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早饭噎死,应该是在饭桌上,怎会在这里?边跑边吃的?”
“也有可能是硬被人掰开了嘴塞进去的。”
众人猜测纷纷,胖官差拿出一块手帕来,擦了擦脸上的汗,也感觉压力很大:“能想办法把他嗓子里的东西弄出来吗?”
仵作道:“只差一点就可以用工具够出来了,你们把他颠一颠试试。“
他让伙计搬过来一张桌子,胖瘦两名捕快一个抬头,一个抬脚,打算将尸体架在桌子上。
可是刚这样一挪动,就听见噼里啪啦一阵响,有人大叫道:“银子!”
这穷的鞋子上都有了破孔的官差,竟从袖筒、裤筒当中掉了许多银锭出来,骨碌碌滚了满地。
好多人毕生都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钱,连两名捕快都傻眼了,却根本没人有想捡的意思。
最后一声当啷声,是有一枚银元宝从死者的喉咙里面掉落出来,砸到地上。
——他是被银子噎死的。
如果说前一天的富商之死,还能说是有可能意外失足落水,富商夫人的话之死赶巧,那么目前的场面就实在是有些诡异的吓人了。
众人眼睁睁看着满地的钱,一时谁也没有说话。
一锭银子骨碌碌滚到了一名房客脚边,他竟然吓得跳起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躲到了最靠墙的位置,大概自己也没想到有生之年能被钱给吓成这样。
两名捕快又把房客们都查了一遍,最后也没问出来什么,只能将尸体给抬走了。
叶怀遥往旁边让开,不小心踩在了一锭银子上面,他还没怎样,已经有一只手伸出来,从旁边将他扶住:“小心。”
叶怀遥一转头,发现是丁掌柜。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晚刚做了梦的缘故,那种恍惚感还没有消退,这一瞬间他竟觉得分外熟悉,仿佛两人之前曾经有过许多次这样的姿势动作一般。
叶怀遥看着丁掌柜,忘了道谢。
对方却忽地将手收回去,转头走了。
叶怀遥瞧了他的背影半天,觉得那种熟悉感又没了,忍不住自言自语了一句:“我可能真是岁数大了……”
“年方十八,就已经感叹岁月流逝,真是让我汗颜。”容妄的声音从叶怀遥身后传过来,“我们明圣这是怎么了?”
叶怀遥回过头来,笑着说:“没事,认错了一个人。你回来啦。”
方才两人下来见到发生了命案,等了一会不见有定论,容妄便说要去镇子上瞧瞧有无异常,倒是比叶怀遥想的要回来的快。
容妄“嗯”了一声,将一包冒着热气的桂花糕递给叶怀遥,问道:“尸体被抬走了,怎么死的?”
叶怀遥打开,先掰了一大块往容妄嘴里塞,两人一起回房:“嗯,两名捕快刚把人弄走,是被噎死的。”
正艰难吞咽桂花糕的容妄:“……”
他默默走到桌边,倒了杯凉茶给自己灌下去。
叶怀遥忍不住笑了,偏生使坏,又将糕点掰下一块:“啊——”
容妄又张开嘴吃了。
叶怀遥道:“你放心吧。那个人是被银子给噎死的,我相信邶苍魔君不会这么脆弱。”
容妄目光一凝:“据我所知,他很缺钱。”
虽然无亲无故,但说起任何一个人的死亡,依旧感慨,叶怀遥敛了笑意,叹口气道:“是啊。”
他将刚才看到的场面给容妄讲了一遍,也觉得有些唏嘘:“想要跟旧情人复合的富商,再找到人的第二天溺水而亡,缺钱的官差,又活活被银子给噎死,想来真是讽刺,这个地方太奇怪了。”
容妄道:“每个人的软肋都是自己的欲望。”
这么说其实也没错,那么叶怀遥也是有欲望的,他想要找到叶识微。
这样看来,方才的错觉,是不是也不过是内心想法被放大之后的自我迷惑?
