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昭无奈叹气。这人为何如此执着于这一百遍?
“……没。”
“嗯,回来再继续吧。”
“……”
大嘉地大物博,幅员辽阔。鼎盛之时,北控蛮敖、西降犬狄,南开海上商贸之路,东有诸岛来臣,繁茂一时不衰。
可繁华盛衰,朝代更迭,再正常不过。如今大嘉已不复昔日强盛,北方敖族虎视眈眈,边境时有战乱,甚至有南下波及之势。平安帝昏庸,不理朝政。高堂之上魑魅横行,民生疾苦无人问津。
他们所居之处名唤邬州,地属北方,靠近边境,去皇城甚远。
邬州从前是仅次于皇城的北方大都市,近年来敖族侵扰,民不聊生,是以逐渐衰败下去。
薛白声名鹊起于北方,这一点叶昭倒是记得。
北地严寒,加之战乱不断,伤于寒者居多,疫病也多。
以陈宗柏为首而兴起的宗阳派,以温补为基本理论,主张多用温热药物,善治伤寒疾病,反对过用寒凉而大伤阳气。与南方以名医程芩素为代表的沂水派呈分立之势。
而薛白正是在五年前一场突然席卷北地的疫病中创制了千古名方“救灵丸”,救人无数,名声大震。
就是这样一位名医,此刻正坐在一间破旧的小茶馆里,同弟子喝茶歇息。
他们要赶往临近县城的刘县令府上。刘县令夫人临盆,因之前有郎中诊断胎位不正,故半月前便特地差了人来请薛白。
叶昭不解:“生孩子产婆还没请好,倒是先把大夫请好了。像是生怕自家夫人不出意外似的。”
薛白严厉地瞧他一眼,语气肃然道:“不可妄言。”
“……哦。”
除了诊病,薛白的左手几乎从不见光,整日拢在袖子里。开方抓药端水吃饭等等,一律用的是右手。
叶昭看他右手娴熟地倒着茶,不由细细沉思。
书上也没说过名医薛白……有残疾啊。
手对于一个大夫的重要性自是不言而喻。即便是名医如薛白,却也治不好自己的手疾。还真是人人都有难言之隐。
书上虽没有这些细节,但各类名家列传上倒是有不少薛白的逸事。
比如这位薛名医出身高门世家,本该是锦绣前程,却为了习医甘愿千里拜师,入了高门子弟皆不愿入的下三行。
又比如这人天生品行高洁,不染俗尘,恪守礼教甚至到了近乎顽固的地步。有一次几位高门纨绔特意大设宴席,将他也请至席间。
宴席先上了上等美酒,薛白却杯酒不沾。后来纨绔们见他这幅样子,有心刁难,故意请来舞姬数名给他陪酒助兴。
谁料舞姬们刚一沾身,薛白当场起身离席,走至门口处,将外袍尽数脱了扔掉,拂袖离去。几位纨绔不由瞋目,惊讶于此人非人哉的定力和刻板。
当时叶昭读着读着都惊叹于世上怎么会有这般不解风情之人,这该是错过了多少人间乐趣啊。
可是真当见到薛白后,几日相处下来,叶昭觉得他能做出此事真是一点都不奇怪。
要么二十多岁的人了,家世相貌都不差,怎么连个妻子也无。
啧啧。
叶昭觉得傅师余都要比他强些,毕竟历史上傅师余可是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风流名医来着。
薛白见茶壶见底、叶昭还有些意犹未尽,又起身去要一壶。叶昭趁空闲也顺便去了趟茅房。
打茅房出来,他在靠近柜台角落里的那几桌听到几句闲言碎语——
“刚那儿坐的是薛氏医馆的薛大夫吧?”一个中年汉子边喝茶边推了推旁边的人,低声问道。
“可不是么,想必是出诊吧。”另一个年轻汉子回答。
“嚯,能请得动薛大夫的人不多吧?”
“估摸着也是出了大价钱的。”
“啧啧,有钱就是好啊,有钱能使鬼推磨。几乎不怎么出诊的人也愿意出诊喽!”
中年汉子摸着下巴胡子笑他:“瞧你那醋酸劲儿。谁还不是个人了,即便他薛神医就不爱钱了么?”
