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昭抱着薛白起身,还准备道谢:“夫人……”
牛夫人道:“我也是偷来的钥匙,没时间再叙旧。薛大夫上回从阎王手里拉回我,我还没好好道谢。你们……”牛夫人顿了顿,“你们这样的人,不该死在这里。”
叶昭依旧担心:“可是夫人你……”
牛夫人笑道:“我不防事,刘丙如今是青珂王的座上客,无人敢将我怎样,也不会怀疑到我。”
匆匆告别,叶昭抱着人钻进车里时,都没想到上天竟会降下这天大的恩泽。
或许是薛白施善太多,终有一日得到回报了罢。
推车一直将他二人送回到城门内。叶昭下车谢过牛夫人安排的推车夫,将薛白稳稳当当抱在怀中。
照理说医馆是去不得的,但今夜实在难寻落脚处,况且敖人也未必会这么早寻到这里来。薛白又低烧不退,最好要些药。回医馆是最好的办法。
夤夜赶回医馆所在,叶昭长出一口气,一抬头间却又忽的停住了呼吸。
第56章 春夜
周遭是刺骨的寒冷,但身上却暖。薛白醒来时,正被人整个罩在怀里,寒冷都被这堵人墙挡了去。
叶昭见人醒了,埋头在他脖颈里深吸口气,问:“师父,还难受么?”
薛白身上的热退得差不多,倒像是被叶昭尽数匀了去,两个人抱成一团,都暖融融了。
“好多了。”嗓子还是哑,在牢中伤的,一时半会儿好不了。
他看看周围,环境有些陌生:“这是在哪?”
叶昭这才想起薛白迷糊间尚不知发生什么,细细解释了一遍。薛白听完,缓慢地眨着眼:“那医馆呢,怎么不回去?”
叶昭本不想告诉他,但早晚是瞒不住的,只好坦白:“……已经被敖兵烧了。”
昨夜回到医馆时,入眼已是一片狼藉。想必在他们师兄弟几人离开后,不知何时被敖兵一把火烧了干净。敖人做事一贯如此,应当是后知后觉,企图彻底断了薛白后路。也好在他们三人早走一步,不然也难免一场劫难。
薛白没说话。他们不过两个逃犯,即便没被烧毁,医馆也不是久留之地。借宿他人家,又搅得他人担风险。于是叶昭在城东寻了个无人住的破屋,能躲一时是一时。
只是那医馆载着薛白多年心血,如今付之一炬,他不敢想象薛白此刻作何感想。能做的只有给他挡住风寒,一些皮毛罢了。
见他不再说话,叶昭便趁机问:“师父,你曾说牛夫人有恩与你,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
“六年前。”薛白轻声道,“是夫人将我从深渊里拉出来。”
六年前,他捂着近乎残废的左臂倒在雨幕中,入目是冰凉与荒芜。一把伞伸过来,遮在他上方,伞的主人正是夫人。
薛白清楚地记得那双眼睛,那丝善意,救他于水火。
叶昭心有不甘,想自己当时为何不在,想着想着不由自主问出口:“那我当时去哪儿了。”
那时叶昭刚拜师不久,薛白笑笑:“你在看医馆。”
叶昭还是有怨,头在颈窝埋得更深,连带声音都闷闷的:“那你怎么不和我说。”
生死攸关的事,薛白当年对他只字未提。他什么都不知道,只当师父的手是早便伤了的。
“没有让你担心的道理。”薛白说,“是我自己的事。”
叶昭更不服气:“以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说完又紧着补充,“不许抛下我。”
“好。”
“师父。”叶昭反复抱住他,怕不够紧似的。胸腔里盛满情绪,他又笨拙不会表达,最后只好憋出情真意切的一句:“我好爱你啊……”
两人依偎着睡了半日,薛白再醒来时,见叶昭一张脸浮着红,身体也跟着烫。
也难怪,带着他奔波一夜,衣服尽脱下来给他裹上,又抱着他挡了半夜风寒,铁打的身子也撑不住。自己是好了,现下叶昭又烧上了。
薛白摸他脸和脖颈,烧得不轻。
外面他们的通缉令想必已经到处都是,薛白匆匆蒙了面,必须出门去买些药和食材。
城东穷,难得找到药房。薛白转了一圈寻不到药,只得回来。他给叶昭扎了几针,效果还算明显。接着又忙活着做饭,旧屋落灰多年,好在灶台还算干净。薛白废了大力气全部擦洗一遍,才将菜摘出来准备上灶。
饭刚蒸在锅里,热气熏得人脸上泛红。一双手悄然从身后围上来,圈在腰间,扣紧,接着一张热滚滚的脸贴上来,拱进颈窝。
“师父在做什么?”
“做饭。”薛白就着这个姿势回不了头,偏着头问:“醒了?还难受么?”
叶昭微微摇头,嘴角一勾,发出低沉的笑声。
“怎么了?”