容妄接下来的话打断了叶怀遥的胡思乱想:“还有一件事与你说,我今天早上出去,发现这镇中所有的商铺之内,都没有蜡烛、朱砂、冥纸等物贩卖。”
甚至连他们房中的照明之物,都是费料更加昂贵的油灯。
叶怀遥道:“看来这不光是客栈的禁忌,还是整座镇子当中的禁忌。”
容妄点了点头。
这些年来,他也经历过不少怪事奇事,但是因为感情淡漠,好奇心有限,所以很少刨根纠底。
如果不关他的事,就视而不见,碍了他的眼,就用暴力铲除掉,至于其中有怎样的内情,是否妨害他人,从来都不在容妄的考虑范围之内。
但现在看叶怀遥打算将真相调查出来,容妄也不由得就兴致勃勃起来。
仿佛面前所有的一切也都变得离奇而有趣,让他充满好奇。
容妄想,根据他和叶怀遥刚刚住进来的时候,那名姓丁的掌柜解释,是因为有一对夫妻在客栈的房间中惨死,这才禁用了蜡烛、朱砂和冥纸等物品。
但如果照这样的说法,没道理整个镇上都是如此。如果不出所料,当年一定发生过什么甚为轰动的大事。
而这件大事,可能就是整个小镇结界建立起来的依托。
容妄道:“等今晚入了夜,我想再去探一探究竟。”
叶怀遥道:“好,你注意安全,我盯着客栈这边。”
大概是觉得屡屡死人晦气,或者也是急着早日找到鬼门入口,当天下午,那三名修士就退房走了。
经过一天,之前的富商夫人许翠衣已经从骤然丧夫的惊恐之下回过神来。
跟在那名跟她好过的修士后面,她依依不舍地问道:“你昨晚上不是说有很大神通的吗?不管要去哪里,带上我这么一个小女子应该都不妨事的罢?”
那名修士道:“我另有要事,昨天给你作证已经是还情了,休要纠缠。”
许翠衣道:“哎呦,谁纠缠你呀,我想要什么样的男人弄不到手!只是我一个弱女子,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很容易发生意外,你护送我回家,我给你银子,怎么样?”
那名修士不再理她,许翠衣还要再追,却听见“擦”一声长剑出鞘的动静。
却是修士的另一名同伴不耐烦起来,将剑架在了她的脖子上,粗声粗气道:“女人,休要再纠缠,否则莫怪我不留情面!”
许翠衣吓得僵住了,身子一动都不敢动,结结巴巴地道:“是、是……”
跟她相好过的修士说:“好了,不跟着就行,你何必再吓她?走吧。”
他们三个绝尘而去,许翠衣呸了一声,气鼓鼓地道:“老娘迟早被你们这帮没良心的臭男人给气死!”
说罢,她便走了。
旁人笑着谈论这件趣闻,叶怀遥听到她的话,心里觉得忽悠了一下。
富商有欲望,官差有欲望,而这名泼辣的女子,又想得到什么?官差的死跟她的乌鸦嘴有关系吗?
这样轻易地说出死啊活啊……也不知道她咒她自己,管不管用。
第129章 逢花不饮
王富商和他的魏娘是在半夜里死的, 吞银子的官差死亡时间不定, 但也是在众人睡醒出门之前。
——那么今晚, 还会继续发生命案吗?
叶怀遥有心看个究竟,待入了夜容妄离开之后, 他也悄悄从房中出来,径直出了客栈。
在进入这家客栈之前, 叶怀遥曾观察过,发现整座小镇依山而建,这客栈后面不远处便是一座小丘。
上面盖了个凉亭, 大约已经有年头了, 很是破旧。
而站在小丘之上, 朝西的方向正好对着客栈二楼的窗户。
虽说如果不使用法术,也无法彻底看清楚房间内部的全貌, 但至少意外发生的时候,能够稍作察觉。
容妄不在,叶怀遥左右无事,就当夜里散心, 拎了一小坛子酒,爬到那小丘之上。
进了凉亭,却发现黑灯瞎火的,竟已经先有一个人坐在那里了。
这样的深夜里,又接连发生了两桩命案,若非两人都不算胆小,便要双双被对方吓上一跳。
那人错愕一瞬, 随即便微笑起来,说道:“叶公子。”
叶怀遥笑着走过去,坐在他的面前,说道:“月白风清,我道何人亦有如此雅兴赏景,原来是丁掌柜。好巧。”
丁掌柜微微一笑:“月华虽美,但不免寡淡,我正觉得无趣,但看公子来了,今夜便增色不少。”
叶怀遥略一欠身,算作感谢他的夸奖:“不过一俗人尔,夜来烦扰红尘,难以入眠,只好以酒遣怀罢了。丁掌柜过奖。”
两人商业互吹几句,谁也没试探出来对方的底细,神情语气倒是都温和友善,心绪唯有各自知晓。
叶怀遥将酒坛子放在桌上,问道:“喝吗?”
