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沈归穹垂着眼帘,说道。
“沈归穹。”谢遗看着他,念出了他的名字。上次谢遗这样喊他,还是在他“死”的那一夜。
沈归穹静静看着谢遗,只听见谢遗沉声问道:“而今你我走到这一步,难道当真是我的错吗?”
沈归穹抿了抿唇,眉眼间掠过些许不甘,然而却又有些不敢过分放肆,只是道:“我从未怨恨过你。”
谢遗轻轻摇了摇头:“你有过。”
谢遗并非对沈归穹的心思毫无察觉,然而从头到尾,他抚养这孩童长大,私心已经将对方视作自己的晚辈。他心里有天地人伦,说什么也不可能与晚辈生出苟且,只能疏远沈归穹专心教导谢忌。
谢忌是天生的练武奇才,于武学上日进千里,更是让沈归穹心生不甘,只以为谢遗是将更加精妙的武学教给了谢忌。
那晚,沈归穹字字句句都在控诉谢遗的偏袒,怎么能让谢遗不难过?
沈归穹抿起了唇,沉默不语,只是地看着谢遗,目光执拗,似乎在说“我没有”。
谢遗又叹了一口气,像是对这个话题感到倦厌了,道:“你走吧。”
沈归穹深深看了谢遗一眼,从窗户翻了出去。
他毕竟吃过亏,如今没有万全的把握,还不想撕破这一层缝缝补补刚贴上的脸皮。
同时,心下又存了些妄念,想着:兴许谢遗那时候只是气的很了,自己“死”了一次,他的气也该消了,说不准他心里还有些后悔……总而言之,也不是全然地毫无转圜。
沈归穹离开后不久,小厮送来了谢遗沐浴用的热水。
温热的水很好地舒缓了谢遗被冷风吹了一夜的不适,让他有些放松地阖上了眼睛。
就在谢遗被热水蒸得昏昏欲睡的时候,房门外突然传来了一片嘈杂声响。红妈妈尖声喊着话,听上去似乎是有什么人不顾阻拦闯进来了。
谢遗微微蹙起了眉,从浴桶里探出半个身去,要去够搭在一边架子上的手巾。
下一刻,他的房门猝然被撞开。
谢遗脸色微变,转手扯住了手巾旁摆着的干净里衣,扯了过来——衣料在金色的光线中飞扬起,铺展开。
闯入的人抬眸一看,便见雪白的衣裳翻飞之间,一张姣好的面孔被光柔和去,看不清容貌,只一双沾了冬九寒意的眼眸冷冷地睨了过来,睫毛落了一层霜色,眼瞳浮着碎金,一种肃杀而绮靡的诡谲的艳色。
一刹那心头巨撼。
时间在无形之中被这样的艳色拉长了,一切都仿佛变得缓慢起来。菲薄的白衣在两人交错的视线里擦过,在青年瘦而窄的雪白肩头擦过,最后轻飘飘落在了浴桶之上,被水一浸,便顺服地贴在了水面之上,遮住了一片春光,也遮掩去性别。
微生子羽这才看清。
是谢遗。
是方才的光影变化,让他产生了眼前这人有着雪色睫毛和金色眼瞳的妖异错觉。
谢遗裸露在水面上的肩胛还盛着些微的水痕,被透过窗纱透进来的光照得粼粼,颜色漆黑的发纠缠在水面上,如优雅游曳的浓密水藻,与他肌肤一映,便成了寥寥几笔的松烟墨白描出的山水,极致的幽雅柔媚。
空气里浮动着谢遗常用的幽伽香的气息,在这一刻牵扯出一丝几近奢靡的旖旎来。
微生子羽到底还是年轻,见状下意识移开了目光,一向冷肃庄严的面孔终于出现了裂痕,浮现了一丝赧然之色。
“……枕花魁?”他轻轻喊了谢遗一声,目光落在了谢遗的脸上,没有再朝下看。
谢遗显然是不悦的,眉眼冷然,如覆霜雪。
他也回望向微生子羽,声音是恰到好处的微愠:“微生大人这是……”
尾音微扬,带着几分质询的意味。
微生子羽难得有些窘迫,被这话问的一噎,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两下,才缓缓道:“我听闻你回来了,便过来看看。”微微一顿,目光又忽然凌厉起来,“你是如何回来的?”
谢遗闻言,不禁轻轻眨了下眼睛,唇角似笑非笑地扬起,道:“我亦有一问……昨日我落湖,其中可有您的手笔?”
微生子羽按住了腰间长剑的剑柄,眉眼也冷了下来,神情透出些微尖锐的逼迫意味,道:“我只要你告诉我,你是如何回来的!”
