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惜朝脸色一变,难看了起来,而他的脚步也不禁往后小小地一退。
说到死,其实谁都害怕。
承恩侯将贺惜朝的动作看在眼里,眼底微沉,“真到那个时候,老朽自当在皇上面前请罪,任皇上惩罚。哪怕皇上不信,派遣钦差而来,即使瞒天过海难如登天,老朽也尽力周旋,只是可惜……殿下和贺大人怕是见不着那场面了。”
萧弘的拳头紧紧地捏起来,那目光仿佛能将这老头吃了,而他的怒火烧到了极致。
而贺惜朝微微垂下头,暂时看不清表情。
好话歹话都已经说尽,承恩侯便不再稳如山地坐着,他终于起身,缓行到了萧弘跟前,接着缓慢且吃力地跪下来。
吕学良和郎先生也一同上前,跪在承恩侯身后。
这一步,让萧弘那股怒不可遏的情绪滞了滞,眼底流露出又要耍什么花样的疑问。
承恩侯深深地磕了一个头,近乎恳切地说:“殿下,这两败俱伤的一步,老朽能不走是绝对不愿走的!老朽年迈之身,如今惟愿便是能保全吕家。贪婪的后果,老朽在不能眠的日夜中煎熬体会,若是重头再来一次,吕家绝不敢迈出一步雷池,必当循规蹈矩,安守本分。殿下,请给吕家一次机会,今后吕家家产、一切人脉关系,上下全凭殿下做主!”
承恩侯说完,再抬头的时候便已是老泪纵横。
年老之人本就容易得到怜悯,更何况体面的承恩侯眼泪一出,尽显狼狈和无助,仿佛是个为家族走投无路的可怜老头。
“看在太后娘娘的份上吧……”
血缘是一种奇妙的能让人产生自然而然亲近的关系。
在强势威胁之后,再采用这等乞求的方式,让萧弘那股怒意再也发不出来。
他拧眉深思,满脸的矛盾。
“这可是几百条人命,也不能就这么为了一己之私……”萧弘说着便说不下去了。
承恩侯道:“殿下,老朽会请僧众为其超度,在经禅寺点长明灯祈福,下辈子他们会投个好胎。”
这简直太荒谬了!
萧弘觉得这人怎么可以用如此无赖的嘴脸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忍不住看向贺惜朝,后者也回望他,那双明眸之中带着的是无限冷意,然而口中却劝道:“殿下,您可得三思而行啊!”
这三思究竟是劝他不要答应,还是答应?
萧弘没品出个味道来,只觉得此情此景若是心智不坚真被带进鸿沟里去了。
此时无声,落针可闻。
过了半晌,萧弘低声地说:“我心里有些乱,吕侯爷,我暂时回答不了你。”
萧弘没有一口否决,也没有立刻答应,这是承恩侯能预期的最好的也是最正常的反应。
对于皇子来说,前者显得太过清高,生硬不近人情;而后者则过于虚假,仿佛留有后手,让人不放心。
承恩侯道:“是,殿下是该多多考虑,今日舟车劳顿,精神难免不好,还请殿下尽早休息,老朽静候佳音便是。”
萧弘闭上眼睛,一口口郁气往外吐。
贺惜朝抿了抿唇,面露担忧地看着萧弘说:“殿下,先回去吧。”
萧弘点点头,“走。”说完头也不回大步离去。
贺惜朝正要跟上,便听到身后承恩侯的声音,“贺贤侄,请稍等片刻。”
贺惜朝的脚步一顿,回头冷淡地问:“承恩侯还有何请教?”
“贺贤侄年方十五,乃是大齐第一位三元及第,也是史上最年轻的状元,前途光明似锦,登阁入相指日可待。如此大好未来,若是中途夭折岂不是太令人可惜?想想史官寥寥一笔带过,后人解读戛然而止,满身才能,满腔抱负来不及施展,贺贤侄岂能甘心,陪着英王殿下陨落在此?”
承恩侯方才的失态已经收拾干净,他目光灼灼地看着贺惜朝,慢声细语,却犹如重锤砸在贺惜朝的心底。
贺惜朝眼里闪过一丝不甘,然后却又化为了不忿,“侯爷,人生在世,除了功勋建业,还有道义。殿下什么都没做错,在下没脸劝他妥协作恶。”
“唉,少年意气,谁年少之时不曾言先天下而后己,可官场沉浮一回身,人不为己才是天诛地灭。”
“这说的是侯爷您吧?”贺惜朝略微讽刺地问。
承恩侯却没有生气,只是轻轻一笑,“也许吧,不过贤侄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该想想还在京城牵挂着你的母亲吧?没有贤侄傍身,她今后可还有安宁之日?”