这丁掌柜深浅莫测,绝非普通人物,想必他一个陌生人随手拎来的酒,对方是不可能入口的,因此叶怀遥不过随口一问。
结果丁掌柜却欣然道:“我正愁酒壶空了,有酒喝自然是极好的,多谢公子招待。”
他说着从旁边的石凳上拎起来一个空酒壶,放在两人面前的桌上。
叶怀遥怔了一下,而后失笑,将他的酒壶注满:“看你的样子不像善饮者,原来是同道中人。”
两人也不拘泥,一个拎着酒坛子,另一个端着酒壶,轻轻一碰,各自喝了一大口。
叶怀遥先喝完,抬眼看着对方仰头将壶嘴对口倒酒的动作,微微晃神。
丁掌柜开玩笑道:“叶公子见我喝酒这样惊讶,可见之前并不是真心邀请。”
叶怀遥“哈哈”一笑,说道:“怎会呢。”
两人随口闲话,推杯换酒几轮,皆无醉意。叶怀遥放下酒坛子时,有意无意,将目光往对面的客栈窗户处一扫。
他本想看看许翠衣那边的情况,暂时并未发现什么异常,但却无意中发现,客栈最顶头的一扇窗子里面,透出了明亮的灯光。
在这样的黑夜里,哪间房里亮着灯本来就是件稀罕事了,更何况这房间的位置还是在最边上。
——那正是丁掌柜特意强调过的,绝对不能进入的房间。
里面应该不会有人住,所以为什么会有光?
窗前有一排枝叶繁茂的槐树,那光线就从槐树后面透出来,无法看清里面的任何状况,风一吹,支离破碎。
丁掌柜见叶怀遥注意,顺着他的目光一看,便笑着说:“可是这灯太亮,影响公子赏月了吗?”
叶怀遥道:“这倒没有。只是看着那间房好像是掌柜之前吩咐过不能进入的地方,夜里竟然有光,让我有些惊讶。”
丁掌柜轻描淡写地道:“那间房中一向如此,只要不随便闯入,便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叶公子莫要放在心上。”
叶怀遥道:“唉,我原本倒是也不怎么在意的,只是最近接连两桩命案均十分蹊跷,怕是闹鬼啊。”
丁掌柜轻笑道:“这世间纵使有鬼,也一定不害良善之人。再说我身为此间掌柜,都已经好端端地活了这么久,可见没什么大碍。你别怕。”
他含笑说出的这句“你别怕”,透出种异样的熟稔,令人亲切莫名。
叶怀遥憋了半天,终于按捺不住,说道:“观阁下谈吐,更像是出自诗书之家。敢问掌柜故乡何处?”
丁掌柜顿了顿,轻轻笑道:“你怎知道我故乡不在这里?”
叶怀遥先喝了口酒,缓缓咽下去,用冰冷的酒水平复自己的心绪,缓声道:“古观久已废,白鹤归何时?我岂丁令威,千岁复还兹。1”
他眼眸微抬:“丁掌柜何必明知故问。这间客栈名叫‘令威’客栈,你又姓丁,自然是寄托羁旅愁思。却不知富贵浮云,俯仰流年,却是城郭何在?”
他刚来到这个镇子上的时候,便看见了令威客栈挂起来的那面酒旗,而“丁令威”,原本是记载于陶渊明《搜神后记》中的一个名字。2
西汉时期传闻,有一人名叫丁令威,本为辽东人,曾经学道于灵虚山,成仙后化为仙鹤,飞回故里,立于城门华表柱上,怀想家园。
有故乡之人见而不识,反倒想要用弓箭射他,于是这只鹤就在半空中盘旋歌唱,唱词正是:“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归。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垒垒。”
丁掌柜取了这个名字,想必正有感慨物是人非,故人不识之叹,由此可见,他的故乡多半已经不在了。
叶怀遥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丁掌柜深深地看了叶怀遥一眼,而后似无奈似温柔地一笑,摇了摇头。
他举起自己的酒壶:“这一杯,敬……知己。”
这便等于是承认了自己家园已毁,另有他名。
这人虽然瞧着面目普通,还有些病恹恹的,但稍带一点笑意,就总能透出些许华贵如玉的气度,令人说不出的心动。
叶怀遥一手支颐,提起酒坛跟他一碰,仿佛随意似的问道:“既然思乡,没想过去故地看看吗?说不定会有相识的人在等你。”
丁掌柜满不在乎地一笑:“即使有故人,心也不会像旧时一样了,不过是浮尘浮世,哪有不变的东西?倒不如不见不问,也能存个念想。“
叶怀遥笑问道:“人人的心都会变?”
丁掌柜亦笑:“可有例外者乎?”
叶怀遥道:“你是不是呢?”
他瞧上去一脸淡定自若,不动声色地拢了拢不慎被酒水泼湿的袖子,遮住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指。
如果你真的是叶识微,那么现在的你,心里在想什么?那些阴谋人命是否与你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