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到一边,听完耳机里传达的命令,冷静道:“Copy that.”
面无表情地回头看了一眼极昼下安宁平和的小村庄,他伸出戴着鹿皮手套的手指按了一下耳机,声音冷酷沙哑:
“清场。”
-
十个小时后,直升机抵达正午时分的DC特区。
现在正值夏季,四周的空气却十分幽凉。
降落地点在蓝岭山脉深处,茂密的原始丛林中开辟出了一大片广阔的私人停机坪,罗格里斯实验室在地下,地上部分只有一片风格非常后现代化的白色建筑。
停机坪上已经有十几个白大褂在严阵以待,直升机一降落,司尘就被他们连人带笼子飞速扛走了。
罗城跟着勒维斯一同走进地上的白色建筑,早已等候在那里的医生给他做了全套的身体检查并重新包扎了伤口。检查好身体后,勒维斯邀请他共进午餐。
为了获得更多情报,罗城没有拒绝。
从一开始到现在发生的每一件事,桩桩件件都透着古怪。
人鱼形态的司尘对他的信任和眷恋,人类形态的司尘对他的矛盾态度,还有那句“不论过了多少年,你还是要杀我”,都说明司尘和林柘之前一定有过渊源。
但林柘的人生履历干干净净,他的记忆里也从没出现断层或异常——二十九年的人生里,从没和司尘有过任何交集。
勒维斯的态度也很奇怪,他明显不希望罗城一起回DC,更确切地说,是不想他和司尘有接触。
他是迫于谁的压力,才不得不让罗城加入罗格里斯研究所?
饭桌上,勒维斯一扫之前的阴霾,眉飞色舞地絮絮着他和林柘的甜蜜往昔,时不时抛给罗城一个深情的凝视。
罗城都快吃出胃穿孔来了,等到饭局后半段就迫不及待地问:“勒维斯,为什么研究所要雇佣我?”
勒维斯切割牛排的刀叉一顿,面色如常地牵起餐巾擦了擦嘴角,笑着说:“当然是因为你有足够加入研究所的实力了。”
这时,门外匆匆走进一个白大褂,对勒维斯说:“少爷,它醒了,那边的意思是让爱德华博士过去。”
勒维斯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光滑的地砖上拉出刺耳的一声响。
罗城跟着站起来,脑子里还回想着那句话——那边的意思?
-
地下研究所巨大的深水池中央,人鱼正焦躁地翻腾着水花,一见罗城出现,他像利剑般冲上水面,趴在池边单纯地笑起来,漂亮的鱼尾欢腾地拍打着水面。
罗城走到水池边,慢慢蹲下。
司尘抬起头,目光急切又愉悦,银灰色的眸子弥漫着纯粹的快乐。
罗城认真地端详了他一会儿,问:“司尘,你是不是傻了?”
他皱了皱眉,不太高兴地抿了抿嘴,“不傻。”
水形物语(九)
罗城在规律的电子闹钟声里睁开眼,清晨五点整,窗外天色刚刚泛白,一线金光停留在猩红栎墨绿色的树冠上方。
这是他来到罗格里斯研究所蓝岭分部的第三天。
研究所地上部分的白色建筑是生活区,罗城起床洗漱后到餐厅吃了早饭,五点半打卡上班。
正式上班时间是八点钟,现在这个时间,实验室里空无一人,红外感应灯随着他走过依次亮起,雪白灯光落下暗色影子。
刷卡推开地下实验室尽头的安全门,昏暗中巨大的玻璃水池便映入眼帘。水池由高强度特种玻璃建成,深度足有五六米,横截面积大致相当于半个篮球场。
房间的角落里亮着几盏地灯,水波映漾,在墙壁和天花板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一抹修长的影子藏在一丛丛摇曳的人工水草间,雾蓝色长发像丝絮般飘散。
罗城走上水池外围的楼梯,站到池沿的平台上。
司尘浮出水面,湿淋淋的双手抓住平台边缘的栏杆,将脑袋凑了过来,笑眯眯地摇头摆尾:“林,林。”
罗城面对他这副二狗子的模样已经能心如止水了,伸手摸摸他的发顶,“早上好。”
司尘看起来开心得不得了,眼睛里好像闪着星星。
