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风声紧,廖山昨夜忽然火急火燎回家去了,留下他们几人每日轮流守着大堂。城里的官兵不敢懈怠,百姓也自然不敢懈怠。
叶昭出来给两人送饭,刚走进诊堂,正和傅怀对上了眼。
傅怀抬头看他一眼,冷笑一声道:“有些人,前几天刚还闹着说要走,这两天风声一紧,突然就不走了?”
叶昭没说话,沉着脸把饭菜往桌上摆。
傅怀“哼”了声,又道:“瞧着很有骨气,其实根本不敢吧。”
陆予叹了口气,道:“师余。”
叶昭没心思同他多说,只想放下饭早些走回去。
傅怀突然喊住他:“叶昭。”
叶昭停下脚步,没转过身。
“你现在是块木头吗?”
叶昭的声音淡淡传来:“我只是不想同你浪费时间。”
“浪费时间。”傅怀冷笑,“你现在除了与师父说话,眼里是没我们这些人了么?”
“傅师余,”叶昭突然道,“不管我做什么,在你这里都是错的,既然如此,我还有必要和你们说这么多么?”
“廖山昨日回去了,你问了么?”
“没什么好问的。”
“你知道是为何?”
“不知道。”叶昭道,“也不必知道。”
“好。”傅怀道,“好。”
叶昭一声不吭地走了。
等回到院中,薛白坐在院中等他。叶昭也不说话,闷头往屋里走。
薛白的声音自他身后淡淡传来:“还和师余犟着?”
叶昭有些不自在地转回头,犹豫了会儿,还是走到了薛白跟前。
“没有。”
“子征……回家了。”
突如其来的一句,听得叶昭摸不着头脑。
只见薛白皱眉道:“小姚出事了。”
叶昭顿住:“小姚?小姚怎么了?!”
“城北那边已经有了敖兵,”薛白的神色比一贯还要严肃,“小姚那日回来的路上……被几个小兵抓了。”
“!”
“子征得到消息就赶回去了。师余也是着急,最近情形实在不容乐观。”
叶昭也跟着一阵慌乱。小姚这姑娘当时还是他收留下的,后来教廖山送回了家,说是在他家里能住着安心些。看得出来廖山稀罕这姑娘,是想要带进家门的稀罕。如今突然出了这种事……
叶昭不敢想了:“现在有消息么?”
“没消息。”
“他回去能做什么?”难道能闯进异族的王帐不成?
薛白心中的担忧不比其他人少,揉着眉心沉声道:“我不知道,以子征的性子,说不准……我不该让他走的。”
叶昭上前几步,撑住他不稳的身体,让人靠在身上。薛白稍稍颤了颤,还是放松靠了上去。
叶昭生在安宁里长在安宁里,从未经历过战火纷飞,更不知两国一旦打起仗来是什么样子。但看到临阳战后的样子,也不免心惊。刀剑无情,他不敢想象这座城破的样子。
“师父,真的会……打起来么?”
“外面都在说,敖族的军队已经到了城外五十里扎营。朝廷的援兵一日不到,坞州就一日岌岌可危。”
“若真打起来了怎么办?”
“我不知道。”薛白闭上眼,“我不知道。”
·
敖族的攻城来得比预料中还要快。
盈夜来到城下,守城的卫兵们尚在睡梦中,被惊得措手不及,毫无还击之力。
撑不到朝廷派来援军,敖族的铁蹄已经踏进了坞州的城门。烧杀抢夺,凡蛮族所过之处,无不留下狼藉。
叶昭从床上滚下来,瞧见外面灯火冲天,叫嚷打杀声连成一片。他还没来得及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韩佳已经猛地推开了他的屋门。
“你怎么还在睡?!”韩佳几步走过来拉他,沉声道:“那个什么族进城了。”
叶昭彻底清醒了:“怎么进城了?”
韩佳以为他还没睡醒:“怎么进城?打进城啊!你赶紧给我起来,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师父还在外面。”
“师父……”一听到这两个字,懵着的脑子又忽然活了。他抓起床上的衣服冲出门,直奔薛白的屋。
薛白不在屋里,和傅怀陆予坐在诊堂。傅怀正在把门窗关严实,后院的门也锁了结实。
薛白神情不动,这个时候他不能乱,要是他都乱了,徒弟们只会更乱。
叶昭和韩佳走进诊堂,傅怀检查完门窗,对他俩道:“把那扇也关好。”他说的是诊堂通后院的门。
叶昭和韩佳搭把门关严实,几个人在桌前坐了下来。
叶昭坐不住,看着明晃晃的灯光亮眼,起身要去吹灯。
傅怀道:“你吹灯做什么?”
“屋内灯这么刺眼,外面一瞧便瞧见了。”
傅怀冷笑:“你以为灭了灯就不会进来么?”