年轻汉子嗤笑一声:“我还当薛大夫真真是个活菩萨呢。”
“呔,哪来那么多活菩萨。我可听说经常有人去薛氏医馆闹事,薛大夫怕得紧呢,连人都不敢惹,每次就乖乖让砸东西。”
“我也听说了,好像是说和以前一桩案子有关系……”
“嘘——不要乱说,这谁能说得清楚。”
“也是也是,别人的事儿。”
又说了几句,两人聊别的去了。
叶昭握了握拳,最后还是叹了口气。他从柜台拐过来,却忽然看到薛白正站在那里,右手提着一壶新茶。适才他被柜台挡着,那两个人和叶昭都没有瞧见。
薛白见他出来,提了茶壶坐回了位置上。
“老、老师……”叶昭跟了上去坐下,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
“怎么了?”薛白面无表情地倒茶给他。
“他们……刚才那两人……”
薛白仿佛他们谈论的不是他一样,淡淡道:“所谓人言可畏,各人心中有自己的判断就好,你无法约束他人。”
这番话听着没什么特别之处,叶昭心中却忽然涌上一丝说不清的滋味,竟第一次没有觉得他这些说教的话死板枯燥。
“在想什么?”薛白喝尽杯中茶,见他走神,问道。
“没、没什么。”
“那便尽早赶路吧。”
临近正午时分,他们赶到了县里。刘县令早早就已在府门口等着,远远瞧见两人到了,急忙亲自出来迎接。
“薛神医,您可算来啦。”刘县令约莫三十左右,人精瘦干练,长相也周正,倒不是大腹便便。
薛白忙上前还礼道:“县令过誉了,不必如此称呼。”
叶昭也跟着行了一礼。
“那二位便里边请吧,客房都安排好了。”
大致收拾一番,薛白叫叶昭随自己去看刘家夫人的情况。
刘夫人近几日估摸着就要生产,正躺在屋里养着。
刘县令笑呵呵领了两人进屋,见夫人要起来,便赶忙上前将人扶起,又细心地抽了靠枕垫在她后背。
“牛娘,你就别下床了,让薛大夫给你瞧瞧。”
刘县令这个年纪才和夫人有了第一胎,实属不易,本应当是喜事。但眼下这位夫人肚子也确实大,怪不得刘县令担忧,这样生产再加胎位不正,实在是有风险。
夫人费力地坐起来,对刘县令道:“刘郎,你先帮我谢过薛大夫没有?”
“谢过了,等你顺利生产完,再亲自谢一谢薛大夫。”
叶昭听着这俩人互相的称呼,倒是不由一乐,想起个绕口令来,一时笑得合不拢嘴。
“叶昭,不可无礼。”薛白正给夫人诊脉,看他对着夫人发笑,出言训诫,又招手示意他也过来。
叶昭不太情愿地走上前,百无聊赖地踢着脚尖。他对这行没兴趣,也不愿意学,在学校就抵触,更别说现在了。
“近日食欲如何?”
“还可。”
“大小解如何?”
“还、还算正常。”
“腹部没什么不适吧?”
“嗯,不痛不痒的。就是他有些闹腾,估摸着是想出来了。”夫人摸着自己浑|圆的肚子,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薛白用被子压好夫人的胳膊,站了起来道:“那便好。现下一切还正常,夫人身子骨弱,所有吃着的药就都停了吧。安心养胎、等待生产即可。”
“有劳薛大夫了。”
“夫人客气了。夫人对薛某有恩情,这是薛某该做的。”
几人又客套几句,夫人便先歇下了。刘县令留在屋里陪着自家夫人。
薛白和叶昭出来时,有个小丫鬟急匆匆跑进院里,看到两人后又急急忙忙站定。
“是薛神医吗?”
薛白点头。
“我是夫人的贴身丫头,听说薛神医来了,就想着来问问神医照顾夫人有些什么要注意的?”
这丫头长得相当俏|丽,乍一看之下竟比夫人还美上几分,寻常小丫头也无这等姿色。而且瞧着也十分机灵,礼数周到。
叶昭还不由多看了两眼,薛白却是毫无波澜、目不斜视,吩咐了她几句,特意交代停了所有补药的事。
老师定力实非常人,弟子佩服得五体投地。
作者有话要说:
绕口令是:“牛郎恋刘娘,刘娘念牛郎。牛郎年年恋刘娘,刘娘年年念牛郎。郎恋娘来娘念郎。念娘恋娘,念郎恋郎,念恋娘郎。”
应该好多人都听过叭,反正我现在都念不下来233。
还有就是年少成名的中医是有的,但是二十岁确实挺早的,大多数人做不到,这里小说需要就不讲究那么多了/捂脸。
第6章 产妇案(二)
刘县令盛情,午饭备得丰盛。叶昭茶足饭饱,在院子里溜圈散步。
薛白回屋前见他还在溜达,复又折回来和他说两句话。
“今日赶路疲惫,早些回去歇着吧。”薛白嘱咐道。
叶昭不怎么觉得累,毕竟是少年人的身体,精力旺|盛。倒是看薛白身子骨瘦弱,才像是应该好好歇歇。不过他没说出来,还是老实回答道:“好,老师也是。”
“书抄不完便放下,先休息吧。”
叶昭:“……”这人咋还记得这回事?
