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简直就是某种无声的表演,所有议会中的大臣都期待着、用或隐秘或灼热的视线盯着议长。后者则用最谨慎的态度进言。
“我们想重新考虑与人类的盟约,陛下,”议长斟酌再三,上前试探着问道,“和平为魔域带来了许多好处,军队也难以再长时间战斗下去了——”
魔族并不嗜好战争。诚然,他们一点也不害怕战争,也不认为他们会输给任何人,但这与渴望和平并不冲突。
在享受了短暂的并肩作战之后,魔族开始不安于现状:他们开始质疑为什么黎曼会将唾手可得的和平的机会弃若敝履。是因为在战争中魔王的声望才能提升到最高、作为首领能行使的权力就越大,还是黎曼仍然仇视人类,或者说是因为黎曼纯粹喜·欢·这·样?
或者现任魔王就是个爱好杀戮、争端、与冲突的恶魔。这在魔族内部并不是什么会被批评或者指摘的特征,尤其在王的身上,往往都会被美化为英勇无畏和骁勇善战。
所以在场的所有亲卫都不安地感觉到、从已经形成定式的思维中、自幼时就被教导的观念中,某种对魔王的抗拒已经油然而生。
魔王显然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变化。
“有意思,”黎曼并不发怒,他像平时一样笑道,“我从没想到你们会有这种勇气。”
虽然看起来与往常一模一样,甚至连嘴角上扬的弧度也分毫不变,但黎曼的双眼中闪烁着更为夺目的光芒。
就好像他的双眼正在灼烧,从棕褐色跃动并凝结成某种流动的红棕或是红褐色。也正是这时候,他身上那种平静边缘的恶劣好像终于爆发了出来,深褐色的双眼紧盯着面前的下属们,那一层温和善意的外衣溶解得无踪无影,向提出异议的下属露出了獠牙。副官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好像想要将刚刚贸然发言的弟弟挡在身后。
就像春日冰雪融化之后的雪水只会使土地更泥泞肮脏,黎曼的假面消融之后,面无表情的样子更令这些都记得□□时代的亲卫们感到恐惧。
但现在又有什么与从前完全不同了。黎曼好像半点也没有意识到时间与境况的变化,就好像他眼中的世界没有过去、现在、与未来之分。
是的,这就是魔族厌恶且恐惧着他们的王的原因。黎曼构筑的世界没有未来,他不像任何殚精竭虑的领袖一样为自己的国家或者城池谋划三年、五年、十年、百年。
他的目光最远也只是一年以内,最大的原因是他想在合适的时节杀合适数量的人、劫掠合适数量的物资、吃到甜度适宜的果实。
但是那些人类的领袖并不是这样,魔族的大臣们与魔王的亲卫队发现,那些人类的生命短暂、但领袖总是试图顺应民意,好像只有民众得到简单的幸福,作为领袖的价值才被肯定。
为什么魔族的王不是这样?作为无条件的支配者,难道黎曼没有自己必须完成的职责么?
以利亚不会是这样,有细小的声音在他们心底,不自觉地将黎曼与以利亚的所作所为与处事态度进行对比。但悄无声息的比较当然不可能被摆到黎曼眼前,至少现在还不行。
“属下不敢。”所有亲卫都深深低下头,向魔王表达自己绝对的忠诚与臣服,但他们内心是否还怀着全然的恐惧与顺从,就无从得知了。
黎曼轻轻敲着王座的扶手,有节奏的轻响回响在甚至没有人敢大声喘息的大厅中,轻快得就像是魔王此刻的心情。他几乎能看见无形的网络开始收紧,就好像端坐在蛛网正中央的毒蜘蛛、欣慰地感受到蛛丝上传来的轻微震动、胸有成竹的微笑从未淡去。
如果任何魔族有勇气抬起头来抬起头来,都会因为黎曼的神态感到困惑与恐惧。或许他会警告同伴们魔王似乎看穿了一切表象,又或许他会将这个事实隐瞒下来、但是在某个‘计划’执行的时候悄悄一人退出可能会变得过于危险的局面。
任何魔王都不应该希望有人觊觎自己的王座、又或者有不忠心的下属投靠一名半魔族的反叛者,对吧?
