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力正松口气,人倒在地上,双手用力想爬着逃离这鬼地方,眼前却渐渐出现数双腐朽的腿。
佩玉听到身后又响起杀猪一般的惨叫,停下脚步,低头沉默着看向结痂的手心。
怀柏以为她是陷入两难之地,所以掐得自己掌心鲜血淋漓……怎么可能呢?
那时,她双目蒙上绸缎,牵着怀柏的手慢慢走着。
宋五说:“我们重金另请了个圣人庄的小圣人来,把她给打得魂飞魄散了。”
她脚步微顿,又很快跟上,看不出什么波动。无人知她眼底眼底猩红,无人知她心头怅恨……无人知,她把掌心掐得鲜血横流,才生生克制住自己的杀心。
她的娘亲,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早就魂飞魄散了。
那人活着的时候,佩玉从来没喊过她一声娘。
她跟别人一起,喊她疯婆娘。
她娘也是岁家从外地掳来,是一个生得过分美丽的傻子。平常时候半疯半傻,但这样也无损她天人般的美貌。
她一来彦村就引起轰动,村长霸占她数月,仍流连不已。
最后村长老婆暗地扯线,把她偷偷卖个村里一个独眼龙老头。
在佩玉的记忆里,独眼龙对自己非打即骂,从未当过自己是他的女儿。他打骂疯子娘时,骂得最多的一句话,便是“你这表子脏货!”
疯子娘只是缩在墙角呜呜地哭。
再后来,佩玉长大了些,独眼龙突然要来扒她的裤子。看见小女孩幼鹿般圆溜溜眼睛,他抬手一巴掌扫过去,破口大骂:“看什么!反正你又不是老子亲生的!”
可这时,一向只知道哭的娘突然悍勇起来,冲出来咬住独眼龙的咽喉,像疯狗一样怎么都不松口,直到把他活生生咬死。
咬死人,这是命案,本应该报官的,但疯子娘太过好看,哪个男人也舍不得她走。
于是他们把这件事压下来,将她拷在牛棚里。
佩玉不明白那些事。
每天夜里都会有不同的男人淫.笑着走进来,把她一脚踢出去。
小孩被踢得打好几个滚,倒在牛棚口,冷得直哆嗦。她侧耳听,娘又在呜呜哭了。
佩玉对女人说过很多过分的话。
她会埋怨、会怨恨,会哭着跟她说:“都怨你,他们都欺负我、所有的人都欺负我!都怨你,你这个疯婆娘,你咬死了我爹!”
一两年后,她不再这样谩骂。
她会坐在枯草上,跟女人说:“岁寒她娘给她做了件冬衣,里头塞满了棉花,可暖和了。岁寒她娘会给她做好吃的,豆包,你知道什么是豆包吗?特别香。岁寒摔了下,她娘会给她抹药,还会给她吹吹气。”
她将伤痕累累的小手伸到女人面前,哀求道:“你给我吹吹气,好吗?我好疼的,真的好疼,你给我吹吹气,好不好?”
她不要冬衣,不要豆包,不要药膏,只要这个据说是她母亲的女人能低下头,像岁寒她娘亲那样,温柔的、满眼心疼的,给自己吹吹气。
可女人睁着一双无神的眼,口中只是翻来覆去念两个字:“佩玉……佩玉……”
从不曾理会过她。
这也是她为何为自己取名为佩玉的原因。
佩玉从来不知她娘做过什么厉鬼。
某天岁家一个男丁突然冲进牛棚,压在她身上,恶心的酒气扑面而来。她发疯似的反抗,被那男的拽着头发往地上撞。
剧痛让头脑昏沉,恍惚间,她好像听见娘野兽般的嘶吼。
许多日后她醒来,娘已经过世了。
前世,某个寒夜,守闲峰上。
佩玉蜷成一团缩在被窝中,整日超负荷的练刀让她疲倦不堪,身子酸痛得厉害,一时竟也睡不着。
门被轻轻推开,如水月光流泻进来。
佩玉忙闭了眼,假装自己睡着了。
她听到一声低低的叹息,有人替她掖了下被子。
她不敢睁眼,只好竖起耳朵,在心底默默数着数,都数到一千多,还是没听到什么动静。
佩玉悄悄将眼睛张开一条缝隙。
怀柏正坐在窗前,微眯着眼,借着月光缝补着她练刀时破掉的白衣。她似乎感觉到什么,忽而回过头来,正对上少女波光粼粼的眸。
“啊,吵到你了吗?”怀柏放下针线,揉揉眼睛,柔声道:“我白日见你的裙角破了点,想着晚上偷偷补好……哎,你怎么哭了?”
