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周围的江湖人,看他们二人相貌出众,举止亲密,尤其是其中一个武功低下,一副男女莫辨弱不禁风的模样,便透出或探究或轻蔑的神色。
姚晨实际并非什么都没有做,他在看,在听,在想,被动接收到不少情报。
从谢家此次邀请的江湖人来看,黑白两道都有,可见其势力庞大,交游广阔。姚晨发现其中大多数人是北方口音,谢家处在江南,且南方钟灵毓秀多出俊才,按理说不应如此,除非江南势力对其充满敌意关系差到不想出席,或者关系好到寿宴也能不露面,姚晨觉得后者的可能性大一些。
谢家是否刻意为之?对北方有所图谋?
总觉得宴无好宴……
宾客间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氛,并不友好,互相防备,隐隐似在竞争什么,许多人不介意在宴席前铲除对手,排除异己。
就比如眼前过来挑衅的刀客,外号关中霸刀,据说一手刀法霸道无比,大开大合,在北边挑了不少山头,他喜欢用强盗的头盖骨饮酒,残忍嗜杀,狠辣无情。传闻他曾是关中捕头,因抓捕缉拿了不少山贼,被强盗报复,杀了全家老小,又因官府无所作为,叛出公门,其生平最恨盗匪,打探到姚晨二人的身份更是充满了敌意。
原来燕山镖局,表面做的是镖局生意,实际干的是无本的买卖,常常劫掠随行的商队,因势力不大,只在小范围活动,所以名声没有传出。
姚晨和小狼狗本来在一桌安安静静地用饭,那刀客不打招呼便径直过来拍了桌子,不客气地呵问。
“三年前,有商队途径燕山,共一十六人,为你们所害。你们是否认罪?”
姚晨本想说“可有人证物证”,但想到自己此刻的马甲,强忍住了职业习惯,嚣张无比地哼了一声。
“刀下亡魂那么多,怎能一一记得?”
他这反应直接激怒了那刀客,他话刚说完,便感到一阵寒风掠过发梢,眼前一花,紧接着听到碰地一声,刀客整个人飞了出去,撞到墙上,墙面立刻出现裂痕。刀客缓缓从墙里站起来,捂着胸口,面容因疼痛而扭曲,摇摇摆摆往前走了两步,吐出一口血来。
小狼狗真是棒棒哒!
姚晨看在他曾经吃公粮的份上,且辞职之后行为也算正派,并未殃及无辜,就没有让小狼狗痛下杀手。
“滚。”他狐假虎威地抬起下巴,十足的小人做派,要不是那张脸俊美好看,真教人想一拳打上去。
周围人见此变了脸色,本以为是名不经传的小角色,不料其中一个竟是一流高手,如此年轻,弱冠之龄就有这么高的功力,未来前途不可限量,众人皆对他们提高了警惕,暗暗猜测二人究竟是什么来路。
待回到房间,姚晨想了想,问道:“你可曾听闻除了祝寿,谢家有何目的?”
朴嘉言摇头:“未曾。”他本以为客栈主人会知道。
姚晨叹气,他此行是为了明教,不想卷入其它风波,可一脚踏入江湖,就仿佛踏入了泥潭,越挣扎陷得越深。而东厂尽管已经全力配合提供线索,但在对手的地盘,朝廷控制力薄弱,他们是客场作战,行事艰难。
今日朴嘉言施展的一手,既震慑了宵小,又引起了旁人的注意,随着谢老爷子寿宴的逼近,气氛更加紧张,姚晨也做不到安之若素,被莫名其妙的敌意视线环绕,仿佛只有自己和小狼狗被蒙在鼓里。
最后还是朴嘉言从别人的低声议论里查到真相。
传言谢老爷子要为自己孙女择婿,其孙女心慕北方豪杰,因此特地借此次宴会邀请了北方英雄。
不知不觉竟被当作了最大的竞争对手,这个看脸的世界,江湖也不那么单纯嘛!
姚晨觉得其他人完全没必要将自己视为对手,先不说自己好男色,既然人家姑娘都说喜欢北方汉子了,肯定是不喜欢秀气俊美这一卦的,大概爱肌肉猛男那一款吧……
那个刀客都比他有可能中选。
今年谢家老爷子的寿宴,分了两处举办,一处在家宅府邸,接待高官显贵,一处便在梅园,广宴江湖宾客。如此心思,免于双方见到彼此都尴尬。若是名捕见到逃犯,是抓还是不抓?若是高官与乞丐同桌吃宴,双方同时拂袖而去怎么办?