魏国公府里的那点事,整个京城几乎传遍了,承恩侯自然也打听了个清楚。
因为贺惜朝争气,压得魏国公嫡长孙喘不过气来,可一旦贺惜朝不在,他的姨娘母亲在嫡姐手下讨生活,哪儿还有什么活路。
贺惜朝宁愿沿街要饭也要跟母亲在一起,孝义就不用说了。
听闻此,他的眼眸瞬间缩了起来,动了动唇,暗了神色。
“贤侄好好想想,帮老夫劝劝殿下,无毒不丈夫,别看殿下如今深得皇上喜爱,可想要登上那把椅子,单单喜欢怕是不够的,总要背后有人支持。老夫不才,朝中有点势力,愿倾囊帮助殿下。”
贺惜朝苦笑了一声,“侯爷这解读人心的本事,真是太可怕了,惜朝似乎没路可走。”
承恩侯谦逊地笑了笑,“假以时日,贤侄的成就必在老夫之上。”
贺惜朝不在说话,转身就走了。
待他的身影一离开,吕学良才敢大出一口气,他扭了扭脖子,让僵硬的全身放松下来,唤了一声:“爹……”
“英王不愧为英王,状元郎也不愧为状元郎,如此心性,老夫若是皇上也分外喜爱,只是可惜还太年轻,经历的事太少,不然没那么容易能够劝服住。”
吕学良一听,顿时疑惑道:“爹,可英王还没答应呀!”
“迟早的事,对了,回头让五丫头好好去安抚一下,后日七夕……不妨请殿下一同出去走走,培养培养感情。”承恩侯沉吟道。
“放英王出去?”
郎先生道:“今日侯爷已经下了重药,接下来该安抚一下,五小姐陪殿下出游,旁敲侧击多劝说几句,殿下心心里那道砍说不定就过了。”
“郎先生说的不错,对付这种年轻人不能太强硬,缓一缓,反而更能达到目的,不然泛拧就麻烦了。”承恩侯笑着说。
“原来如此,可爹,要是殿下一直不表态该怎么办?”
“这几日风平浪静,天气尤其热辣,闷潮潮的,是要有大风暴来了,估摸着就在七夕之后。”郎先生说,“只要英王殿下在此之前同意,风暴来的时候做得干净些,这就行了。”
承恩侯点头,“但愿殿下懂得好歹。”
贺惜朝跟萧弘前后脚地回到小院,两个人都是一副凝重的模样,让书生们顿时惊讶地望过来。
“殿下,先生……”
萧弘没搭理他们,尽自回了房。
几人顿时面面相觑。
不过贺惜朝却留了下来,他目光微微一扫,问:“那三个呢?”
“去找吕大少爷了。”
萧弘和贺惜朝有正事忙,这些留下的书生跟纨绔自然也有人陪,吕家的几个年轻少爷便是陪着他们的。
贺惜朝闻言眉尾微微一动,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于是那张纸条便落入了贺惜朝的手里,前因后果一说,他顿时便清楚了。
第179章 不定计划
书生跟纨绔有壁垒, 要不是那场大雨夜,贺惜朝猝不及防地打乱住宿, 让他们产生了同甘共苦风雨情,这十二个书生还指不定跟四个纨绔斗鸡眼呢。
可论纨绔跟纨绔, 却是臭味相投, 话不过三句便能惺惺相惜起来。
更何况这三个乃是京城内出了名的会玩之人, 跟江州土皇帝吕家少爷眼神一对, 就能勾肩搭背。
长辈给吕家少爷们的要求也只有一个,尽可能地拉拢他们。
这不,在吕家憋了三天,已经按耐不住的三位没心没肺地要求出去逛一逛街了。
吕家大少爷作为承恩侯的长孙, 还是知道祖父是在做什么,他思索了半晌, 觉得不好直接拒绝, 便笑道:“也是,几位都是玩乐之人,总闷在府里也没甚乐趣,今晚我带三位出去走走, 让你们见识一下江南的美人。”
“诶, 这个好!”卫公子扇子一拍,笑道, “都说江南女子美如画,本少爷也算是阅览美色无数,不知道能不能比得上京城春香楼的云绮姑娘。”
“说起云绮姑娘, 啊呀,卫兄,可是让人想念得紧,那风姿,那容貌,天上地下也就这么一位了!她皱个眉都风情万种,恨不得将我等的心都掏出来只为了她笑一笑。”郑公子叹气起来。
“哈哈,听两位这么说,在下也想见识见识了。”吕大少爷笑道,“既然如此,那些庸脂俗粉也不用来污三位的眼睛,要说洛淄县乃至江州城的美人,就属春芳阁里的姑娘。”
“哦?”冯公子稀罕道,“府里头送过来的丫鬟跟她们比姿色,如何?”
