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官张了张嘴,但是干涩的喉咙里吐不出半个字。她作为略通灵魂学说的神官,当然能感受到这半截手臂中不·存·在·灵·魂。
在这个世界上,断肢重生和断肢接续都是很简单就能达成的事情。然而这是建立在‘灵魂存在’这一基础上的。
如果敌人使用的是不能斩断灵魂节点的普通兵器,就利用光明魔法的治疗术使伤口断肢重新长出,届时灵魂与手臂重新契合,就会像完好如新一般。
如果敌人使用了特定的附魔武器,就及时回收还附着着灵体碎片的断肢与伤口拼合,然后利用更高阶的治疗术同样可以达到使伤者伤势痊愈的效果。
但是灵魂碎片是可以从断肢上被剥离的——比如黎曼放在这个匣子中的右手,就不仅仅是被砍下来那么简单。
肢体中本应附着的灵魂碎片似乎被强行取出,或献祭或交易,现在已经不可能被接上了。
也就是说黎曼在十几岁——大约是刚继承传承没多久的时候——为了能伪装成魔族,彻底舍弃了自己的右臂并且付出了灵魂的代价、而非神官一开始猜测的那样只是暂时采用了这种权宜之计。
再联系到黎曼的年龄、以及对方一定是被魔族抚养长大的人物设定——
“一定很辛苦吧,”神官热泪盈眶地握住了他的手。
欸?
所以现在是什么剧场乱入么?心地善良的神官发现魔王其实是被魔族抚养长大的人类,从小就不得不伪装成魔族的样子、甚至砍掉了自己的右手——
现在魔王正在为人类和魔族的存亡做出努力!
那么之前他在魔族中有多胆战心惊,一旦身份的秘密暴露,就会引起魔族的全盘反击。同时又不得不与自己的同胞殊死搏杀,无论死去的是人类还是魔族,对魔王来说都算不上胜利。
怪不得黎曼会主动提出和谈,他内心比任何人都更希望人类与魔族能和平共处吧,但他现在的身份更加注定了不会有任何人相信他人类的身份。
如果不是自己巧合之下发现黎曼不会被光明治疗术所伤、甚至能自由使用光明系魔法,也绝不会想到这个黑暗系法师居然不是魔族。
这也就解释了魔王为什么遭受光明系攻击之后并不会显示出特别虚弱的状态来——光明系对魔族的腐蚀特攻效果在他身上完全无效。
毕竟能驱使黑暗系元素的法师在人类之中根本凤毛麟角,任谁都不会往这个方向上去想——何况受伤的人要伪装成毫发无伤很难,没受伤的要伪装成重伤却很简单。
但是这也说明黎曼的年龄确实符合他的外表:时时刻刻活在面具下绝不容易,何况是对于与自己差不多大的青年。
四年前他才十四岁吧?从人类中来看的话是还未从学院毕业的年纪,就已经以人类之身伪装成魔王、要应对各方的压力了。
神官越想越心焦、越想越愧疚,忍不住连握住黎曼的手也开始微微颤抖起来。黎曼有些庆幸她握住的是自己的左手,而非作为武器的光荣之爪。否则这样激动的情绪,说不定黎曼就忍不住自己要条件反射发出的攻击了。
“唔,其实还好啊,”黎曼虽然笑着,心里却一片迷茫,难道自己身上带着什么百分百被脑补的buff么?为什么这些人一个个都不是把自己往凶恶了想、就是把自己往超级可怜的人设上套?
就不能相信自己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数学人吗?
他绝对是非自愿营业的魔王啊——不过加上多少前缀也应该是魔王不是吗?怎么能用这种看救世主的眼神看着他?会有一种他是无良商家、正在欺骗消费者的错觉。
黎曼送走把他当做小可怜的神官,再次打开房门、见到面色灰白——由于原本深灰色皮肤,显出灰白就是真的十分苍白——的阴影时,才找回了一丝自己处在真实世界中的满足感。
这导致他对阴影格外和颜悦色,小魔族本来就胆子不大、在亲卫队中也是有名的小怂包,看见魔王嘴上的笑容更是不会倍感荣幸。
就像行刑前一天的死刑犯不太可能有心情去享受摆在面前的大餐,阴影觉得自己这个演员终于要被魔王揪出来打死了。
但是其实自己也没做什么…就是可能射箭暗杀魔王、试图按照指示取得勇者信任的时候用力过度。
当时他是怎么想的呢?阴影到现在还是没弄明白,或许是因为之前几天听惯了勇者的指挥,竟然完全没生出来偷懒的念头。
与此时极度恐惧与紧张中的胡思乱想更是完全不同。他作为勇者的同伴时,尽管一举一动都必须要顾忌周围人,但还是感受到了勇者对自己的善意。
是他恐怕永远没法、也从来没有想象过能从魔王身上得到的安心感。
“阴影,”黎曼看·起·来确实表现出了没有要就地将他斩杀的意思,或许是因为他的身份还没有在勇者与神官面前正式暴露,“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属下不敢。”他只能深深低下头,右手握住随身携带的匕首的刀刃,由剧烈的疼痛使身体的颤栗渐渐平息下来。
黎曼歪了歪头,打开书桌第二个抽屉,从里面取出还沾着血的三支箭矢。他将这三支用魔法保持得十分完好的箭摆在阴影面前。
“敌人自愿交出的魔力、同伴的鲜血、主君的骨。”黎曼轻声说,“它们能用来做什么,应该不用我教你吧?”