少女紧咬着牙,浑身发颤,连床都被震得吱吱的响。
怀柏将白衣搭在床头,坐在少女身前,隔着厚厚层被子,轻拍她瘦削的背,“发生什么?受伤了?被欺负了?”
佩玉一把抓住怀柏的手,满面是泪,哽咽道:“师尊,我、我……我娘死了……”
隔了许多年,她才终于哭出来,“我娘死了,她死了,我没有娘了……她为我死的,可我从来没喊过她一声娘亲……”
怀柏怔了下,眸中氤氲着深深浅浅的心疼,“莫要难过,人死即入轮回,她现在想必已投了个好人家,也许你会再见她。”
可她虚活一世,竟是才知道,她娘已经没有轮回了。
佩玉收回手,望着前方。
岁家一行人正缓缓往这边走来。
11 仇雠(3)
这列队伍有十来个健壮的男人,手里都拿着锄头菜刀之类物品防身。
佩玉并未急着上前。
她转身钻进浓稠血雾之中,跑到花娘面前。
花娘的身体在不住颤抖着,手中指甲如利刃锋利,溃烂的皮肤竟在慢慢恢复。
“变成游尸了吗?”佩玉暗自忖量。
尸傀亦有等级之分。最下等为走尸,而后依次是爬尸,行尸,游尸,伏尸,活尸,再往上便是有法力的魃。魃中王者,称为尸王。
花娘只在这血雾中待了一日,就已从走尸进化到相当于练气四层的游尸,这其中固然有岁弄的原因,但不管怎么说,速度还是太快了。
佩玉蹲下身子,将手放在花娘头顶,清亮的眼中闪过一丝红芒。
血雾化作丝丝缕缕的红线,从花娘口鼻七窍涌入。
她微微收起下颚,轻念:“以吾之姓,冠汝之名,起!”
花娘直直站起,背后数张符咒应声而落。
佩玉负手,道:“随我来。”
花娘慢慢跟在小孩身后。她行走姿势略为僵硬,手脚不曾弯曲,就像一尊木偶被线操纵着行动。
但比以前好上不少。
岁寒突然停下脚步,低下头。
“寒儿,怎么了?”村长问道。
岁寒举起手,“你看。”她的手背上,滴着一滴泛黑的污血。
村长皱眉,“你受伤了?”
岁寒摇头,看着翻滚的雾气,面色越来越白。
滴滴滴。
他们耳边响起这样的声音。村长呆呆地往头上看去。
红得发黑的血雾就像压抑的乌云,浓稠腥臭的污血从雾中滴下,溅了他一头一脸。
“这、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每个人的脸上都是鲜血横流。他们慌张地抹掉这冰凉不详的液体,惊恐的叫声压抑在喉间,不安情绪迅速蔓延开来。
“不用怕。”村长努力维持镇定,“按照原来安排的,慢慢走出去。”
血雨越来越大,火把尽数被浇灭,土地也被染成深红。
每一步落下,都会拔出细长的血丝。脚上阻力越来越大,而血雾仍是茫茫无际。
终于有人忍不住,坐在地上绝望地大哭起来,“这什么鬼地方!哇哇!我不走了!”
村长眼中寒光一闪,“闭嘴!你会惹来尸傀的!”
那人已经崩溃,哪里还能考虑这么多,依旧嚎啕大哭不止。
村长快步走至那人身前,袖中匕首滑出,抬手朝他颈上割去,随后冷声道:“谁想死自己跑出去!不要拖着大家陪葬!”
也许是血雨的关系,雾气渐渐淡薄起来,也隐约有星光漏进,勉强可以视物。
众人见到这一幕,皆战战兢兢,硬着头皮往前走去。
血雨滂沱,云雾如烟。
瘦弱的小孩缓缓从雨中走来。
血雨似是有意识地从她身侧避开。她一身棉白袖箭轻袍,外罩特意裁剪的翠羽披风,及肩的短发未扎,披在身侧,衬得小脸越发苍白,眼睛越发清亮。
这情形,诡异到了恐怖。
众人瞪大了眼,大气也不敢出,仿佛看到什么不可思议之景。
好似平常他们脚边的一只蝼蚁,突然长成足以吞噬他们的猛兽。
村长偷偷攥紧袖中小镜,勉强笑道:“傻丫,你怎么在这里?”
