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们因为成长环境相似思想相近,又都是‘流放’此地,心理上的需求让他们抱成团,形成一个小集体,人数也不多,也就比较团结。
这会儿已经七三年,一开始大部分人还是想着过两年就找机会回家,没有想过自己会在这里待那么久,来得最早的那一批已经待了快五年,第二批也有两年了。
能回去的都回去了,留下的已经做好长期抗战的最坏准备,比较心平气和,大家没事儿还会交换一下课外书,或者聊聊家乡的事,所以知青内部还是比较和谐。
真的忍受不了又回不去的,也有两个做了本地女婿,虽然名义上还是知青,但他们内部已经将人扫除出去,算不得同伴。
“主任家里拿的,清蒸了吃吧。”昭明笑着把茄子给了在做饭的几个女同志。
“加菜咯。”圆脸女同志嬉笑着接过来,手脚麻利的用葫芦瓢打了水清洗。
知青们分工明确,男同志要砍柴和打水,女同志烧饭做菜。这其中有一个娃娃脸的姑娘,姓余,家里原是开饭店的,祖上是御厨,她跟着长辈学得一手好厨艺,没进入国营饭店发扬光大,倒是来了这里便宜了大家。
余姓姑娘正在锅里炒油菜,看到茄子,就说,“这会儿茄子才上市,就得原汁原味的吃,回头我给大家做个素蒸茄子。”
屋檐下乘凉的便很是捧场地纷纷说好。
昭明去到屋里,用早就备好的热水好生把自己擦洗了一番。他有两个暖水壶,一个喝一个洗。虽然天气转热,他还是喜欢用热水,尤其热气蒸发时候带来的阵阵凉意,比直接用冷水擦澡更舒服。
他还得抹药,他用白酒泡了些红花,做成跌打酒。这要不能每天狠狠的揉上几遍,他觉得自己第二天可能就起不来。
这几日抢收,村里每个人都在拼命干活,午间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这时候他们知青也不能落后,哪怕装也得装出挥汗如雨的劳动场面。
但他们和村里人又不一样,干不惯这个,往往一天劳作下来第二天身体就废了。每一块肌肉都是又酸又痛,蚂蚁啃咬一样。然而不干活又不行,没有工分,没有钱粮。
难不成指望着家里邮寄过来?大部分人家也没有富裕到可以常常接济下乡子女的地步。即便家里邮寄了,也不可能是大数量,如今邮费贵呢。所以还是要靠自己啊。
现在是五月份,村里抢收油菜,他们也跟着。农村一年到头没有闲的时候,油菜收完了还得收冬小麦种大豆,之后收稻子,收完第一季的稻子要插秧第二季的稻子。
所以村里人心里盼着下雨,又不愿下雨。下雨可以不上工,躲一日清闲。噼里啪啦的下一场,还驱散了暑气,还能趁着这点空闲找几个朋友喝点小酒闲话家常。
可是下雨也耽误抢收和晒谷,造成粮食减产。粮食是什么?那是农民的命。
这种心情就跟卖炭翁是一样,‘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
看天吃饭,不像是在城里做工旱涝保收,老天爷要是不给脸,农民就得挨饿。
所以农民兄弟对于时令和天气变幻是最敏感的,没办法,和自己的生存息息相关的事儿。这到了抢收时节,哪怕村里懒汉都会爬起来干活。
为什么呀,得抢在龙王爷的前面把稻子收回来,然后晾晒了收库。
这个关键时间往往只有那么两三天,早了,粮食没有长到最好的时候,减产。晚了,正赶上多雨的日子,粮食来不及晾晒放着要长芽,减产。
第一批的知青早就告诫过新人,别的时候你偷懒没关系,最多减工分,但是抢收抢种的时候偷懒,那等于是媳妇坐月子的时候不伺候,人家要记一辈子的。
这里有五个老知青都是头一批下来的,其中多数不是昭明这样不甘不愿来的,而是怀揣着建设农村的伟大梦想过来。可怜现实当头一棒,农村既不需要他们,也不欢迎他们,砸得他们一个个金星飞旋。
后来家里有关系的,哭爹喊娘的让人接走了,理由多种多样,有工作了、生病了。
不过留下的这一批人心态倒是不错,一个个仿佛做好了持久战的准备,并不像是那些受不得罪的知青贸贸然就和村子里的年轻人结亲,而是安心过自己的生活。
这种成熟的心态也影响了第二批来的知青和昭明这一批三个年轻人。
