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菌菇酱品尝完,甜哥儿便自个儿解开蒙着眼睛的黑布,兴冲冲道:“老五,我方才吃了两口菌菇酱,味道都是一样的,半点差别都没有哩。”
“我豆子,也是尝不出差别。”盘哥儿也道。
余兴荣闭着眼睛回味片刻才说,“第一口吃的豆子略微有些碎,第二口吃的豆子比较完整。菌菇子倒是都一样,味儿也一样,完全尝不出来。”
这熬菌菇酱的豆子不但需要煮的软烂,而且有一部分还需要碾碎发酵,但也有一部分豆子自始至终都比较完整,吃起来味道一样,但口感不一样。
“那豆子煮熟以后软烂软烂的,一不下心就捏碎了。”流森小声道,“只是碎豆子的多少和完整豆子的多少这个很不好把握。”
“不需要把握这个。”颜爻卿赶忙道,“豆子碎不碎的除了咱们捏碎的那些,其余的咱们也控制不住。这菌菇酱只要味道一样就行,别的都无关紧要。”
“那么现在你们告诉我,前后两罐子菌菇酱味道一样吗?”
“一样。”所有人都是异口同声。
他们不知道自己品尝的前后两种菌菇酱究竟哪个是作坊原来的人熬制的,哪个是流水村来学手艺的人熬制的,他们只知道这些菌菇酱的味道都跟以前一样,根本尝不出差别。
流森松了口气。
他们这些学手艺的人从一开始就听颜爻卿说了,只有通过他们的手造出来的菌菇酱味道没有任何变化,这样才算是成功出师,只要熬出来的菌菇酱味道不一样,那么他们就得继续跟着学手艺,若是始终熬出来的菌菇酱味道都不一样的话,那么最坏的情况就是流水村的作坊永远都不会开门。
现在大家头一回自己动手就熬出了味道完全一样的菌菇酱,这让流森觉得他们离流水村菌菇酱作坊开门的距离又近了一步。
“很好。”颜爻卿很满意,“今儿个都回去歇着,明儿回流水村。”
“恩。”流森声音很大的答应着。
他从离开流水村的那时候开始就期待着这一刻,期待着能学到手艺回来,让空荡荡的没有人的作坊彻彻底底的活过来。
晚上躺在炕上,流森怎么着都睡不着,他实在是他兴奋了。
“哥,咱们流水村也有菌菇酱作坊了。”流森压抑着激动道,“这些日子你也看到了,每天都有很多人来上坡村,要么是下单子的,要么是拿菌菇酱的……我看到好几次他们眼睛都不眨的拿出一把大钱,数都不数。”
“哥,以前在村子里的时候,我以为别的地方都跟咱们村子一样,统共就那么几家有钱的,便是镇上也都是穷的厉害,恨不得一文钱掰开当成两文钱花。”
像他们家几乎一文钱都没有,基本上只要能活下去就绝对舍不得花哪怕是一文钱。
流森就以为别人家也都是这样的,就以为有钱的人家也就是顿顿都能有足够的粮食吃而已。
“老五跟我说就算是皇帝吃的也都是粮食……”流森翻了个身,哪怕是黑夜里也还是捂着脸,他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以为皇帝有粮食吃,肯定每顿饭都吃饱,就吃那种结实的粗面饼子,或许还有肉吃,大块大块的肥的流油的肉,每顿饭都那样吃,天天吃那样的,恐怕也只有皇帝才有那样的本事吧,便是流水村的富户也是舍不得敞开了肚皮吃粮食的。
当时流森才刚刚到上坡村,还没有吃第一顿饭。
结果当天流森就吃到了管饱的面饼,也吃到了肉。
结果没过两天,颜爻卿直接去买了一头猪回来,直接拿出那么大一块肥瘦相间的肉做成了红烧肉。那天流森吃到了大块的红烧肉,甚至是都没有别的菜,就只有肉。
那么多肉,他们家也只有过年的时候才会买这么多肉,还得留着吃好几天,基本上每天煮菜粥的时候切碎一点点肉放进去尝点肉味而已。
那时候流森才知道哪怕不是皇帝其实过得日子也完全是超乎他的想象的,那时候流森才知道颜爻卿先前对他说的话只是开玩笑而已,当不得真的。
大约是那时候流森看上去实在是太傻了,说出来的话也很傻,颜爻卿便故意那样说,让自己看上去也傻傻的,那样流森就傻的不那么突兀了。
“睡觉。”流林道,“明儿还要赶路呢。”
“睡不着。”流森还是很兴奋。
流林就泼冷水,“别忘了咱们回去以后还得熬一锅菌菇酱,造出那种密封的罐头,还要用咱们村的家伙什熬菌菇酱,而且味道不能有任何变化,否则……”