阴影顾不得恐惧、猛然抬起头,瞪大的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第40章 震惊!某邪恶组织
四十 异世界平常的毒药
“敌人自愿交出的魔力、同伴的鲜血、主君的骨。”黎曼轻声说,“它们能用来做什么,应该不用我教你吧?”
魔族隐藏得很深的、只有少数族群中才暗中流传的‘术’,被称为药剂炼成。
现在市面上流通的药剂多为治疗性药剂,或用普通的草药、不需要魔力制成;或就用神殿才具备的光明魔法配合药剂的制作过程,做成对人类有治疗效果的可服用药水。
但是很多人甚至魔族都不知道,既然光明系魔法能制成治疗药剂,黑暗系魔力的具备者也能通过特定魔法也能炼制成魔药。
阴影显然在知情行列。这类炼成魔药的需求越复杂就越强大、材料条件中若是带有特定的形容词,那就代表其需要的苛刻条件与毒的程度成正比。
敌人的力量,同伴的鲜血,主君的白骨。任何刚迈入魔药炼成的魔族都会知道这一称不上秘方的配方。
三条限制条例、都带有特定前缀。尤其是最后一条,简直就是不可能获得的材料。这奠定了它最剧烈毒药的身份——毒中之王,或许连半神也不能抵抗这种毒性。
也被称为魔族唯一杀死魔王的方式。
黎曼摊开手,手掌中是一截细细的断骨,看不出来是从什么部位折断的,但是阴影知·道。
他明白这就是魔王本人的骨骼,带着他最本源的魔力,此时就与这些箭矢一起被黎曼随意地丢进了布袋子,递到他的面前。
“去吧,你知道要怎么做。” 黎曼笑着说。
阴影知道黎曼的意思——能杀死半神的剧毒也只有半神才配使用。他要自己回去之后趁机杀死教皇。
“为…为什么?”他来不及思考,在黎曼倦怠地转身去看书架之前,紧紧攥住手中的袋子、直到关节泛出青白色,并磕磕绊绊地开口问道。
黎曼几乎是惊讶地重新审视他。魔王从不觉得阴影会有足够的勇气提出任何质疑。也正是因为这样,在不懂得反抗的人突然出言疑问,他才更觉得事情变得有意思起来。
进展比自己想象得要快——或许为了显示尊老精神而准备的额外提示也可以取消了。
然而阴影被黎曼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只觉得自己简直胆大包天、可能下一秒就会被魔王捏碎心脏。
在魔王需要树立威信的初期,黎曼一向是这么做的。魔族的统治一向是毫无仁慈之心可言的绝对力量形成的绝对□□。对于任何质疑的声音都要掐灭在萌芽阶段。
被压抑得越狠的民众往往反抗起来更为剧烈——黎曼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但是这种时候需要纵容,毕竟只有阴影的胆子大起来,才能为战后即将发生的所有事情做好准备。
“不要害怕,”黎曼轻声道,“好孩子,我答应过你会回答你的问题。这场战役我们不会输——
“但是战争之后,我绝不会放任神殿再来一次四年的圣战。”
是不会输,还是不能输?阴影回想起遮天蔽日的黑雾与无法被杀死的亡灵大军,好像从黎曼眼中找寻到了一丝隐藏得极深的不安。
“遵命,陛下,”但是他只能这样应答,手中的袋子好像有千钧之重。确实,
他几乎是梦游般走出了房间:事实上,他对自己居然能走出这件书房,而非作为一具尸体被抬出去本身就感到了十足的震惊。
三个人进去,三个人出来,但只有一个人被送了装备。理所当然地,两位同伴对阴影手上的袋子产生了莫大的兴趣。
阴影不可能有拒绝同伴查看的理由,他只好打开布袋来。神殿对魔族内部传承的药剂炼成魔法知道多少?他们有可能探听到这些材料的用处吗?