“自然是被人救了。”谢遗道,“你不愿救我,又何必关心谁愿意救我?”
谢遗说这话时神情淡淡,然而微生子羽却生生从中听出了些嘲弄的意思。
“若是此事和季沧云的死有关?”
谢遗反问道:“即便是和季沧云的死有关又如何?难道我便应该活活叫水淹死吗?”
微生子羽一怔,道:“昨日是我的疏忽。”他口中说着疏忽二字,态度却仍是冷硬。
谢遗眼帘垂落,话里话外仍是遮掩不去的嘲讽,道:“大人又何必这样说呢?您既然对我心生怀疑,那么无论我说什么,您也不会相信。”
微生子羽正要继续说什么,就听见了门外有人惊慌失措地喊他:“大人!”
他拧眉瞥了谢遗一眼,问的却是门外的人,“何事?”
那人语气匆忙慌张:“方才,方才听人通传说……王爷遇刺了。”
微生子羽脸色一变,问道:“你说什么?”
门外那人又重复了一遍:“王爷方才遇刺了,受了伤。”
微生子羽心知亲王遇刺一事可大可小,一时之间也没有心思和谢遗继续纠缠下去,道了一句“告辞”,便步履匆匆地离开了。
他出了花楼,一面匆忙地朝齐王下榻的行馆而去,一面不忘问手下情况如何。
“……受伤了,伤的严重吗?”
“属下不知,只是听闻王爷很是生气……”
“还能生气,看来是伤得不重。”微生子羽又问,“刺客可抓住了?”
那人道:“王爷说抓住之后要严惩不贷……想来,是还没有抓住。”
微生子羽面上不由浮现些许嘲弄之色,心道,齐王纵使想要分这江湖的一杯羹,也要想想有没有命吞下去。
第55章 破春寒【二更】
微生子羽到达行馆的时候, 齐王正惊魂未定地坐在椅上由医师包扎着伤口。他伤在肩头, 如今那里已经被大夫用白色的绢布一层层包裹起来,看不见伤口形状。
“听闻殿下遇刺了?”微生子羽走上前去,目光在周围乌泱泱跪了一地的人身上扫过,落在了齐王身上, 问道, “刺客可被擒住了吗?”
齐王尚未开口,便见那几个跪在地上的暗卫深深俯下头去,惭愧道:“属下无能,未能追上那人。”
齐王听了这话便心生怒火,抓着手边的茶盏就朝那几个人砸了过去, 怒骂道:“保护不了本王!又连个人都抓不到!本王要你们何用?!”
茶盏“砰”地砸中了其中一人的额角, 跌在地上,摔得粉碎。微生子羽看过去, 只见一痕浓稠的殷红从他的额上顺着面颊缓缓淌了下来。
那人不敢伸手擦拭, 只是把头低得更深了。
微生子羽不禁蹙了一下眉——他又不是不知事的孩童, 怎么会听不出齐王这是在指桑骂槐?与其说他是在在骂暗卫不中用, 倒不如说他是在责怪六扇门办事不利。
他生性倨傲, 也不将齐王这些花花肚肠放在眼里, 道:“可知道行刺的是什么人吗?”
齐王冷冷哼了一声,垂着眼皮看向了跪的最近的少女。
“回禀微生大人,那人带着一个青铜的面具, 奴婢等人不曾见他容貌。”少女跪伏在地, 声音清越。她是齐王此次出行从府里带出的通房, 一向以识情识趣讨得齐王喜欢,如今这番话娓娓道来,句句得体。
微生子羽却连多看她一眼也懒得,只是问:“可见着那人用的是什么武器吗?”
那少女道:“用的是针。”
“什么针?”微生子羽追问道。
少女抬头,小心翼翼觑了齐王一眼,神态楚楚,似在等他出声。
齐王垂着眼看了她一眼,道:“怜奴,拿给他。”
名唤怜奴的少女应了一声,这才聘婷起身,走到桌边,取了桌上丝绢包着的东西呈给微生子羽。
丝绢包着的是几根普通的钢针。这种针比女子绣花用的针要粗上许多,常是农妇用来缝被子、纳鞋底的,然而若是要用来杀人,也是不容易的。
微生子羽拈起了一根细看。
他想到了季沧云。
那个人也是被针杀死的,一根针穿过了眉心,又从脑后穿出来。
他本是有些怀疑杀人的是枕无寐,昨日邀她游湖也是为了试探她到底会不会武功,看样子似乎是不会的。更何况,他刚刚从枕无寐那儿回来,便是枕无寐真的会武功,也不可能在那样短的时间里来回两地。
“伤了王爷的便是此物吗?”
“不然呢?”齐王眸中闪过一丝恼色,“你知不知道江湖中有谁是用针的?”