大概是近日夫人临盆,县令府上下十分安静,下人们做什么都是轻手轻脚的,生怕打搅了夫人。是以叶昭这一觉睡得十分踏实。
到了后半夜,他迷迷糊糊听到外面吵吵嚷嚷,接着门外一片灯火通明,映得屋子里也一片通明。
叶昭慢慢从床|上坐起,抬手挡住刺眼的光亮,脑子还一片朦胧。
大半夜的不睡。着火了?
片刻后,他听到隔壁房门打开的声音,有人脚步匆匆地经过他的屋前走了。
老师也起了?
哦,他恍然明白过来。
夫人要生了。
犹豫半晌,他磨蹭着从床|上下来,胡乱理了理头发,也推门出去了。
县令府上下仿佛翻了天一般。
“产婆!产婆呢?什么?产婆还在睡觉?!快给我去叫——”
“水,速速打几盆水来!”
“灯!灯都给我照得通亮听到没有!夫人怕黑,要是出了什么岔子老爷非扒了你们皮!”
真热闹。夜市也不会比这热闹。
叶昭抱臂站在门口,观望着人头攒动的院子,来来往往慌乱的脚步,想:“古人生个孩子也不比现代轻松,浮夸得很。”
他看到一个大胖婆子跑进了夫人的院子,估计是产婆到了。
夫人的喊声倒是中气十足,整个院子都听得清清楚楚。丫鬟们进进出出,不停地端水倒水递东西。产婆的声音听着比夫人的还用力:“夫人,再—加—把—劲—儿——”
“再—加—把—劲—儿——”
“使—劲—儿——”
叶昭听着听着忽然有种想上茅厕的冲动。
在他纠结了一会儿,最终决定先去个茅厕的时候,产婆的嗓门突然大了起来。
“夫人、夫人大失血了!快!快叫人进来!”
叶昭脚步一下子顿住。
——果不其然,还是逃不过,古装剧中最常见的戏码终于上演了。
“薛大夫!薛大夫来了没有?快快去请薛大夫!”刘县令一脚跨进院中,快步走着吩咐下人道。
“老爷,薛大夫已经起了,刚才还在这儿等您呢。”下人赶忙提灯上前来,边走边回答。
薛白正在等候请示再进去,见刘县令到了,走上前来。
刘县令着急地问:“薛大夫,夫人这——”
薛白也神色严肃,双眉紧皱:“今日中午看夫人并无什么大碍,胎儿虽大了些,但总不至于大失血。具体还要等薛某进去看看才知道,可这对于夫人太过冒昧,望县令大人准许。”
刘县令连忙点头:“薛大夫太客气了,这些不必过问我,薛大夫直接进去就好。”
薛白微微点头,看向屋内。产婆经验丰富,于接生处理失血一道比他在行。有产婆在,现下情况倒还控制得住。
“烦劳大人差人去将我带的弟子叫醒,让他到这里来。”
县令点点头,转身去吩咐。
薛白进去时,夫人已经喊得没了力气,声音低了许多。猛地瞧清楚屋内景象,他还是呼吸一紧。
情况较他想象的严重得多。床褥都染上了血,胎儿只出来半个身子,因为胎位不正,头卡着却无论如何也出不去。
若是再这样卡着,胎儿可能会窒息死亡,夫人的失血也未必止得住。
这时,只听得叶昭在门外大喊:“老师,我可以进来吗——”
“进来。”薛白沉声道。
叶昭进来后,也被眼前景象惊得说不出话。他从未见过这种场面,当下愣在了原地。
“薛神医、薛神医,这可怎么办呀?您快想想办法救救我家夫人——”是白天见到的那个丫鬟,此刻正端着水盆帮产婆止血,一边急得哭了出来。
“你去帮她们止血。”薛白吩咐叶昭,自己则去把夫人的脉。夫人此刻脸上已全无血色,冷汗涔|涔,整个衣衫、头发都是湿的。
叶昭也有些慌乱,见他搭脉,便问道:“老师,怎么样了?”
薛白皱眉道:“散脉。”
叶昭学脉学不久,虽然自己把不出来,但于理论还算懂些皮毛。
大失血见散脉,多半是没救了。
产婆见多这类状况,也明白后续是怎么着了,叹了口气道:“既然神医也摇头,那婆子我也拿不出什么办法。那个丫头,”她对白日里那个丫鬟道,“你去问问主家老爷,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那丫鬟一听,立马哭了出来,对薛白道:“求薛神医再想想办法,救救我家夫人,救救我家夫人。”
此时刘县令也进来了,见这番场景,喘着粗气说不出话来。
还是产婆镇定,简述了情况,让刘县令做抉择。
保大人还是保孩子,这也算是经典问题之一了。
这是叶昭第一次直面这样的场景,此刻内心竟然一片空白。他忽然很后悔早上在茶馆说过的那些话,想到中午夫人捂着肚子温和又期待的笑容,不住地暗骂自己真是个乌鸦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