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有淡蓝色的月光在黄沙漫卷的边关流淌,为了迎接归来的君王,城门上亮起昏黄的灯火。
一袭黑衣的楚王珩,动作极轻,身姿矫健,在不动的时候,几乎要同背后的夜色融为一体。
而他的怀抱里,正抱着一团……不知名的毛绒绒。
前来迎接的,是除去贺将军外,另几位楚军将领,还有更多的人,因为资历不够,于城墙外默默等候。
因为军纪森严,等级分明,隐藏于暗夜中的楚军士兵,哪怕是非战斗状态下,也整体显现出一种神秘和凌厉的气势感。
这其中,又以他们不苟言笑,如利刃般锋刻的君王为盛。
当然,如果他们的君王的怀中,没有抱一团毛绒绒不知名物体,还表现出于冷淡面容不相符合的珍重的话,效果可能会更好也说不定。
随行迎接的几位将领,都是楚军中非常重要的角色,面对君王,虽然不敢放肆,但心中明白,陛下虽然冷漠,但并非不讲道理,滥杀无辜之人。
相反,似乎是出于早年那位先生的影响,他对自己,有着近乎严苛的行事标准。
这样的话……虽然没有胆子直接询问他怀中毛绒的来历,那出于好奇,多看几眼,总不过分吧?
就看一下嘛,不要这么小气。
然后便被陛下冰冷的眸子硬生生钉在原地。
诸位将领停顿一下,心中一寒,不再放肆,而是默默看面不改色,一直随陛下前行的贺将军:……辛苦了兄弟。
贺将军摆摆手,不知道怎么评价这群赶着送命的作死鬼。
出行数日,营中落下一干事务需要处理,虽然在淮秋城时,有人总会每日往返两侧,运送重要军报,但细数下来,还是有不少堆积。
因此,乍一回归,陛下没有叫停的意思,一众将军便不远不近跟随着,并不因为深夜加班而感到怨怼,面色上都是十分平常的模样。
直至一群人跟随着万分信任的君王,来到了……陛下的寝宫?
有一瞬间,冷漠的将军们一改先前的死气沉沉的模样,眼眸微微发亮。
虽然极克制的自我提醒下,表面上看不出什么,但看向贺将军的目光里,已经隐隐暗示着什么信息。
好兄弟……回去好好唠。
贺将军面不改色,仿佛什么也看不到般,笔挺站着,从容的装死。
只在接收到陛下示意的目光时,才走上前去,动作轻微,几乎不发出一点声音的,将闭合的房门推开。
一门之隔,分离了光明与黑暗。
没有烛火燃烧的屋子里,只有非常安静的月光流淌。
楚珩的步伐很稳,一路走来,几乎没让怀中的人感受到什么颠簸。
而通过门扉合起的动作,敏锐的感官下,他能够清楚的听到门外骤然急促和兴奋起来的声音。
他知道那是自己的将领在商量什么,或许很没有营养,但对于这些并不会干扰正事的小兴趣,他一向不怎么管。
在剥开披风领上柔软绒毛,露出底下青年熟睡的清隽面孔时,楚珩的心神更是全部变得柔软了。
甚至门外略微嘈杂,刻意压低了的嗓音,都已经随着月光,彻底变成了凉夜的一部分,变得和谐而可爱。
借着淡淡月光,楚珩看不够似的,认真注视着怀中人的面容。
无论是温暖的皮肤,还是拥有实质感的重量,都让他几乎克制不住的,感到幸福起来。
陛下爱惜的在顾相脸颊处蹭一蹭,弯一下眼,这才小心翼翼的,一点一点,把人放进柔软的棉被之中。
半梦半醒间,似乎感觉到什么,顾相环抱一下一直保护自己的温暖身躯,眼睛不舍的眯了眯。
手指传来的新触感是冰凉的,不温暖,也不舒服。
楚珩显然也意识到这一点,摸一下因为久无人呆,变得凉冰冰的被褥,薄薄的嘴唇抿起。
陛下垂眼,看一眼自己稍显凌乱,却还算得体的衣衫,再看一眼怀中温暖的躯体。
……有军务需要处理,不能脱,脱了……就再也起不来了。
维持着环抱的姿态,楚珩坐床畔,垂着眼,思索了好一会。
最后想了想,拉开软绵绵的被子,搭在自己身上,连自己带着先生,一起在床畔,裹成一只圆圆的茧。
在成为没有感情的暖被工具时,陛下感到久违的愉悦和欣喜。
但即使再舍不得,当身体的温度一点点传给紧贴的被面时,还是要乖乖爬起来。
先生已经回来了,不能做昏君。
不舍的把人用被子裹起来,轻轻放到床上,楚珩用手臂支撑着身体,垂下眼,用脸颊和脸颊之间的轻蹭作为离别礼物。