变成人鱼形态的司尘似乎完全没有人类形态时的记忆,这记吃不记打的货,对曾经想方设法杀自己的人依旧一点防备也没有。
罗城招招手让他再过来一些,司尘听话地挺身靠近。
罗城半跪在平台上,俯身去摸他的左肩,那道狰狞的伤口已经一点痕迹都看不出来了。
他说的果然没错,人鱼状态的愈合能力强得惊人,昨天还留有一道浅浅的粉白色疤痕,今天连疤痕都消失了。那样严重的伤势放在人类身上,少说也得一个星期才能开始愈合,还不包括感染和炎症的风险。
罗城被招到研究所里的这几天,根本没参与什么实质性的项目,每天就是在一群人的监视下给司尘喂饭,陪他玩耍嬉戏,简直是全职保姆,剩下的时间都被勒维斯那个烦人精缠得脱不开身。
幸好勒维斯昨晚有急事回了DC,他才得以这么早就到地下来和司尘单独相处。
现在,干掉司尘已经不是当务之急了,眼下的他并不能对这个世界造成什么危险,反而是掩藏在他背后的秘密更值得关注。
——如果他真是生物实验的产物,难保这个世界不会变成第二个末日世界。
这几天罗城抽空恶补了罗格里斯家族的历史。
罗格里斯家族从南北战争时开始发迹,二战时期是M国最大的军火商之一,同时和政府也有合作,罗格里斯研究所就是那时为了研制生化/武器而成立的。战后,罗格里斯研究所成功转型成为生物科学研究所,并成为世界顶尖的科研所。
在北极科考站的时候,地质学家莉顿曾说过司尘被冰封的时间大约是在七八十年之前,算算恰好与罗格里斯研究所成立的时间吻合。再加上司尘重见天日的第一时间,勒维斯罗格里斯就赶到了北极,现在更是全部接管了研究工作。
要说人鱼和罗格里斯家族没关系,鬼都不信。
追溯到二战时期,罗格里斯研究所的创始者是当时罗格里斯家族的继承人,艾尔维斯罗格里斯,也就是勒维斯的爷爷,如今已经是将近百岁高龄的老人。
勒维斯昨晚匆忙赶回DC,似乎就是因为爷爷身体状况突然恶化。
正思索间,眼前突然罩下一片阴影,左脸上紧接着传来一阵冰冰凉凉的柔软触感。
罗城讶然回神,眼前被一片柔软的蓝色占据,呼吸间嗅到的都是那股奇异又馥郁的香味。
柔软一触即分,直到司尘退开一点距离,用一种羞涩又期待的眼神望着他时,罗城才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
……刚刚司尘是……亲了他一下?
他被司尘……亲了?
是被司尘亲了没错吧?!
罗城霍地起身,噔噔噔连退数步,直到退无可退,后背抵在栏杆扶手上。
一脸大脑死机的空白。
司尘对他的反应有些不解,在水里不安地噗哒着尾巴:“……林?”
这块碎片实在也太背离本体的性格了吧!
罗城简直要招架不住这个软萌甜的“痴”,在他的对比下,罗城几乎要以为自己才是这个世界的大反派了!
见罗城不理自己,司尘失望地撇了撇嘴,眼睛颜色都变灰了不少,尾巴一甩就要潜回水下。
罗城这才想起自己一大早偷偷溜下来的目的,连忙说:“等等,你回来!”
司尘唰地一下就从水里冒出来了,看那表情,刚才分明是在唬他呢。
“小样儿还蔫坏。”罗城简直哭笑不得,向他伸出手,“你过来。”
司尘抓住他的手,罗城使力将他向上拽,像抱小孩似地把他抱在怀里。
人鱼的体重比人类沉许多,罗城猝不及防之下差点被带到水里,幸好司尘用手抓住了栏杆,虽然不明白罗城想干什么,但还是配合着他的动作,艰难地将身体翻过平台栏杆。
两人双双摔在平台地上,罗城还免费当了回人肉靠垫,被出乎意料的体重压得怀疑人生。
在这样近的距离,那股香味简直浓到发腻。
罗城再一次感觉到了那种整个人置身深海的感觉,大脑好像溺水一般,理智开始变得混沌。
眼前所见的一切带上了扭曲的光晕,意识有片刻的空白,神经却莫名兴奋起来。
周身一切都变得模糊,逐渐远离,只有近在咫尺的藏匿在雾蓝色发丝间的双眼,像流动的银汞一般,夺目而迷幻,摄人心魄。
司尘懵然地趴在他身上,眨了眨眼睛:“林?”