“师父特意照顾我,我很高兴。”
薛白失笑:“从前你生病,哪次不是我照顾。”
“这不一样。”叶昭道,“以前是因为我是你徒弟,现在是因为你爱我。”
薛白又笑,被酸得说不出话。自打认识这会儿的叶昭,被他坦白心意后,自己就像变了个人。从前的疾言厉色都不再,无论他做什么,不会再站到师父的角度审视训诫,反而……悉数变成了纵容。
叶昭继续抱着人不放,又问:“师父,如果……”
顿了顿,深吸气继续道:“如果我从前伤害过你,你会怪我么?”
“不不,”说罢他又改口,“你会讨厌我么?”
薛白不解,还是回答:“不会。”
叶昭怔愣:“为、为何?”为何没有一丝犹疑。
薛白转回头看他,一字一句:“不是你说的么,因为我爱你啊。”
一眼万年,叶昭心中陡然一空,连魂儿都丢了。他用力吻上薛白,将热气都染到对方身上,环着腰把人往后面带。
薛白不知他要做什么,失神间语气有些慌:“饭……饭还……”
叶昭哪还听得进去,把人翻转身,搂在怀里落下密实地亲。
他一边动作强横,一边语气恳求:“师父,我烧得好难受。”
薛白恍惚间伸手要摸他额头,急道:“刚才不是说不难受了么,怎么现在又不舒服?”
叶昭“嗯”了声,嘴移到耳边,咬着那耳垂低声:“难受死了,要师父才能退烧。”
薛白还未反应过来,身体一轻,已经被抱起离开灶台。这才明白过来,又担心道:“还难受着,你……”后半句话被堵在口中,叶昭一腔爱意横冲直撞,终于攒到了要发泄的时候。
床上冰冷,叶昭把人抱到椅子前,让跨坐到他身上。
外面响起淅淅沥沥的雨声,原来在下雨。叶昭一向语文差,古诗也没背过几首,但此刻脑中却有闲暇想起一首诗,春夜喜雨。是春日的夜,也是春宵的夜。
好雨知时节,他期盼着这场淅沥的雨就这样下着,最好永远不要停。裹挟着这个春日所有疯狂的思潮,微妙的触碰,暗涌的波涛,直到末日,直到尽头。
移到床上时,叶昭怕下面冰凉,特意铺了一层衣裳。薛白双眸浅闭红着眼角,两手不受力地挂在他身上。叶昭深深喘气,一遍遍喊“师父”,凑到嘴旁听那低低细细的喘。息,即便是隆冬腊月的大雪也浇不灭他的滚烫。
旧屋矮破,天地狭小。叶昭赌誓一般在心里重复。
师父,我会永远陪着你,碧落或黄泉,地狱或人间。
作者有话要说:
骑上我心爱的小摩托,它永远不会堵车。
嘟嘟嘟嘟嘟嘟——
第57章 南行
雨不知何时停的,跟着屋内偃旗息鼓的动静一起。
叶昭缓缓收臂,怀中的人也微微一动,醒了。叶昭伸手拨开薛白额前半湿的碎发,一手顺着背脊轻抚,凑近哑着嗓子问:“师父,难受么。”
薛白摇头,头抵着他的胸膛,仍旧困顿。叶昭揽得紧了紧,抚着背脊的手又上移,开始顺那一头黑发。
真好看。他盯着怀里的人看不够,这是为数不多的能看到薛白散发的样子。不似平日的一丝不苟,别有种说不出的慵懒和柔和。盯一会儿就受不了了,他只好披衣起身,去打水烧水。
一桶热水准备好,他又把人抱到桶里,趁着迷糊给人洗了个干净。在牢里受了一个月苦,叶昭摸那皮肤都觉得心疼。以前不应当是这样的,那时他给擦药时,这身上还不是这样的触感。
薛白觉出他动作的迟缓,从水里睁开湿漉漉的眼,叶昭这才抱人出来,裹好衣服又搂在一起。
犹豫了很久,他说:“师父,邬州留不得了。”
“嗯。”薛白也知道,“今日……就离开吧。”
“好。”叶昭毫不犹豫,“师父说去哪儿,我都跟着。”
薛白抬手也抚上他的背,摸到那坚实的背脊,心里安稳不少:“要走就远些,”薛白抬眼看他,征求意见,“我们去佑安。”
去佑安,皇城。没有比那儿更好的选择。
如今也只有佑安能暂免于敖人的铁蹄,能给他们一处安身之所。
可佑安能否安稳久长,他们又能否到了佑安,谁都不知道。
叶昭答应:“都听你的,天涯海角,我都跟着你。”
“不是你跟着我。”薛白轻微的气息吹在耳边,“如今是我们相依为命了。”
“师父不一样。”叶昭坚信这点,“师父到了皇城,依旧会是扬名千百里的名医。到那时,怕的该是我,”他低笑,“怕师父不要我了。”
“说什么胡话。”薛白也知道他开玩笑,跟着笑,凑上前亲亲唇角,又觉得不够似的,学叶昭直白地吐露心声,“阿昭,我爱你。”
叶昭怔愣片刻,受宠若惊地傻笑。
“别傻笑了。”薛白难得矫情一回,倒叫这笑弄得不好意思,“起来收拾收拾,早些走吧。”
“嗯。”叶昭应着,却没起身的意思,甚至还收了收怀抱。
薛白也贪恋那拥抱,便也拖着不动:“带的盘缠还够么?”