事实上,以利亚半魔族的身份就注定了他不可能被大多数魔族接受,大约这就是某种毫无缘由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吧。在他们眼中,以利亚血液中始终流淌着一半的人类。而即使他能成为魔王,也绝不可能事事为魔族考量。
除非现在的情况远比想象中更糟——
在黎曼哪怕身为理应掌控一切的魔王也难以时刻注意的角落中、阴影里,留言开始散布。起先就像是蒲公英的种子、乘风被送向稍远些的地方。
但是慢慢地,它的羽翼丰满了、足以带动不可估量的飓风,从各个角落开始静悄悄打旋的微风如此汇聚在一起,相辅相成,居然形成了绝不可小觑的存在。
只要稍有不慎,不论自认为多强大的存在,也难免被卷入留言的风暴中去,并最终在无可辩驳中被狂风撕碎、被历史遗忘。
“黎曼不是个魔族。”
“现在的魔王不具有纯粹的血统。”
“黎曼是个窃取了魔族传承力量的卑劣人类。”
他们这样说,而流言的羽翼上落下洁白如雪却锋利如薄刃的羽毛,在风的裹挟之下径直往魔王的城堡袭去,好像这些细小的、寻不到源头的利器就能令他们在伤害了平时恐惧的魔王之后全身而退。
黎曼仍然坐在他的王座上,他伸出左手,右爪抓着一柄极其锋利的匕首。刀刃在掌心划过、在白皙到近乎透明的皮肤上留下一道狰狞的血痕。
伤口没有遵循魔族强大的自愈能力开始愈合,黎曼也没有动用堪称作弊装置的光明系治疗魔法。恰恰相反,他咬牙握紧左手、通过这种方式令伤口处的血液加速流出。
这些血落在地面上,并不像寻常血液一样化为一滩毫无意义的血泊。这些血液就像有生命一样,在光滑如镜的黑色地面上流淌、勾画出一个正圆形的法阵,随后自发地在法阵中填充魔法符文。
血液渐渐渗入地面,黎曼脱力地靠在王座上,深深呼吸。任何涉及到血液献祭的魔法都绝不简单,黎曼使用小型光明治疗术将掌心的伤口渐渐愈合。
在伤口加速愈合的麻痒中,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已经再次空无一物的镜子般的地面。好像能从这个镜面中窥见既定的未来。
第57章 外面的世界如此
五十七异世界平常的认同
战后,当然有许多人对身为魔族、却仍然留在神殿中,作为勇者队友行动的阴影颇有微词。在他们看来,就算所有魔族并不同样邪恶,那也不是阴影一开始隐瞒身份、在人族与魔族的结盟意向尚未明了之前就混入神殿当中的理由。
不管怎么看,阴影当时就只是一个被魔王派来进行卧底工作的魔族而已。建立在欺骗上的信赖和感情,要崩塌确实就是一夕之间的事情。
然而勇者和神官并不这么觉得,他们认为阴影实际上并不彻底愿意欺骗他们,甚至会在危机来临时牺牲自己。
他们还没有忘记阴影到底是为什么才会倒在迷雾森林的边界、为什么会暴露身份。归根究底,阴影的暴露实际上是为了救助勇者和神官。
这样一来,他们竭尽全力想让周围的所有人也像他们一样接受阴影的魔族身份,试图让所有人都相信阴影并不站在撕毁了协议的魔王那边。
但是阴影是注定要令他们失望的。深灰色皮肤的影族站在烛影摇曳的房间里,小心且专注地将手中水晶瓶里的液体全部倒进玻璃杯子中。
纯黑色的液体一接触到无色的水面、就好像被同化了一般也完全失去了色彩。于是不论有多少药剂被倒进杯子,整杯水都依然是无色无味的。
这是被魔族称为‘毒术’的魔法中最难以学习的一种,在熬制药剂时进行附魔,让制作出来的药剂不改变性质、却又能兼具隐蔽性和反检测能力。
阴影终于将最后一滴黑色的魔药也倾倒进了杯子,液面恢复到平静的状态。他松了口气,重新拧紧瓶盖。
但是就在此时,他意识到有什么响动从远处传来——在他的耳朵能告诉他这些响动来自何处之前,那些盘踞在走廊上的影子不光通知了他来者有两人,甚至还作为他的‘眼睛’,告诉了他来的正是勇者和神官。
“阴影。”
这一发现并不是巧合,他们愿意去尝试着再次信任阴影,但是不能愚蠢到全然放下戒心。神殿里的其他人也不会允许他们放下戒心。
在阴影从所有监视者的视线中消失时,警戒就开始了。无论是存放情报的书房、教皇冕下和其他高阶神官们的住处的防守、还是厨房此类能接触到食物的地点,都设下了禁制,只要有人一踏足、勇者等人就会收到提示。
阴影不知道他们的警戒么?他并不是个蠢货,但是如果不趁着现在尽快行动,他就失去了能完成黎曼布置给他的任务的机会。
而不能完成任务的下属是完全不被需要的,很早以前,他就从黎曼那里学到了这一点。对魔王而言,他必须有存在的价值,也就是必须成功给教皇冕下下毒——否则面临的只会是既遭受人类怀疑又面临魔族追杀的尴尬境地。
但实际上他们并不需要出声,在下毒的时候,阴影的警戒心被提升到了可怕的高度,当勇者和神官踏在影子上的那一瞬间,他就意识到不远处有两人走近了。
出于某种不知名的心理,他没有立刻沉入影子中消失踪迹。尽管实际上在这个由摇曳的烛火照明、故而四周都是家具影子的空间中,没有人能与他在逃跑和隐藏自己上相提并论。
于是他就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慌乱中甚至没有及时将手中的空瓶子收回去。这是经常被用来装高等药剂的那种附魔水晶瓶,为了不浪费哪怕一滴药水,液体是无法附着在瓶子内壁上的。
也就是说勇者和神官没有办法以检验药剂瓶中残留液体的方式,来判断他到底往这杯水中加了什么。
不过这一定是种无色无味的液体,杯子里的清水仍然呈现出正常的颜色、也没有超乎寻常的气味产生。
难道作为魔族的阴影会鬼鬼祟祟地来到厨房里,特意在教皇冕下要喝的水中倒入完全没有危险、甚至对清水的味道都没有分毫影响的药剂吗?