然后,当陛下终于说服自己,要起来时,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忽的感觉到,手臂处被人轻轻的勾一下。
不是方才因为冰凉触感而下意识亲近温暖的动作,而是……一个近乎于挽留的姿态。
陛下眨眨眼,屏住呼吸,验证一般,微弯着腰,一动不动了。
就看到,睡得香甜,实际上已经不具备思考能力的先生,熟悉了他的气息般,在发觉他要离开时,下意识的,用手指握住他的手腕。
还用脸颊轻轻蹭一下。
被月光亲吻,被烛光照映,被暖水浸泡,大约也比不上此刻陛下心中的柔软程度。
几乎克制不住的,他狭长又凌厉的眼尾,一点点弯出柔和的弧度。
然后俯下身,回报一般,将一个携带着月光的轻吻,停留在熟睡青年的脸颊上。
第9章 名相(九)
住在军营里,清晨时候,能够听到兵戈相击的训练声。
是铿锵的有序声音,肃穆整齐,不会让人感到吵闹,只透过薄薄空气,显现出战争独有的锋利冰冷。
顾和起床的时间很早,天才蒙蒙亮。
床前架上摆放了整齐的衣物,是干净温暖的绒白色,考虑到边塞枯寒,还附带了两只暖融融的手套。
透过垂帘上冰冷的暗色纹路,与屋子里单调至极的诸多设施,很容易的,能够窥见手套准备者不动声色的浅淡温柔。
顾相撑着床沿坐起来,眼一弯,唇畔忍不住微翘。
他的身旁还遗落着极具君王风格的黑色外套,被笼罩在早秋第一缕光线里,空气冰冷,阳光却温暖。
是副非常漂亮的画面。
好像暖冬的细雪被全然熏染上温度,带着冰凉暖意,轻飘飘洒在人的脸上。
又好像细小的羽毛,携带着露水和阳光的气息,圆嘟嘟在眼前滚动。
尽管都可能看的不太清楚,也不能将其收束在掌心里,轻轻触摸一下,却一瞬间让人的心情变得很好。
陛下一波训练完毕,汗珠自冷峻的下颔线滴落,转过头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笑容。
冰深冷邃的面庞,坚固封闭的心脏,不容触碰的绝对防线,在这样的笑容下,一瞬间溃不成军。
握着兵器的手指甚至有一瞬间的僵硬,失去原本用以切磋的合适力道。向前一点,以一种近乎凶猛的姿态,将贺钧手中的武器击飞出去。
贺将军也不知道自己都做错了什么,可能是不该生的太过英俊,灰头土脸捡起武器,一抹脸,顺腿溜了。
留下楚珩停在原地,嘴唇抿成薄薄的线,垂眸看一眼手中的金属兵刃,眉宇间有微不可查的僵硬。
作为战场上绝对的掌控者,对于武器和身体的控制,陛下早已经到达了十分纯熟的程度。
像这样微小的失误,在对战时,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却发生在了他最敬重和喜爱的先生面前。
陛下自闭。
训练在校场中进行,周围有高高的围栏,天色其实还早。
在外面,应当是小贩刚刚支起摊位,慵懒打哈欠的时候。
在军营里,士兵们却已经开始频繁的忙碌起来。
循着指引,在一声声让人感到热血沸腾的训练声里,顾相畅通无阻来到校场。
看到并不熟悉的人,或许是被提前打过招呼,士兵们都没有表现出惊讶或陌生的样子,而是非常的热情友好。
就好像他不是置身于严酷的军营,而是悠闲漫步于繁华绚丽的淮秋城,缓缓路过那条最热情的街道一样。
军纪严明,却不是无情,更不是冷冰冰没有人味,一路走来,这是顾和最直观,也是最真实的感受。
是非常好的军营气氛。
但同时的,这也是让顾相心中感到十分疑惑的地方。
要知道,他之所以回来,就是因为资料上显示,在未来的几年里,原本就出现了偏差的任务线,将会全面崩坏。
这片土地会硝烟四起,永无宁日,其中又以楚国为盛。
而他一手养大的小皇子,将会是战争发起的罪恶源头。
对于这个说法,如果说一开始,顾和是持着不太信任的态度的话,那么到现在,就更不可能相信了。
他的陛下或许称不上什么好人,冷冰冰的,还有点凶。
但在他的管理下,军营能够拥有如此轻松又不失严明的氛围,就说明了,他并非是资料中那样罪责深重之人。
这样一来,原因就非常值得深思了。
那些年里,究竟发生过什么?又是为什么,战争所带来的所有责任,会全部归咎于楚珩身上?