虽然每日干活很苦很累,但是回到知青点,一群人聚在屋檐下面摆龙门阵,有条件的还摆出一张四方桌,端上一碟子不多的炒花生蒸蚕豆,就着大碗茶,小日子也能有滋有味的过下来。
“就像是这碗蒸茄子一样。”一个老知青用筷子夹了一点茄丝,“刚吃的时候只有茄子青涩的味道,但是随后就冒出一点蒜泥的香、辛,黄酒的香,和淡淡的咸。本来平淡的茄子味道顿时就与众不同起来。”
余同志做茄子,先上锅蒸熟了,用筷子扯成一丝一丝的,拿两滴黄酒,一滴香油,一勺蒜泥和盐拌了拌,再用井水放凉了,夏日吃,十分清爽。
知青们十多人,围着桌子坐了一圈,你一筷子我一筷子,很快就把不多的一叠茄子吃完了。体力劳动之后,饭菜总是特别香,便是缺盐少油,足足的粮食把胃填得满满,也是十分满足。
“哎呀,果然夏天还是吃凉菜最好了。”有人心满意足的捧着碗感慨。
“如果是酱烧的茄子,就像是大将军一样,味道霸气浓厚。但是清蒸的就是完全不一样的风味,尤其最后那点黄酒,若有若无的,香味环绕,更突出了茄子原有的清淡口感。”也有老饕点评。
“不然,在我们院子里种一棵茄子,花不多的时间照料一下,明年这个时候也能尽情的享用了。”也有人已经在遥想明年院子里挂满了紫色大鼻子一样的茄子的盛况。
“这倒不错,以前在城里的时候,哪怕大清早去排队,买到的蔬菜也总是蔫巴巴的。咱们后面不是一个荒废的院子么,修整一下,倒是可以种些当地的蔬菜。还能养几只鸡,每日捡鸡蛋。”新人发表自己的看法。
这给了老知青启发。老知青来的时候也没想过要长期生活在这里,考虑得不够长远,更没想过将后面废弃的园子利用起来。但这会儿眼看着短时间是走不了的,就得好好的为未来长远的日子计划打算。
之前他们都是花钱跟村民买鸡蛋和蔬菜,虽说花不了多少,总归不是长久之计。现在新来的小伙伴把他们点醒了。
“我看行,就是不知村里肯不肯。”
“为什么不肯,又没违反了什么政策,咱们就按着人头种,按着人头养,出不了差错。不行咱们找大队长说说,大队长人还不错,想来不会故意折腾我们。”
这一提议受到了大家的赞同,于是饭桌上就立刻开了会议,大家举手表决,全票通过。然后选出了一个代表,让他明天找大队长聊一聊这事儿。
“为什么是我?”昭明吃惊的指着自己,“我才来了两个月,不合适吧?”
“你嫩,长辈就爱你们年纪小脸还嫩的。”
“讨喜啊,看这对小酒窝,多可爱。”
“这里数你年纪最小,好说话。”
前辈们纷纷发表自己的看法,总结起来就是昭明颜值高,年龄小,成功几率大。
“你只管过去,平时怎么样就怎么样,他们就喜欢有礼貌又腼腆的俊秀后生。我们不行,这一身皮子晒得和谷子一样,笑得再好看也显不出威力。”老前辈这样说。
他哭笑不得,只好应下。
第38章
“余妹子煮了酸梅汤。”
若说记忆中最能解渴的食物,除了西瓜便是酸梅汤。刺激的酸在舌尖流淌,微微的带出一点甜,光是想着就觉得口齿生津。
昭明在城里的时候,隔壁的人家若是多做了酸梅汤,就要端一碗给他。
他自小乖巧懂事,不哭不能闹安心听人讲古,最讨老人家的喜欢,隔壁家的伯娘吃什么都要给他留一点,这其中数她拿手的酸梅汤最好吃,就是梦里都念念不忘。
小小的莲子碗,恰好被两只小手捧着,里面半盏梅子红色的酸梅汤,还不够成人一口干的,但孩子可以小心的一口一口抿着喝,让那甜美的酸味在口腔里环游一圈又一圈,才舍得慢慢咽下去。
其实最凉的时候一口咽下去才是最美的,冰凉的感觉刺激得整个口腔都是一激灵,暑气一下就从天灵盖飞出去。但是放着略久一点,冰凉就没有了,只剩下酸。因为这汤是用井水放凉的,久了又被空气同化得热起来。
可昭明总舍不得一口喝掉,想要那酸酸的味道停留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他生母长得美艳,是个大家小姐,洗手作羹汤是很好听,味道也就那样,酸梅汤是不会做的。但是昭明爱吃,她偶尔便买一些回来,可惜买回来的,总是不那么如意。
继母不爱酸梅的味道,她也不爱酸梅汤,所以想要吃,就得等着隔壁的人家做。隔壁伯娘做得一手十分美味的酸梅汤,酸得恰到好处,甜得恰到好处,甜和酸交融成顶级味觉享受。