流水村的菌菇酱作坊还是不能开。
这么一盆凉水泼下来,流森瞬间清醒了,又恢复到先前的状态:担心流水村的菌菇酱不能顺利开门。
*
流水村的人几乎都用不着颜爻卿操心,只要给他们安排好活计就都会自己用心,根本用不着颜爻卿为他们操心什么。
现在眼瞅着流水村的人把手艺都学的那么好,颜爻卿也是松了口气。
“只要他们肯自己用心,不用逼着学手艺,这个事儿其实就成了一半。”颜爻卿眼瞅着前面有一个小坑,他便直接跳过去,稳稳当当的落地,从作坊回家的这条路他已经走过很多遍很多遍,哪里有小石头,哪里有小坑哪怕是天黑看不清楚了他也不会踩到。
颜爻卿快走几步回头看黄四郎,见着他同样很熟练的跨过小坑就是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黄四郎对这条路也已经很熟悉了,也已经到了哪怕是看不清地面也同样能避开小坑、小石头的程度。
还想看黄四郎踩到坑里的样子呢,结果没看到,而且恐怕以后都不会有机会看到了,颜爻卿惋惜的叹了口气。
“剩下的一半在于咱们吗?”黄四郎撵上来,见着颜爻卿不说话便主动问。
颜爻卿点头,“剩下的一半在于咱们有没有私藏手艺。”
如果作坊里的人刻意私藏手艺,那么流水村的人就永远学不到完全的手艺,也就永远都不会成功。
而从结果来看,作坊里的人都没有私藏手艺,而是按照颜爻卿的要求全部拿了出来。
“叫他们把学到手的本事其实也不难,只要在前面画一张大饼,并且这幅画肯定会变成真的,那么他们就不会再藏着掖着。”颜爻卿道,“黄四郎你明白吗?”
“明白。”黄四郎明白颜爻卿这话的意思,而且这个道理谁都懂,只是几乎所有人都不能像颜爻卿这样有真正的画大饼的能力。
回到家中,颜爻卿直接打发咬狗去睡觉,晚上不需要他伺候。
黄四郎一看颜爻卿的样子就知道他要去上房,便主动道:“我去端洗脚水。”
“成。”颜爻卿点点头,直奔上房。
上房屋里先前还昏暗的豆大的油灯骤然变得明亮,颜爻卿进来的时候还叫晃了眼睛。
“娘,新油灯好吧?” 颜爻卿笑眯眯的爬上炕,在炕尾坐着。
“净浪费钱。”辛氏嘴上这么说,可这油灯每天都用的很仔细,是半点都不舍的磕碰到的。
颜爻卿嘿嘿笑,“爹,娘,明儿个我要去流水村一趟,怕是又得不少日子。晚上不能回家睡觉,也吃不到娘亲手烧的饭了。娘,明儿个你给我多少一些菜,我封在竹筒里面就跟菌菇酱似的,能吃好些日子呢。我叫黄四郎拿了一块猪肉回来,娘你可劲儿烧菜就是了。”
“大晚上的烧什么菜。”辛氏这么说着却赶忙拿衣裳准备下炕。
颜老头已经下了炕,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我去烧火。”
“怎么这就突然去流水村?先前不是说还得有几天?”辛氏就问。
“我这不是想着早点去早点回来,省的夜长梦多。娘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现在能耐了,那就是出头的椽子,不知道多少人盯着我呢……回头流水村结束,别的地方的作坊就快了……”颜爻卿跟在辛氏后面往外走,一边絮絮叨叨的说,“我也是看着流水村的那些人可怜,想着叫他们早点回去熬菌菇酱,早点赚钱。”
“也是。”辛氏也见过流水村的人,一个个都瘦的皮包骨头,尤其是流森那么小的孩子,看着就叫人心疼。
进了灶房,辛氏把油灯递给颜爻卿,一看案板上的肉就赶忙道:“家里还有好些个肉,你又拿来这么一大块……”
这么大块的肉今晚烧菜肯定用不完,剩下的颜爻卿也不可能拿走,自然是留在家里了。
“留着吃就是了。”颜爻卿赶忙道,“多烧点肉,出门在外便是身上有银钱也觉得外面的吃食都很不可口,还是咱们家里自己烧的菜吃起来可口。”
“烧红烧肉?凉着吃应该也行,我把肉皮切下来,不用肉皮。”辛氏道。
“成。”颜爻卿就蹲在旁边美滋滋的。
其实这些猪肉的味道跟后世那种专门培养出来的肉猪品种不一样,有一股子很特别的,一开始吃有些接受不了,但慢慢的就会欲罢不能的并不怎么香的味儿。