梅园的宴席由谢老爷子的幺子谢玄主持,其身负进士功名,又习武艺,性格直爽,喜好交游,颇得江湖人士欣赏赞誉。
他游刃有余地在众人间穿梭,既不倨傲也不谦卑,恰到好处地让人觉得欢迎,又不会失了谢家的气度。他正与人寒暄,忽然看到门口出现了一个身着布衣清矍挺拔的人影,眼中一亮,礼貌地止了话头,告罪去迎客,对方看到来人,露出理解的神色。
“郭大侠能来寒舍,真是蓬荜生辉,有失远迎,还望海涵。”
“不敢当。”
那人四十岁上下,相貌端正,眉眼温和如暖春泉水,身上穿粗布短衣,脚踩布鞋,衣服料子洗得发白,其气息稳重内敛,乍看如同普通中年,只腰间有一柄古朴的长剑,剑鞘十分老旧,有明显的磨损痕迹,用破布卷了几下,挂在腰间。
姚晨坐在席上,忽然听人热烈议论:“没想到谢家把郭大侠也请到了。”
有人语气推崇无比,对其丰功伟绩如数家珍。
比如幼时得到世外高人指点,学了三招便纵横江湖,首战荡平八百贼寇,前半生行侠仗义,铲奸除恶,救百姓于水火。他有两件事为人津津乐道:第一件事,曾有东瀛剑客来中原挑战,挑了无数高手,令中原武林颜面扫地,最后败于郭大侠之手,东瀛剑客为其剑术与德行折服,大彻大悟遁入空门;另一件则是有一绝世美人对其芳心暗许,因其兄弟对美人有情,他不欲兄弟为难,便斩断情丝离去,还给美人送了大笔嫁妆。
姚晨越听越觉得有趣,抬眼望去,待看清楚其长相,愣了一下。
如果有客栈的常客看到,一定会认出他就是那个据说在老板娘房里坚持了小半个时辰保持了最长记录的江湖高手。
朴嘉言时时关注着他,立刻发现了其异状。
“怎么了?”他也看向那位德高望重的郭大侠。
“他乡遇故知。”姚晨笑了笑。
因为姚晨身份不显,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郭大侠并没有看到他,只剑术高手的直觉告诉他,危险在逼近。
宴席上美酒佳肴,山珍海味,众人推杯换盏,其乐融融。
姚晨一边享受江南珍馐,一边正义地谴责谢家处处逾制,骄泰奢侈。
当初为了防止世习奢靡,太/祖在饮食上树立了一套森严的等级制度,他老人家是大事小情都要管的性子,不仅每顿饭用度多少,对饮食器皿的质地材料也作了详细的规定。
公侯与官一品、二品,酒注、酒盏用金,其余的器皿用银;其它官员不能用全金的酒注和酒盏,改用瓷;至于庶民百姓,酒注用锡,酒盏用银,其余瓷、漆之类。
发展到今日,此法已经比较宽松,当今皇帝准许一品、二品官员的饮食器皿都用黄金,但不能用玉器。至于那些商贾、工匠之家,饮食器皿不许用银。
而眼前这帮江湖人士,明显未将朝廷法度放在眼里,玉壶玉杯玉盏玉箸,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挖了一座玉山似的,主家那桌酒注上面还镶嵌着各色宝石。
这宴席上,里面最简陋的漆木器,都用硃红稜金,姚晨瞧得仔细,上面还有雕琢龙凤一类的纹饰。
啧啧啧,不抄你抄谁啊?
常言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大侠也有手头紧的时候,江南谢家常常仗义疏财,在江湖久负盛名,江湖人士每有困难都愿意慷慨解囊,借此让各路人马欠了不少人情,其拉拢人心的手段,不容小觑。
姚晨把玩着手里的酒杯,作为朝廷走狗、庙堂鹰犬,他正在盘算如何瓦解一个可以一呼百应扰乱社会安定、同时财力惊人甚至能造成国家破产的江湖势力。
不要怪他心思恶毒,只是谢家老爷子的寿宴,选在官府疑心其与洛书盟有关的时候,免不得让人深思。
是向朝廷和其它江湖势力展示实力,令其忌惮不敢妄动?
谁给你的勇气?梁静茹吗?
就皇帝那个破性子,不得把这个当作挑衅我就跟你姓!
寿宴过后,众江湖人士并未直接离去,而是应谢家之邀,竞争谢家孙女婿之位。
谢家公布了招婿的规则,凡是二十以上三十以下的未婚健康男子均可参加,通过武斗决出胜者,样子不像是比武招亲,反而像竞选武林盟主。
郭大侠也留了下来,虽然他终身未娶,却不是为了谢家小姐,而是在此当个见证,以显示竞争之公平公正。他惜字如金,往往沉默地坐在上首,谢玄似乎十分了解他的性格,毫不在意,仍然热情地与他说话。
姚晨和朴嘉言好像被报名了,所有人都默认他们是为谢家丰厚嫁妆而来,毕竟两人身份是匪徒,又一副小白脸的长相,摆在面前的发财机怎么会放过?