但自两年前伯娘升级成婆婆,她家里就再没做过酸梅汤了——那媳妇也是继母的党羽,她们都不爱酸梅的味儿。少了人捧场,加上带孩子忙,伯娘连酸梅汤也懒得做了。
昭明自己是不明白的,这世上居然还有可以拒绝在夏天喝酸梅汤的人。但这样的人不但确实存在,还就生活在他的周围。
后来每一年的夏季,西瓜还是能吃到,家里花几角钱也能买几片,回家分一分,昭明也有幸尝了两口。酸梅汤却没有了。因它没有了,就在记忆中成了弥足珍贵的存在。
没想到在南方的乡下,他又喝到了酸梅汤。
余同志拿出一罐乌梅,小小的青瓷大肚罐子,仔细地用油布封着,余同志从家乡带过来的,祖上传下的法子秘制的。
旁的人拿了甘草、桂花等材料,昭明拿了山楂片,然后大家凑了几角钱买了些老冰糖。虽然厨房还有些白糖,但据说做酸梅汤还得是冰糖最正宗,否则总是差了点。
余同志做的酸梅汤,酸甜,甘香,喝完余味久久不散。哪怕不用井水镇着都好喝,若是用沁凉的井水冰镇了,那滋味就更是美到天上去。
连和知青们在一个田里做工的村民都被吸引过来,用身上、田埂上的小水壶、破瓷碗蹭了一杯喝。他们也不白喝,白天喝了他们的酸梅汤,晚上就使自家孩子过来,送一把小葱一块生姜,东西不多,就是全了礼尚往来的朴素交际道理。
天气最热的时候,他们就坐在田边树荫下面,眯着眼睛喝着凉滋滋酸溜溜余味甘甜的酸梅汤。这时候大家都是差不多的样子,没什么形象的蹲着坐着,一裤腿的泥点,还有蝇虫飞来飞去发出让人烦躁的‘嗡嗡’声。
大家就用草帽当扇子,驱赶飞虫,也带来些风。可是日头太热了,汗滴到地上一下就冒出烟变水蒸气,所以吹来的风也是热的。
但是因为嘴里喝着酸梅汤,也就不觉得烦躁。
一个老知青喝着酸梅汤喝兴起,随口吟唱道,“底须曲水引流觞,暑到燕山自然凉。铜碗声声街里唤,一瓯冰水和梅汤。”
这曲调像是山歌,或者别的小剧种,别有风味。
他本来和昭明坐在一处,两人已经喝了三四杯,壶里已经空了。
昭明摇了摇水壶,还低下头看了看,见确实没有了,就把水壶放到一处,自己往后一倒,拿帽子盖脸,准备中午小憩片刻,嘴里则回道,“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那老知青就笑,“何须明朝?”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口琴吹起来。
边上其他知青也笑起来,一边还击掌和着口琴的节奏。
村民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也不明白那些知青笑什么,只觉得他们傻,这么热的天,不好好闭嘴休息,又是唱又是吹口琴,简直莫名其妙。
他们虽然坐在一处,在一块土地上乘凉,吹着一道风,绕着一只蚊虫,但思想却差着一条山脉。
若是刻薄的人,便要说一声‘夏虫何以语冰’了。
知青们虽没有这样说,却也自觉的将自己和村民隔离开,相互不干涉。
只有极少数的几个年轻人,还有着尚未被生活磨平的天真烂漫,思想像是天上的飞鸟水里的游鱼一样,他们眼睛发亮的看着知青们,脸上流露出羡慕来。
其中一个还对着他的同伴说,“他们这才叫生活呢,我们充其量就是活着。”
他的同伴不以为然,嗤笑了一声,“活着有什么不好,那群人,连个活都做不好,站起来那么高,还没一个孩子利落。就那点工分,要不是家里接济,只怕都要活不下去。我们村里的地本来也不够多,他们还要来抢食,真不知这些人来了有什么好处。”
“他们本来学得也不是种地啊,有本事,你和他们比学问?”少年有些不服气。
还有几个半大少年也加入他们的谈话,“我也觉得挺好的,虽然没听懂他们说什么,可是那感觉是不一样的。就像是他们喝的酸梅汤,用了那么多值钱的好玩意儿,就为了夏天喝一口凉汤,都说瞎折腾,可是我们尝过了,不也很喜欢么?”
“唉,我真想去城里瞧瞧,是不是真的那么好。为什么从那里过来的人,哪怕丫头们都仰着头,像是一群大白鹅,高傲得没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