“还够用,师父放心。”叶昭正事上不傻,临走前将薛白和自己的积蓄全带上了。薛白的一文没花,都换成银票给人攒着。一直以来花自己存的,虽然不多,但到皇城的路费总还够。
敖人的通缉还没下发,他们趁着傍晚出了城。南下进京,途经的第一站是临阳。
他们寻了个偏僻的客栈打尖,倚着晌午的日头,坐在靠近角落的桌子上吃饭。
到了临阳还好说,敖人的通缉传不了这么快,这儿暂时算得上安全。
叶昭花自己的钱不心疼,叫一桌好菜给薛白补身体。薛白又使劲给他夹菜,两个人夹来夹去,最后各自吃了不少,还把情意交换了个够。
他们两人眼中不见别人,而此刻大堂的另一角落里,正坐着个白衣道人。道人年轻,拂尘放一旁,默默抿一口茶,眼神落在他们身上。
当夜,叶昭翻个身,正要紧怀抱,胳膊捞了个空。他朦胧睁眼,看到身旁空无一人。人呢?他一个翻身坐起,不见薛白的影子。
叶昭匆匆披衣出门,绕到客栈后院,在远处隐约瞧见两个身影,其中一个是薛白。他一颗心放下来,这时薛白同那人说完,也正朝这边看过来。见他醒了,微微吃了一惊,随后又招手唤他过去。
同薛白站在一起的是个年轻男子,两人年纪相仿,其实正是白日里同坐大堂的白衣道人。
那男子眉目俊朗,器宇轩昂,和薛白站到一起时,有股莫名的相称。叶昭走进前,待彻底看清那人相貌后,脑海中过电般,瞬间傻了。
薛白给两人介绍:“这是小徒绶之,这是我之前同你提过的旧友,孟满。”
孟满,叶昭自然知道这个人。蒙薛白相救,这人曾在那年疫病中捡回一条性命。薛白那回独自出门去临阳会友,会的便是这位旧友。
而今与叶昭初见,却叫他当下愣在原地——这人长得同他那位各家学说课的老教授几乎是……一模一样。
第58章 真相
亦或者说,若教授再年轻个数十岁,和眼前这位真是一模一样。
叶昭震惊之余,孟满已经同他打过招呼,客气地夸奖道:“名师出高徒。”
原来自孟满大病痊愈后,便投入道门,做个四处云游的道人。此次回来,正巧在这儿碰上。
叙旧罢,两人要折身回房,叶昭推说睡不着,独自坐在林子里吹风。
树林的风清冷,不肖一刻叶昭就被吹清醒了,漫无目的地起身晃悠几圈,再一回头猛然看到身后有人。
那人一身白衣,大半夜立在林子里,叶昭不大不小吓一跳,定睛一看才看清是不久前同薛白回去的孟满。
叶昭礼貌地微微欠身,站着没走。他知道对方这是刻意避开薛白,找他。这一场相遇也非偶然,一个在临阳有家的人,何必要在云游归来时住个偏僻的客栈。
孟满一身仙风道骨,走进几步,声音也飘飘然,有几分隐士的味道:“怎么,见面了不叫一声老师?”
老师?哪个老师?
叶昭讶异,震惊得说不出话。
孟满继续道:“逃课整一个学期,平时分给你10分。”
叶昭终于忍不住:“卧槽……”
他脑子好像转不动了,小心翼翼地问:“孟教授,是、是您么?”
孟满轻咳一声,爽快地笑起来:“看来你还是没想起全部,也难怪。这要怪我功力不足。”
叶昭一头雾水:“什么功力不足?”
孟满正色道:“上辈子的事,你已记起十成有九了吧。”
叶昭一凛,收起迷茫,也正色望向对方。
孟满道:“叶昭,叶绶之。师出名门,天赋卓绝,四十不到便扬名一方,著书立说,成为一代名医。”
叶昭心想,怎么上起课了。
孟满继续说:“二十四岁因一桩误治案和恩师决裂,离开师门自立门户。而师父薛白也因此身败名裂,年仅三十三岁便病逝。”孟满正视他的双眼,“这些,你都记起来了吧。”
叶昭点头。
“那你可曾后悔过?”
“后悔……什么?”
“当年逼得薛白身败名裂,在那之后你可曾后悔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