不,就连神殿内处于高位的神官们生病时候喝的药,都要在经过重重核验之后才能真正入口,更遑论教皇冕下的饮食。
所以勇者和神官甚至没有质问他‘你在做什么’,这个问题并不能带来新的信息、因此是全然无用的。
阴影甚至不知道自己脑袋里装的是什么了——他一度怀疑其实刚才自己并不是把魔药倒进水杯、而是将它灌入了自己的喉咙,不然怎么能解释为什么现在他居然还有心思分析这些毫无意义的小细节?
他大概是唯一一个被发现卧底身份之后还被信任、接着又被抓到试图行刺意图却还没被当场击杀的魔族了。从这个角度来看的话,他的履历的确足以令他登上魔族的史册,如果黎曼没有因为他的无能而愤怒到将他的存在全然从这个大陆上抹消的话。
“我猜你们不能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与他终于记起来要藏到背后、却还是在细微地颤抖的、握着水晶瓶的手指不同,阴影的语气与他的眼神一样平静,任谁也听不出他有哪怕一丝动摇。
这种时候,他那些该·死·的·间·谍·技·巧突然开始运作了,就在这个不太妙的时间点,议长因为担心他太·不·善·于·与·人·交·流而产生破绽、故而硬塞到他脑子里的知识开始取代他一片空白的思维自行运转。
“不,我们不能当作什么也没看见,”神官不出意料地说道,但是她的语气甚至能称得上是温和的,实在是不适用于面对任何背叛者的场合。
如果将这种语气完全理解为作为一个使用治疗魔法的神官的职业通病,那不能解释为什么勇者也用一种堪称友善且无奈的表情看着他。
“但是我们知道你不想杀死教皇冕下,”勇者接道,这显然不是神官一个人的主意,他们两人就这件事达成了共识,并一致决定相信阴影。
不过不是不会,而是不想。这看似微不足道的词语选择确实表明了他们相对理智的力场,这种信任并非毫无条件的。
阴影既然已经选择将药剂放入杯子,就证明他已经达成了某种程度上的妥协。
哪怕自己是个魔族,而且从一开始就是魔王派遣来的卧底,勇者和神官也仍然选择了在这个关头信任他本性并不坏。
阴影悄悄松手,令手心里的玻璃瓶子悄无声息地落入影子里。没人注意到他的动作,也确实没有人能。
这里并不是什么禁地、实际上时常会有侍从来来往往,他们不知道会不会有人走进来、发现他们奇异的、像是对峙却又并不那么剑拔弩张的交谈。
但是阴影没有选择用有限的时间为自己辩解。
“陛下……魔王陛下与教皇冕下,在一切开始之前就有交易,”阴影突兀地说出了他埋在心底,原本不敢、也不知道能告诉谁的秘密。
整个大陆上也很少能找得到他这样给魔王和教皇两人在同一个句子里都加上后缀敬语的人/魔族了。
“什么交易?”勇者一愣,立即问道。他也意识到如果不是魔族身份暴露之后自己和神官还接纳了他,阴影绝不会有机会向任何人说出这个秘密。
“是那个自称‘提线人’的光明法师出现之后不久,”阴影回想道,“我无意间撞见陛下在和教皇商议什么事情。我没能听见他们具体在计划什么,当时我以为自己活不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