姚晨走到擂台上的时候,比武大会已经进行过半,众人已经有些疲惫,这时忽然看到俊美无比的青年,不由精神一振,不管其武艺如何,看好看的人挨揍也是一件趣事啊!
姚晨向上首遥遥一拜,风度翩翩,举止潇洒,就相貌而言,无人可出其右。
谢玄赞叹这年轻人相貌出众,可惜脚步虚浮,武艺稀松,其对手却是江湖上成名的霹雳手,单手能捏碎铁核桃的那种,胜负一目了然。
此时,郭大侠也看清楚了那年轻人的面容,平静无波的脸上出现一丝裂痕,谢玄敏锐地察觉到,稀奇地问:“您认得此人?可是有不妥?”
“她不能赢。”
谢玄这时已经是震惊了,他素知其公正侠义,还是头一回见他做出有失公允的事情来。
“唉……”郭大侠叹息一声,满是无奈。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姚晨胜了。
他对霹雳手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霹雳掌功法有缺陷,心法层次练得越高,越无法控制体内真气,这正是你族人短命的原因,你天赋不错,照这个速度下去,不出十年就会爆体而亡。”
第二句:“江湖上唯一能救你的神医已经死了,不过我知道他徒弟在哪里。”
霹雳手脸色飞快变化,最后定格为果决,向裁判抱拳:“我认输。”
“承让。”
观战者发出一阵嗡嗡的议论声。
“这……”谢玄有些为难,虽然姚晨不是靠武艺胜出,而是计谋,但确实赢了,而郭大侠之前又明显表露其反对的态度。
“无碍,事后我会与她谈谈,不会教谢家为难。”这还是谢玄第一次听到郭大侠口中说出有这么多字的长句,他对这年轻人更好奇了,宣布姚晨胜出,让下一组上场。
接下来的几场,姚晨都胜了,他总能找到对手的弱点,只要给他机会说话,无论是黑道大哥还是白道侠客,都跪在他的三寸不烂之舌下。
没错,口/活儿就是这么棒!
倒是功夫一流的朴嘉言,第一场的时候意思意思比划几下就认输了。
随着姚晨一路高歌猛进,郭大侠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到了周围有眼睛的人都看出来的地步。
郭大侠终于忍不住找上门去。
“你究竟有何目的?”他紧绷着脸,在姚晨面前一点也不敢放松。
“还是老样子,直奔主题,一点前戏都没有。”姚晨又变成了无忧客栈老板娘的做派,尽管他一身男装,举手投足间却是充满了小女子的媚态,他的嘴角挂着似痴情又无情的笑容,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冷情薄幸的负心汉。
郭大侠一阵沉默。这种语气很容易让人误会的好不好?!
“江湖都在传你为了兄弟义气连心爱的女子都让出了,还送了嫁妆?真不愧是郭大侠。”
“……前尘往事,何必再提。”
姚晨笑脸一收,恼火地把把手上未喝完的茶盏砸向郭大侠,后者稳稳地接住,一滴水都没洒出来。
“我就要提就要提!”姚晨有些幼稚,有些倔强地说道。那模样几乎是孩子耍赖,蛮不讲理,不可理喻,熟悉他的人知道,只有面对信任亲近的人他才会如此由着性子胡来。
“你不要无理取闹。”年长男人的声音充满了无奈,语气却是软化下来,不再像开始那样硬邦邦的。他苦口婆心地劝说:“这里很危险,你不该来。”
“哪里危险了?”姚晨觉得自己摸到了一点边。
郭大侠动动嘴唇,还是没有说什么。
姚晨开始假哭:“我就知道,在你眼里,我什么都不是,我来这里,到底是为了谁?我听说谢家要对北方江湖不利,不知道是不是针对你,眼巴巴地跑来,结果你非但装作不认识人家,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把我当成犯人审问……”后面声音已是哽咽,说不出话来。
“你莫要如此……都依你还不成吗?”郭大侠几乎要给她跪了,自己怎么就摊上这么个奇葩呢?
朴嘉言藏在梁上,将一切听在耳中,他有些困惑,又有些明悟,好像明白了什么,又似陷入了更大的迷茫。
原来客栈主人也是有心的,只是那颗心已经给了别人。
他想立刻把那人拥到怀里,哄她不要哭,劝她还有自己,不要去在意别人,
可是以什么立场呢?
他比起其他男人更加卑劣,连接近都是别有目的。
他们之间到底算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