微生子羽摇了摇头,道:“用针作为暗器的自然是有的,只是那针上面一般都是淬了毒的,与其说是用针杀人,不如说是以毒杀人。而这个人,怕真的只是以针杀人,江湖上内力能达到这一地步的人,不多。”
更何况,那些人若是要做什么,很少会亲自出手。季沧云也好,齐王也好,这二人的实力都不至于让那样一位武功奇高的人亲自出手。
这就越发显得奇怪了,到底是什么事,让这人要亲自对齐王动手?而且,这样的人物亲自动手,竟然没能杀死齐王,铩羽而归?
除非,他并不想杀齐王。
微生子羽一时想不透其中关窍,也猜不出刺杀者是谁,盯着手里的针看了须臾,将之放了回去,用丝绢一包,交给了手下的人。
“而今赶往此地的武林人士越来越多,鱼龙混杂,殿下留在这儿恐怕……”微生子羽面色恭谨地道,“依臣之见,还是京城最为安全。”
齐王脸色愈发难看起来,声音冷的如被冰水浸过:“你是要本王离开?”
少年面上恭谨之色淡去,他脊背挺得笔直如松,无形之中透出淡淡的倨傲气质,说道:“此地发生的种种都是要瞒不过陛下的,想必陛下知晓了齐王殿下受伤的消息,也是会心生担忧召您回京修养的。”
齐王带着几分难以置信地看向微生子羽,话似是从牙缝中挤出的:“你是在威胁本王?”
微生子羽脸色平静冷淡,道:“一切全在殿下的选择。”
齐王若是回去,自然是叔侄二人其乐融融天伦之乐;若是不回去,也无怪陛下不念旧情。
齐王想要收武林这把刀,也不掂量一下自己的能力?此次齐王能来,并非是陛下的退步,而是那位年少的帝王,想要再给这位皇叔一个机会,若是齐王真有不臣之心,陛下也可轻易地以借刀杀人。
微生子羽言尽于此,带着手下的一干人等离开了。
齐王眼见着微生子羽带着手下几人“耀武扬威”地离开,心下不由郁气丛生,怒极之下拂袖一扫桌面,桌上瓷器摔了一地!
“啊——”跪的最近的少女被瓷器划着了脸颊,下意识叫出了声。
齐王循声看去,之间怜奴抓着帕子小心翼翼碰着伤口,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要哭不哭的。他往日最是喜欢她这幅娇弱柔婉的模样,这时候却只觉得烦躁不耐,抬脚就踹了过去,骂了一句“哭什么哭”。
怜奴被他踹到在地,却连哭也不敢哭了,抑着眼泪爬起来跪好了。
齐王想到还在深宫里的少年天子,心下一阵郁郁不平,又不知想到什么,脸色稍微缓和了些,冷着脸吩咐道:“来人,备车去见天机公子。”
下仆忙备下车驾,载着齐王去了傅宸那儿,到了傅宸暂住的地方,却被告知傅宸不在,问傅宸去了哪儿,又得不到一个回答。
傅宸此刻却是在谢遗这里。
谢遗落湖的事并未外传,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得的消息,竟然还带了礼物前来探望。
谢遗刚刚沐浴完,傅宸进来的时候他正披着浅红色的女衣靠着软榻坐着,微潮的长发垂落在衣上,洇出了一痕略深的水迹。他容色清绝,穿着女子衣裙的模样非但不违和,反有一种奇异的美感。
傅宸也没有移开视线,而是微笑着看着他,问候他。
谢遗温声和他客套了几句,话锋一转,伸手指向了桌上的棋盘,道:“手谈一局?”
傅宸知道他的意思,手谈最是能考验一个人当时的心性如何,也最是能让谢遗考校一番自己这些年学的东西,于是点了一下头,道:“好。”
两人不动声色地下着棋。谢遗的风格一如他这个人,防守居多,少有进攻;傅宸也进退有度,却比谢遗要果断干脆许多。
谢遗和他下了许久,终以一子之差落败。
他搁下了手中的棋子,长长舒了一口气,面上浮现了一丝笑,道:“你赢了。”
傅宸:“先生承让。”
谢遗自顾自地道:“我虽不喜欢说话,却也不喜欢这样长的时间里,只能下棋,不能说话。”
傅宸微微一怔,迟疑地开口:“先生的意思是……”
谢遗道:“你一贯聪慧,怎么会看不出我做了什么,想做什么?”
傅宸的声音低了下去,“谢先生想要做什么,怎么是我能置喙的?”
谢遗指了下面前的棋盘,“青出于蓝、冰寒于水,你早就已经比我更厉害了。”
傅宸轻轻笑了一声,眉眼间闪过一抹无奈,道:“那也只是手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