
苏伟领着小英子进了诗玥的堂屋,伺候的小丫头和婆子们都聚在内厅吃茶,玩叶子牌。领路的小丫头给苏伟掀开帘子,诗玥坐在榻子上,腿上盖着毯子,冲两人略略一笑。
“给小主请安,”小英子利落地一打千儿,苏伟倒是没动,站在原地和诗玥面面相觑。
“行啦,”苏伟轻踢了李英一脚,从袖子中掏出个荷包,“你去给屋里的丫头放赏,陪他们聊聊天儿。”
“是,”小英子一脸阳光明媚地接过荷包,掀帘子出去了。
诗玥转头看着眼馋的絮儿道,“你也快去吧,让李英给你份大的。”
“谢小主,谢苏公公,”絮儿欢快地福了福身,跟着李英出了内厅。
屋里就剩了诗玥、苏伟两人,桌上的蜡烛突兀地蹦出火星,发出小小的却异常清晰的爆裂声。
“你快坐吧,烤烤火,外面雪刚化,正冷的慌呢,”诗玥指了指桌旁的椅子。
“好,”苏伟刚要坐下,又猛地站起,自己回身拿了个垫子放在椅子上。
“伤还没好吗?”诗玥担心地皱起眉头,“不是都一个月了吗?”
“没大事儿了,”苏伟咧嘴笑笑,“就是这些日子坐软和地方坐习惯了,冷不丁地硌一下有点儿疼。”
诗玥抿了抿嘴角,“还好你还是这样随性,我真怕你也跟我生分了。要是刚才你也像小英子那样给我行礼打千儿,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话了。”
苏伟略略地笑笑,慢慢地垂下了头,诗玥静静地看着他,屋内又陷入了沉默。
片刻后,苏伟抬起头,唇角微抿,“对不起,诗玥,是我连累你了。”
“别说那么见外的话,”诗玥转身拿起针线,“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没有挨打也没有挨骂,吃的穿的都比以往好,哪里有什么连累啊。”
苏伟叹了口气,“女儿家的名节多宝贵,我心里清楚。我欠你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了。诗玥,我跟四阿哥商量过了,可以风风光光地送你回乡,府里的事儿也不会被外人知道,到时——”
“诶呀,”诗玥动作突地一顿,穿过鞋底的针刺入手指,一滴深红色的血珠染在洁白的鞋帮上,“糟了!”诗玥胡乱地抓起块儿碎步用力地蹭着,“完了,擦不掉了……”
“诗玥,”苏伟愣愣地看着,想上前帮忙又不知道该干什么好。
诗玥抬头看了苏伟一眼,眼圈泛红,自嘲地将鞋底放下,“我本来想做给你初春穿的,结果今年的冬天好像特别短。”
“诗玥,我——”苏伟不是傻子,诗玥对他的好,他比谁都清楚,“我就是想送你离开这个乱七八糟的地方。你可以回到父母身边,找个喜欢的人,平安喜乐地过完这一生。”
“喜欢的人?”诗玥低下头,“从小我母亲就骂我是个牛脑子,撞上南墙都不知道回头。但是我从不后悔,人这辈子喜欢的人有一个就够了,能看着他平安喜乐,我就开心。所以,他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宫宴散了,各家的马车驶出宫门。福晋与弘晖坐一辆,四阿哥打头骑着马。
“额娘,”弘晖透过窗缝看着四爷的背影,“你和阿玛为什么都不说话?你们是吵架了吗?”
福晋摸了摸弘晖的头,“没有,只是阿玛、额娘都累了。你最近在三进院呆得怎么样?额娘和乳母都不在你身边,有没有什么不习惯的?”
弘晖嘟嘟嘴,“儿子不喜欢一个人呆在单独的大院子里,我能不能搬回额娘身边住啊?”
福晋叹了口气,“你阿玛已经给你找好了师父,过完年你就要正式上课了,怎么能总想呆在额娘身边呢?你现在是咱们四爷府唯一的男孩,又是嫡长子,将来是要继承你阿玛的爵位的。额娘和阿玛的期望都在你身上,你必须努力用功,有所建树。否则就只能让阿玛额娘失望,让别人看笑话,知不知道?”
弘晖抿了抿唇,乖乖地坐好,“儿子知道了,额娘。”
四阿哥回到东小院时,苏伟正躺在床上望天。
“怎么了,这么早就躺下了?”四阿哥坐到床边。
苏伟嘟着嘴,一脸沮丧,“我现在也体会到当渣男的感觉了,我就是一个没良心的混蛋!”
四阿哥呆愣片刻,“这什么乱七八糟的?出什么事儿了?”
苏伟仰着头看了四阿哥一会儿,气闷地一拳头飞上去,直接擂到了四阿哥胸口,“都怪你!”
四阿哥穿得厚实,但冷不丁地被打一拳还是很疼,“你个胆大包天的奴才,敢打你主子!”
“你才是奴才呢,”苏伟一个鲤鱼打挺窜起来,不管不顾地向四阿哥扑过去,“要不是因为你,我早就跑了,你以为谁稀罕做奴才!人家对我那么好,我什么都不能补偿,都是你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