罗城瞬间回神,一把推开他,心脏还正在击鼓一样狂跳,身体也微微燥热。
某些尴尬的生理反应也不可避免地出现了。
罗城:“……”
这反应怎么只能让他想到一种情况——发/情?
这股蛊惑人心的香味,该不是,人鱼发/情的气味吧?
自然界中的许多动物,在发/情期会散发出特殊的气味来吸引异性,以获得交/配繁衍的机会,这种行为也叫做求偶。
如果人鱼分泌香味是为了求偶……
罗城害怕自己瞎瘠薄想错,不确定地求证:“你身上怎么这么香啊?”
司尘低下头:“林……可以,只有林可以。”
这一低头的婉约,露出的那片白皙细腻的肩颈在水波映漾中泛着光,看得罗城喉头一紧,嗓音发干地问:“你的意思是,只有我可以闻到?”
司尘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
罗城垂死挣扎地问:“为什么只有我闻得到?”
“……喜欢。”司尘抬头看他,眼神直白又热烈,“喜欢林。”
会心一击。
血条减9999。
秒杀。
罗城已经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表情面对当前的情况了。
为了避免更糟糕的对话出现,他面无表情地捏着鼻子,从兜里掏出两副手铐——这还是从一个同事那里借来的情/趣用品。
每当出现无法应对的场面,城哥的应对方法就是当作无事发生。
安静地揭过去吧。
用手铐将司尘的双手分别拷在了平台栏杆上后,罗城直起身一看,这场面更像是什么糟糕的录像带名场景了。
司尘安静地任罗城拷好,乖乖看着他。
罗城沧桑地叹了一口气,脱下白大褂,将鱼尾巴上的水擦干,没一会儿,鱼尾渐渐被两条修长的腿代替。
这短短几分钟的过程,称得上残忍。
从罗城开始擦拭他的尾巴开始,司尘脸上就渐渐露出抗拒又害怕的表情,双手不安地动着试图挣脱手铐。
等尾巴上的最后一点水分都消失,人鱼从尾鳍开始,下半身好像被生生劈开一般一点点一分为二,司尘忍不住哭起来,双肩瑟缩着向水池靠。
罗城狠下心按住他的肩膀,掌下冰冷的肌肉一直紧绷着颤抖。
司尘的哭声逐渐微弱下去,尾巴彻底分化成两条腿的形状,接着鳞片也一点点消失,等到完全变成人类双腿的模样,他已经疼得暂时休克了。
尽管全程没有出一丝血,旁观的人还是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种痛楚。
拥有双腿后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的小人鱼,是不是也这么疼?
当时在北极,司尘应该也是这样,先用次声波攻击致使飞机坠毁,玻璃缸碎裂后,他从满地碎玻璃中爬到干燥的雪地里,等身上的水干掉了就拥有了双腿,接着在冰天雪地中逃到了数百米外,直到身体支撑不住而倒下。
这样残忍又美丽的生物,到底是谁创造出来的?
人类形态的司尘攻击性很强,罗城退了几步和他保持安全距离,数分钟后,他悠悠转醒。
司尘一睁开眼,就死死盯住了罗城,恨意烧得他眼尾一片薄红,双拳紧握,手铐的边沿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去。
罗城看得心惊胆战,自己也十分心虚:他是真不知道从人鱼变成人这么原始又暴力啊,这下好,两人新仇叠旧恨,这梁子可结大发了。
方才蠢蠢欲动的欲/望已经被浇了个透心凉,他吞咽一下,讲:“司尘,对不起啊,只有这种方法能让你保持神智,我不知道……”
司尘嘶哑地笑了一声,声音里充满嘲讽和鄙夷:“你不知道?”
罗城好声好气地讲:“也许你认为我应该知道,但我真的不知道,所以我才要问你一些话,才能知道那些我不知道但你觉得我应该知道的事情。”
司尘的鼻翼抽动了一下,没说话,罗城知道他已经听进去了。
于是罗城深吸一口气——很好,随着他由鱼变人,那股求偶的味道也消失了——然后问:“你是不是认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