他将袋子里的内容尽数倒在桌子上,三支明显被魔法完好保存、箭头上血迹仍然鲜红未干却不会污染任何触碰到的物体。
“这是…那天对阵时我们——”神官神色一僵,显然对这附着了两人力量、由阴影射出的箭矢十分熟悉。
他们先前搞不懂为什么这种程度的攻击也要用属下当做肉盾挡下、简直就是因为领袖自身的怯懦将下属当成无生命的附属品,因而对魔王的作为更加不屑。
但是这并·非·真·实·原·因。他们带着黎曼躲避刺杀的经历充分说明了后者其实只是反应不过来而已——
并不是不想轻易挡下突然袭击,而是身体的本能反应不够快,才会不足以制止手下。他们发现黎曼对于危机唯一的应激反应就是启动领域。
这从侧面说明了黎曼对自己下属的能力实际上十分信任,信任到了会强行抑制自己对危险的反应能力、将一切交给亲卫的地步。
那种厌恶自然而然就消褪成一丝心虚——毕竟虽然当时他们的合击完全是出于正当的推论、无可指摘,但是魔王当时确实刚刚帮助过人类的骑士团,他们的行为可以称得上是以怨报德、恩将仇报。
但是魔王并不在会谈中对此事大谈特谈、谋取利益,反而现在取出这些保存完好的箭矢来,难道有什么隐情?
“他为难你了吗?”勇者立刻关切地问道。
“不,没什么,”阴影表情僵硬地回复道,他注意到神官的目光若即若离地在他攥紧的拳头上停留,“这或许是他在警示我,关于偷袭他也是无效的之类。”
他摊开双手、从神官手中接过了三支箭矢,重新装回袋子里。
神官看着阴影僵硬的表现,却没有出声追问。至少阴影的双手中并没有放着什么其他的东西。从书房门外开始就与他们两人重聚的阴影并没有机会在别处藏匿东西。
“反正你没事就好,这些东西你暂且保存好,或许之后能通过血液研究出什么来。”勇者好像没有发现两名同伴之间的诡异气氛,神情自然地回答道。
两人都点了点头,表示了解。
黎曼剩下的一整天都没有出现,放任他们四处游荡、探讨消息。阴影好像确实被黎曼吓得不轻,晚饭时也没吃什么东西,只喝了几杯清水,同伴们的劝解也没起到什么效果。
是夜。
黑影推开某一房间的门,他俯身看着熟睡的阴影。这个潜入者在窗帘也无法挡住的微弱红光中被勾勒出奇诡的边线。
阴影作为暗杀者独有的警觉让他在黑影抬起手的一刹那猛然往旁边一滚、从床上掉下去的一瞬间一个侧滚翻站起身来,瞪大了眼睛去看眼前的入侵者——他原来躺着时脖子所在的地方已经被一根看不清形状的利器贯穿。
借着黑暗中过人的视力,阴影看出眼前的存在并不是什么形容可怕的怪物——他背生双翼,仅凭映射着红光的轮廓确实很容易被当做怪物。
“嘘,”怪物沙哑地低声道,“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我知道你要做什么,我知道你不该做什么。”
阴影浑身僵硬。他感受到了绝对的力量差距,魔族都是识时务的存在,他绝不会在这种时候冲上去送死。他不由自主地开始思考怪物的言语——
不,比起仅仅令人恐惧的魔王来,这个怪物好像更符合人类对魔王的定义,后者的低哑声线中盛满了蛊惑,好像只要根据他的提示去做,就能得到他一直以来想要的东西。
他想要什么?
阴影开始胡思乱想起来,或许是因为诡异的气氛,又或许是因为他两小时前刚刚将胃里的酸水都吐了个干干净净。
重新被他清理完并包裹好放进能隔绝魔力的布袋里的白骨先前被他吞下去、藏在自己体内。
但是他不知道魔王的骨骼是否带着什么特别的特质,他现在只觉得浑身高热到不正常、且四肢虚软无力,刚才差点没能避开袭击。
“胆子真大,什么都敢吃,”怪物道,他一个响指,墙上的壁灯就燃起来,为整个房间里带去一些昏黄的灯光。
于是阴影看见了洁白的羽翼,随后才是吟游诗人堪称纤细的身形。那对羽翼在灯光下闪耀着近乎炫目的光芒,像极了神殿传说中那些悲悯世人的天使才具有的双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