颜爻卿觉得那应该是独属于这个世界的味道,他吃的多了,身上便也沾染了这个世界的味道,所以才会欲罢不能。
“出门在外一定要多留点心,多个心眼,凡事三思而后行。”颜老头的脸被澡堂里逐渐烧起来的火照亮,明明灭灭的显得脸上的皱纹愈发的深,也更加沧桑,“多拿些银子,出门在外不比家里,没有那么自在。遇到事儿千万不要冲动,老五你向来是个急性子,可千万要多想想……咱们宁愿吃点亏也不要去招惹那些惹不起的人。”
“你娘那里还有些首饰,你拿着以备不时之需。”
“爹,我有银子。”颜爻卿心里有些不好受。
其实上回出门的时候颜老头就已经说了这样的话,当时颜爻卿也听进去了,可现在再听颜老头这么说,颜爻卿发现自己完全没有不耐烦,他只觉得心里头酸涩无比。
“行了,你少说两句。”辛氏把切好的肉放到锅里,屋里刺啦一下发出巨大的但是并不难听的声音,香味儿也一下子爆发出来。辛氏的动作不疾不徐的,说话的声音也不大,“我早给他准备好了,还用得着你说。”
锅里的肉块翻滚着,辛氏跟变戏法似的端出半碗水放进去,那声音一下子炸开。
“娘你说啥?”颜爻卿没听清楚辛氏说什么,便拔高了声音喊。
不过颜老头听清楚了,他便喊道:“小点声,吼什么吼。”
“方才娘说什么?”颜爻卿又问。
锅里的水变多了,开始咕嘟咕嘟的冒泡翻滚,热气冒出来夹杂着难以言喻的鲜香味儿,声音倒是没有那么大了。
“没说啥。”辛氏嫌弃道,“别在这里蹲着,碍事。去外头等着,屋里油烟大。”
“我偏不出去。”颜爻卿嘴上这么说着,不过身体下意识弹起来走到一旁,不给碍事。
屋里有烟大,还有一股一股的热气,哪怕是有肉的香味可呆久了其实也没有那么好受,但颜爻卿还是觉得待在屋里比外面舒坦,因为屋里有爹娘。
“烙点油饼明儿个吃,第三天就不好吃了。”辛氏端着盆舀面,又冲着颜老头喊,“拿猪板油来。”
“多烙几个,我今晚多吃几个,刚出锅的时候好吃哩。”颜爻卿赶忙凑过去,“爹你歇着,我来烧火。娘,多舀点面,家里头这么些人,明儿个都叫他们吃一些。”
“他们不急。”辛氏舀了大半盆的面,又端来温水就道一边忙活别的。
颜老头去外面洗干净手,回来和面。
等红烧肉做好以后,面也活好了,辛氏还见缝插针地炒了两个菜,香喷喷热气腾腾的摆在一边,惹得颜爻卿一直吸溜口水。
面抹了猪板油,弄成一层一层的放到锅里,滋啦一声,那种粮食磨成粉特有的香味便爆发开来。
颜爻卿忍不住了,站起来趴在灶台上往锅里看,可他眼前还有灶膛呢,那里面的烟冒出来,直冲冲地冲向颜爻卿的眼睛,一下子就叫他眼泪哗啦的,狠狠地喘了口气,又不停地咳嗽。
“叫你出去你不出去,非要烧火,烧火也烧不好。”辛氏拿着铲子给面饼翻了个面。
“肯定焦黄焦黄的。”颜爻卿就道,“娘,我饿了。”
“等着。”辛氏动作快了许多。
第一张油饼出锅,表面的油还在滋啦啦作响,颜爻卿就忍不住伸手要撕了吃,他敢说,这绝对是他吃过的最好的面饼,没有之一!
辛氏抬起手打了颜爻卿的手背一下,“拿着回屋吃,黄四郎还没睡吧……”
五房屋里的油灯还点着,隐约还能看到黄四郎的影子。
“叫他过来就是。”颜爻卿就冲着五房那边鬼哭狼嚎地喊,“黄四郎……”
“一家子人都叫你喊起来。”辛氏把油饼拿到一边,仔仔细细地切成小块重新放到盘子里,又继续忙活。
那边黄四郎听到动静便赶忙出来。
颜爻卿蹲着盘子站在灶房门口冲着黄四郎招手,“快过来吃好吃的,等会子凉了可就没这么好吃了。”
“油饼。”黄四郎吸了吸鼻子,他跟颜爻卿一样,也很喜欢吃这种猪板油烙的油饼。
“咱俩一人一半,锅里还有呢。”颜爻卿美滋滋的说,“今晚多准备一些干粮,回头出门的时候吃。再不能像上回似的那样,出去什么都没有,一口粮食都没有,天天吃菜团子。”
那是因为颜爻卿把自己的干粮都拿出来给了流家兄弟,不过他说的也没错,菜团子确实没有油饼好吃。
黄四郎就觉得颜爻卿是有点刀子嘴豆腐心,有时候说的话听起来十分得理不饶人,可他做事却从来都是留有余地,不会得理不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