这并不是个容易让人联想到线索的问题,顾和蹙着眉,深思许久,也没能想出来什么。
到最后,还是贺钧无意识的一席话,让他隐隐约约摸到点头绪。
这时候,因为失误,心中微微感到懊恼的陛下,已经被顾相熟练的撸顺了毛,重新投入到士兵的训练中去。
而贺将军浑水摸鱼,出现在校场旁,携着顾相,以身体不适为由,毫无心理负担的唠起嗑。
自然而然的,就说起这些年发生过的事,关于战争,关于陛下,关于军队为何会出现在此地的原因。
顾相从前便身处于大楚权利的中心,管着诸多要事,现如今,即使多年未见,依照陛下绝对信任的姿态,也没什么好隐瞒他的。
贺将军叼根枯草,黑漆漆的眸子里浮现出暗暗阴云,垂着眼,露出一个称得上复杂的神情,将一切为他缓缓道来。
他说,一开始的时候,任谁都没能发现陛下的不对。
失去顾相,对陛下来说,对所有人来说,或许是失去敬重的师长,也或许是失去有力的臂膀。
想的更深些,还或许,是清冷理智的陛下,失去了少年时便忍不住生出淡淡欢喜的人。
但作为帝王,这样的失去又不是不可接受的,疼痛,但并不会致命。
那时候,所有人都这么想,根本没人能想到,失去顾相,无异于锥了楚珩的心。
年少便颇负盛名的楚王珩,天资卓绝,冷静端肃,滴水不漏,经手之事一桩一件,可以说是历代为王的典范。
而他一开始出现不对之处,仅仅只是即位的头一年。
那一年,异族侵扰,他亲自领兵出战,万马千军,大获全胜,打了漂亮的回击战。
他本就是天生应当在战场上大放异彩的优秀将领,会取得这样的结果,并不让人意外。
甚至远在帝京的程疏,已经做好准备,等帝王归朝后,如何将此事的利益争取到最大化。
楚珩却并不准备回去了。
淡蓝的月光,金黄的沙土,贺钧永远记得,面容冷峻的楚王珩立于城墙之上,背靠边关,提一坛酒,黑衣被风吹的猎猎作响。
他注视着关外漫卷的黄沙,清冷的月光。有一瞬间,好像忽然意识到,在这片辽阔宽广的土地上,其实还存在着他既不能庇佑,也无法掌控的地方。
不能庇佑,无法掌控。
这意味着,他不仅无法妥帖的保护心爱之物,更有可能对即将到来的诸多不确定,感到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
对楚珩来说,这真不是个好词。
他目光平静,面容本就偏冷淡,嗓音低低说出这样的话语时,竟让人一时间分不清真假。
但无论真假,战场上斩杀千人,喝十坛烈酒,也能叫嚣着自己绝对面不改色的贺将军,在这一刻,微醺的酒意瞬间清醒。
后背都湿透了。
他脸颊上浮现出淡淡的红,是酒意,也是紧张,磕巴道:“……陛下,顾相不会想看到陛下受伤的。”
也不会想看到,平静繁荣的王朝,只是因为这一个近乎疯狂的想法,便自此陷入流离之中。
“……”
校场中的陛下身姿矫健,气息极稳,薄衣黑发,长身玉立,飒然不动时,像极了一柄锋利冷刻的长刀。
似乎是意识到门外有一道温和视线缱绻看他,不能割舍,他偏过头,抬眸看过来。
原本冰冷的灰眸不动声色便柔和了,垂下眼,耍出漂亮刀法,唇畔矜持抿着,耳朵尖悄悄的红。
这是与贺将军所说全然不同的模样,顾和看着,对他稍一颔首,眼尾忍不住微微勾起,不自觉露出纵容模样。
他偏过头,看身旁面露感慨的贺将军,嗓音哑一下,顿了顿,才接着询问道:“……那后来呢?”
再后来,似乎是忘记了酒意熏陶下的片刻疯狂,也或许是保持着理智存在,楚珩没有做出诸如主动入侵别国等不友好的行为。
但有什么地方,又的确是发生着改变。
在从前的时候,若是有异族结合盟友,侵扰大楚边境,在击退敌人后,为了长久的发展,也是不把人逼得太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