“嗨,哪儿能比,云泥之别。”吕大少爷显然也是那边的常客,一说起来简直眉飞色舞,直勾得这三人心底发热。
“吕兄,今晚你要是不带咱们去见识见识,咱们哥儿可就不答应了。”
“就是,府里头的丫鬟好看归看好,可就少了那一分……嘿嘿,那感觉,都懂得吧?”
几人顿时心照不宣的笑起来,笑容中带着一股猥琐浪荡之气。
吕大少爷连连笑道:“放心,待在下跟祖父说一声,便带三位去,今晚一定让几位玩得尽兴!”
对于吕大少爷的请求,承恩侯思索片刻便问:“只有这三位公子?”
“是,祖父。”吕大少爷说,“孙儿直接带他们去春芳阁,也不怕有人暗中与他们接触,三个只懂吃喝玩乐的公子哥,祖父放心便是。”
承恩侯点点头,“那便去吧,派人盯紧了,此时正是关键时刻,万万不可大意。”
“是。”
吕大少爷的消息很快就传过来了。
贺惜朝赞叹道:“还是你们机灵。”
“那可不,我们也不是无用之人。”三人得意地互相看了一眼。
贺惜朝一笑,“正好,后日就是七夕,时间上刚好来得及,这样算来我们便要在那日大逃亡一次。”
他话音刚落,不仅这三人,就是旁边的书生都瞪大了眼睛。
“逃出去?”方俊不可思议道,“可我们怎么逃,这么多人!”
“所以今晚先去探个底。”贺惜朝说着给了这三人每人一封书信,“既然芳华阁中有出路,还能送消息进来,可见鲁县令经营多年的关系网比我想象中的要广,正好,我也要送消息出去。”
三人接过信封,卫公子疑惑道:“可我们送给谁去呢,估摸着那时候能靠近我们的只有春芳阁的姑娘了。”
贺惜朝说:“就是姑娘。”
“先生,那如何确定这姑娘可信?”一个书生问。
贺惜朝笑道:“青芷就是从春芳阁中出来的,听说她原先就是花魁,你们提她试试。”
“这样能行吗?”
“能不能行,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不过时间紧迫,只能试一试了。晚上,你们会有单独与姑娘相处的时间吧?”
“这是当然,私密之事,自当关起门来办。”卫公子说着不禁坏笑地看向贺惜朝,“小先生挺懂的呀?”
此言一出,萧弘顿时望了过来,贺惜朝脸不红心不跳,淡定从容道:“道听途说而已。”
“嘿嘿嘿,小先生差不多也到年纪了,等回京之后,哥儿几个就带你……”
“啪!”“啪!”“啪!”
话未说完,三个人的后脑勺各自吃了一个响亮的板栗,只见头顶阴影一片,萧弘阴涔涔地问:“你们要带惜朝去哪儿?”
三纨绔:“……”男人逛花街,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殿下你自个儿跟个和尚一样,不能要求下属也跟着吃素吧?
“洁身自好,方能没病没灾,几位,还是悠着点比较好。”贺惜朝闲闲地笑着。
书生们顿时跟着露出鄙视的目光看向这三个。
方俊直接斥责道:“要点脸不,小先生才十五岁!”
三人讪笑不敢言。
“言归正传,这次你们去有几个任务,第一,亮明身份,适当的时候在大庭广众之下说上一句‘别说是英王殿下跟状元郎了,就是那群不识好歹的书生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就咱们三个耐不住寂寞出来闲逛’。”
贺惜朝学着他们那吊儿郎当的口气说。
三人顿时抽了抽嘴角,“哦。”
“先生,这是为何?”一个书生问。
“这是表明殿下跟我都被监视了,出不了门,只有他们三个才能带消息进出,所以若真有人来营救,必然会想尽办法来联系他们。”
“原来如此。”
“第二,能送到你们身边的姑娘肯定都很美,她们不表明身份,你们不要轻举妄动,若是对上月香给你们的暗号,那就把这三封信交给她们,可若是半个时辰之内都没对上,那就踹了她们,让老鸨另外派个美人过来!”
“这怎么踹,岂不是显得刻意了?”舒玉嘀咕道。
“那还不容易,伺候的令本公子不满意呗。”冯公子一打折扇,满不在乎地说。
“三位都是各中老手,我就不纸上谈兵了。”贺惜朝笑道,“最多换两个,若是依旧不满意,那么你们可以回来了,春芳阁内没有人能帮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