几人同时陷入了沉默。叶昭左思右想,还是起身熄了灯,屋内转瞬陷入黑暗。外面忽隐忽现的火光映在窗上,自远及近的打杀声隐隐清晰。
叶昭在黑暗中不小心探到了薛白的手,大着胆子握住,薛白的手有一瞬轻颤,最终没有抽出来。
叶昭偏过头静静看着薛白的方向,黑暗中几人各怀心事,各自忧心,没人发现他隐秘的心思,和桌下两只交缠的手。
他能感到薛白在微微颤抖,说不害怕是假的。
或许今夜过去,明日的坞州便会成为一片废墟。亦或许下一刻就会有敖族的军队闯进门来,烧杀抢夺,将他们的一切毁掉。
在这样死一般的缄默中,他们胸中漫上不可言说的迷茫与恐惧。
明天这座城会是一副怎样的面目,没有人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卡文……我太难受了。
第50章 交换
时间仿佛凝固,不知过了多久。
叶昭的手心出了汗,因为他听到了屋外传来的声音,愈来愈清晰的打杀声、脚步声。他们都听到了,屋外有敖兵在喊,在说着他们听不懂的话。他们已经打到这条街上来了。
敖兵们手中挥动弯刀,高大的战马跑得飞快,“咚嗒”的马蹄声和着高呼与嘶喊声。他们叫喊着自己的胜利,炫耀着不费吹灰之力攻下这座城池,肆无忌惮地享受着侵略与掠夺,这是他们今夜的犒劳。孬弱的羔羊已入虎口,怎么宰割与享用都由侵略者说了算。
“砰——!”
街道正中突然炸起巨大的火星。
敖兵们将火炬丢向街边的房屋,那里面全躲藏着瑟缩着不敢出门的百姓。他们哄笑地看着火星蔓延,将房屋成片地烧起来。火光中映着他们兴奋的脸,惊呼声中掺杂着抑制不住的呼喊。
叶昭倏地站起来,被傅怀一把拽住:“你要做什么?”
“他们在放火烧外面!我们难道就这么坐以待毙么?!”
“你现在出去就是送死!”
“那总不能被活生生烧死在这里!”
傅怀不说话了,屋内没人再接话。半晌,他冷声说:“就是烧死在这里,也比叫那些蛮人杀了强!”
薛白打断了他们:“都不许吵,给我坐好。”
几人噤声,薛白看向门外被烧得通红的夜色,他还是波澜不惊,但其实心里也不知道究竟要怎么做。说到底,他不过是个普通大夫,一介平民,能有多少能耐。真到了大难临头,该逃得躲,唯一放心不下记挂的,是几个徒弟的安危。
门外传来此起彼伏的嘶吼,接着是哭喊声。
有的门户被砸开,敖兵们冲进去又砸又抢,砸东西抢金银抢人,专挑高门大户人家。
整座城一夜之间破败殆尽。烧杀掠夺持续到天将泛白,朝阳一跃铺在大地上,映出的是满目残败的死相。
这座城算是死了。
药铺没什么好抢的,医馆险险避过一劫。街上的敖兵撤回大帐去了,他们才敢打开门来。
街上被烧得狼藉,烟雾一夜未散。有的门店和人家也被打砸损毁,人们哭天抢地跪在门口,哭这突如其来的灾祸。可谁又能挡得住呢。坞州终究是落得和临阳一样的下场,敖兵一日不撤,就一日无安宁。
薛白和几个徒弟忙着给受伤的包扎熬药,城虽然毁了,但人总是要活下去的。救不了这城的命运,好歹能尽力多救几条人命。
叶昭包扎的手法生涩,好几回绑不对地方。傅怀看不下去,撂下手上的布巾,从他手中拿过白布,三两下给病人缠好,敷上药。叶昭默默看着他手上的动作,记在心里。
傅怀包完也不说话,拾起布巾和水盆要走。
叶昭破天荒地喊住他:“廖山怎么还没回来?”
傅怀心里还是不舒坦:“不劳你上心。”
“那……小姚怎么样了?”
“不知道。他没来信儿。”傅怀丢下话走了。
叶昭蹲着想了半天,还是有些放心不下,想着要不晚些时候去廖山家瞧瞧。
他还盘算着,门外就闯进来个人。
来人气喘吁吁,进来就冲着满屋子喊:“薛大夫在么?”
叶昭起身道:“我是他徒弟,怎么了?”
那人是个年轻的后生,光着膀子,一身汗,像是跑了挺远的路。
后生大喘几口气,静下来后说:“俺是廖山的邻居,廖山他、他们家、出事儿了。”
叶昭一下没站稳。
后生继续说:“前段时间他带回家的小姑娘被蛮子抓了,他前些天去要人,谁知小姑娘……”
叶昭急道:“小姑娘怎么了?”
“他娘的,小姑娘被那些蛮子杀了!”