佩玉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许久后,她才轻声问:“打散我娘魂魄的那个修士,是谁?”
“你在说什么……”
寒光一闪,观花境无声地落在地上。
村长惨叫出声,看着被小刀插穿的右手,嘴不停哆嗦,面白如纸。
“你、你。”
岁寒脆声唤道:“别怕,她就是一个普通人,只是在故弄玄虚,我们一同将她制服……”
她话还没说完,一道血红人影从佩玉身后蹿出,朝岁家众人扑过去。
霎时之间,人群乱成一锅,绝望的哀嚎惨叫接连不断的响起,断手断腿在天上乱飞,宛若人间地狱。
岁寒双眼发直地看着那个在人群中大杀四方的女人,明明花娘已经死了,为什么?为什么?
“你是邪修!”她的双肩因为恐惧而颤抖,凤眼中失去了天之骄女一贯的神采,“你偷偷修习了邪术!”
佩玉没有理会。
她一步一步,从尸山血雨中走来。
白衣如雪,纤尘不染。
“我说,”她从村长手掌上拔下那把小刀,面色不改,“是谁打散了我娘的魂魄?”
右手上传来的剧痛让村长在瞬间脑内空白一片,不由自主地惨叫起来:“啊啊啊啊啊啊!”
他的手像纸一样惨白,汩汩的血液从那毫无生机的指尖流下,落入鲜红泥土之中。
佩玉歪着头,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切,面上带着孩童特有的稚气,“你不说,难道是不知道吗?那我只好……”她扬起手中小刀。
村长跪倒在她脚下,连忙喊:“我说!我说!”
“爹爹!”岁寒急忙唤道。
可村长却将一切都招供出来,“是寒儿他师兄,章礼长老的儿子,章儒!这和我无关啊,我说送你娘走就行了,他非要把她魂魄打散呀!我拦了的!”
佩玉点点头,很有礼貌地说:“谢谢。”
说完,却没有放下手中的刀。
村长张大了眼,“你不能杀我,我是你爹……”
他话没说完,便被一刀刺穿喉咙,最后只发出了急促的气音。
“重来一次,我可不会再听你说一遍废话。”佩玉偏头向岁寒望去。这素来被捧在天上的女孩,此刻已失去原来骄傲模样,吓得瘫软在地,颤抖着身子不停往后缩。
“你、你杀了这么多人,我师父、我师父召魂一定会找到你的!”她试图威胁面前这个披着幼童皮囊的修罗。
佩玉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般,低低笑了出来,“是呀,你还不知道吧,死在血雾里的人,是没有魂魄的。”
他们的尸体会化为尸傀,魂魄会直接被血雾吸收,成为其的养料。
“好了,该你了。”佩玉慢慢地向女孩走来。
花娘已将那些人全部屠尽,僵硬地跟在她的身后。
佩玉低下头,垂眸睨着面色绝望的女孩,笑着说:“别怕,我不会杀你。我的姐姐。”
我同父异母的好姐姐。
12 仇雠(4)
血雨飘零,腥风阵阵。
佩玉伸出手,乌黑血液从她指尖滴下,溅在湿润泥土之上,砸出一个小小的坑。
她面前的女孩已是浑身是血,神志不清地在哭泣。
佩玉静静站在血雨中,想起再见岁寒的那天。
那时,她们已有百年未见。
逢魔之地。
天色晦暝,一轮血月高悬中宵。
衰草连天,红雨潇潇。
圣人庄数名弟子正与一头魅魔缠斗。
这怪物修为已至元婴,不仅法力高超,更精通魅惑之法,许多弟子打着打着忽然被蛊惑,临阵反戈,成为魅魔傀儡。
血肉横飞,情状惨不忍睹。
眼见圣人庄要落败,血雨之中,缓缓走来一名白衣女子。
“仙友!烦劳与我们一同剿杀这魅……”求助之人眼中光芒褪去,露出一副大失所望之色,马上改口道:“仙友快走罢!这魅魔着实厉害,我们已自顾不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