“!!!”
叶昭上前抓住后生的肩膀:“你说清楚,怎么就被杀了?!廖山呢?!他如今怎样?”
后生一声哀叹:“廖山去要人,才知道小姑娘早些时候被当作乱民杀了。那些蛮子杀人哪眨眼?他又那个脾气,当下要冲上去打了几个敖兵,被蛮子抓进大帐去了。没给杀了就是好事!”
叶昭六神无主,不知所措。但人肯定是要救回来的,关键是如何救、到哪救。小姚……小姚……他们怎么能杀了小姚!
薛白听见外面的动静,从后院掀帘走进来。叶昭本不欲叫薛白知道,但这种事瞒又瞒不住。薛白看到两人时,心里就猜了个七七八八。
他认出了来的后生,就知道是廖山出事了,忙上前:“净生!可是子征出事了?”
后生看到他,像遇上了救星:“廖叔廖婶急得慌不择法,我怕他们胡乱做出什么事。只能来找薛师父……”
薛白听了情况,担忧了几日的事态突然恶化,当下也想不出好办法。
“当务之急,”他说,“是先确认子征的安全……”
“敖兵没将尸体拉出来,”净生道,“说明人还活着。”
薛白道:“你可知道关子征的大帐在哪里?”
净生说:“知道,就在城外的几个小帐里,昨夜敖兵打进城来,廖山见着了小姑娘的尸首,跟着就被抓回去了。”
“真是冲动!”叶昭喊了声,但转念一想又情有可原,若当时换做自己,眼睁睁看着小姚死,怕也会冲将上去。
薛白让净生回去安抚廖父廖母,叶昭扶他坐下,瞧着他越来越差的脸色,道:“师父别急。”
薛白不能不急,急却又无可奈何。
叶昭道:“我来想办法。”
薛白看了看他,生怕他们几个再冲动做出什么来:“你们几个不许出去,待我想出法子……”
“能有什么法子,”叶昭打断他,他也怕薛白乱做出什么事出来,“那些敖兵蛮不讲理,和他们讲道理没用。凭师父的身子板,难不成能冲进大帐把人救出来么。”
薛白被说得无言,他自然也知道怎么着都不是个办法。若要真说有什么办法的话……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骚乱,思绪被打断,只见门口的人们惊呼着跑开,躲的躲藏的藏。
街上几匹高头大马,敖兵举着弯刀呲牙咧嘴横行,吓得人们慌不择路,不一会儿功夫都跑没了。
马蹄声在薛氏医馆门前定住,几个敖兵翻身下马,大步跨进门内。
“谁叫薛白?”打头的会说汉话,扫视诊堂一圈,目光落在坐着的薛白和叶昭身上。
叶昭警觉地将人护到身后,问:“你们要做什么?”
打头的敖兵朝他们走来,姿态倨傲,语气还算平和。他忽略叶昭,径直看向他身后的人:“你就是?”
叶昭还要说什么,一只手扶上他肩膀,薛白站起来道:“正是在下。”
“薛白,”那敖兵点头,挥了挥手中的刀鞘,“走一趟。”
话都不说清楚来了就要带人走!
叶昭慌了,问:“你们带人做什么?”
敖族人长相和中原人大不相同,身材魁梧,眉高目陷,发色也是浅浅的棕。在叶昭看来倒是不像黄种人。
敖族人说话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道:“青珂王吩咐我们带薛氏医馆叫薛白的中原大夫回大帐,态度要尽量好一些。”
“青珂”是王爵名称,曾经大嘉降服敖族时赐予敖首领“青珂王”的称号,代代承袭。而如今,曾经的战俘反过来倒打一耙,骑在大嘉朝廷头上撒野。
“你们王要做什么?”
“王妃得了重病,听说中原的大夫有药。王就请中原的大夫给王妃诊病。”这敖兵也不隐瞒,实话实说。
薛白寂了寂,道:“我看不了。”
“你说什么?”敖兵努了努刀鞘,“你凭什么说你看不了?这是青珂王的命令。”
薛白看着几个张牙舞爪的敖兵,说出的话厉害得让叶昭也一瞬咋舌:“我不给敖人诊病。”
敖兵听懂了,怒道:“中原大夫,你说什么?!”
“我说,”薛白一字一顿,“薛某人不给敖人诊病。”
敖兵气得举刀:“中原大夫,你不要得寸进尺。”
“你等杀我族人,踏我国土,薛某虽手无寸铁,但断不会做这等事。”
“呸,”那敖兵道,“你们中原大夫不是最讲救苦救难,众生平等,都是放狗屁的话吗?!”
薛白道:“薛某有薛某的原则,薛某不救杀人者。”
敖兵被逼得眼红,叶昭真怕他一刀下来要了薛白的命,死死往他身前靠,被薛白伸手拦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