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前只是纪家旁支的一名小弟子,在众多贵人的扶持下一步步走到今天。
他以为严矜很厉害,以为元献已经是不可仰视的天之骄子。
直到今日,看到燕沉出手,他才明白一个“圣”字当中代表着怎样可怕的意义。
纪蓝英曾经想过,明圣和法圣共同执掌玄天楼,又听闻两人性情差异极大,那么处事过程中定会主张不同,按理关系未必如何和睦。
但现在看来,他想错了。
燕沉这样一个人,全心全意回护的,却只有明圣。他的眼睛甚至不曾像其他人投去一瞥。
“且慢!”
纪蓝英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突然冲出去,在燕沉挥出第三剑之前,挡在严矜身前,直视燕沉。
燕沉淡淡回望,面无表情,甚至没有一语发问,就好像纪蓝英只是一块不小心滚出来的石头。
除了和叶怀遥那层关系之外,整件事跟元献的关系不大,他了解燕沉的性格,本来正默然站在旁边,结果陡然见到纪蓝英冲了出去,大吃一惊,待要阻拦,却已经来不及了。
何湛扬冷笑道:“纪蓝英,这事论理也有你的份,账我们还没算,你就要出来找死?”
纪蓝英道:“何司主说的是,正是因为由我而起,所以我也应该同严大哥一起承担。还请法圣允许,我替他接——”
“第三剑。”
后面的“这一剑”三个字还没说出来,已经被燕沉平静无波的语气打断。
纪蓝英光顾着慷慨激昂,自己都要被自己的勇气给感动了,没想到燕沉竟一句话都不和他说,自顾自地再次挥剑。
纪蓝英一时骇然,他连兵器都没有拔出来,仓促之下下意识地握住了剑柄,这边长剑刚刚出鞘,已经感觉一股可以称得上是可怕的力量,重重撞在了他的胸口之上。
燕沉的剑招并不花哨,每一剑却都如同风雷怒涛,满地山石碎裂激起,血花四溅当中,纪蓝英手中的碎剑散落一地,身上由胸至腹,被砍出了一道长长的伤口。
其实在场之人谁都清楚,这顶多也就是燕沉的三成力量,若是使到实处,恐怕此时纪蓝英已经变成了两截尸块。
但饶是如此,不光纪蓝英佩剑折断,受伤见血,连本来被他挡在身后动弹不得的严矜,也被剑锋的余力掀飞了出去,这回是面部朝下,摔了个满脸花。
就在这时,叶怀遥听见淮疆轻轻“噫”了一声,便道:“怎么?”
“老夫记得之前与你说过,此人命格极好,周身上下笼着一层金光气运。”淮疆道,“刚刚被你师兄那一剑……给劈碎了。”
他声音中带着十足的惊奇:“原来还能如此,这样的奇景,实在是生平所未见!”
叶怀遥也没想到还可以这样,不由看了纪蓝英一眼,心道如果他知道自己的主角光环被燕沉这一剑被废了,不知会不会后悔刚才为了严矜站出来,这回才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严矜倒在地上,周围没人敢去扶他,他自持身份,更是不肯主动开口求助,只惦记着快点起身,也好看看纪蓝英的情况。
但在地上勉力挣扎了几下,严矜却发现身体疼痛也就罢了,最可怕的是四肢百骸根本就软绵绵地提不起半点力气,甚至连做到翻身都不能。
——燕沉这三剑,竟把他给废了!
不、这不可能。他之前还在嘲笑叶怀遥灵脉尽断,成了个无用的废人,如果让自己变成他那幅样子,严矜宁愿去死。
他可是严家的嫡系,燕沉怎么敢!
第25章 风流别驾
严矜目眦欲裂,完全难以相信这个事实, 可是任凭他如何动弹, 身体也依旧丝毫不听使唤。
这个时候,他感到一个人袍子的下摆划过了自己的脸。
严矜努力转过头, 视线处只能看见一双黑色长靴从面前的碎石上踩了过去,脚步在他面前略顿, 似在居高临下观看他的惨状。
严矜浑身颤栗,不光是因为疼痛, 或者说, 眼下巨大的羞耻感几乎让他忘记了身体上的痛苦。
他毕竟出身名门望族,便是平时跋扈嚣张, 也是从刀光剑影当中厮杀过的,再疼再累也与这等被人踩在脚下的惩罚不可同日而语。
严矜似乎感到一道道鄙夷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想跳起来,拿着剑把这些人都给杀了,却根本动弹不得。
严矜的身体在地上扭动几下,握紧了拳头,强烈的自尊心驱使着他终于万分艰难地抬起头来,用一种古怪的姿势向上仰望。
他咬牙切齿地道:“元、献。”
出乎严矜意料的是, 元献脸上并没有他惯常露出的那种慵懒而讥讽的笑意,他的表情很古怪, 不太像是同情,竟似隐隐带着几分了悟。
听到严矜这满怀恨意的两个字,元献如梦方醒, 却没有动怒,只是微微一哂,唇边勾起一道轻讽的弧度,说道:“可笑。”
这两个字也不知道是在说谁,他也没有解释,踩过严矜脸侧的地面,将纪蓝英扶了起来。
纪蓝英面色惨白,浑身发抖,站都站不稳。
孤雪在燕沉手中一转,甩去刃上的鲜血,重新收回鞘中。
他负着手,这才扫了纪蓝英一样,淡淡地说:“纪公子,燕沉说话,向来不做妄语,我说要严矜接我三剑,便是一剑都不能少,而你并无改变我决定的资格。”
这话其实已经很有涵养了。他堂堂法圣,叱咤风云,说句难听点的,普通人就算是想让燕沉拔剑砍一下,都未必有那个资格。
纪蓝英又算得上是什么东西,他说让燕沉少砍严矜一剑,难道燕沉就要听吗?
纪蓝英咳嗽两声,吐出一口血沫子,嘴唇动了动。
他的伤口已经被元献点穴止血,但伤势实在很重,一时间疼的发不出来声音,不知道现在是不是后悔刚才贸贸然冲出来挡剑了。
元献道:“燕大哥,事情的内情我也听说过一二,严矜最起初的作为确实是为了给纪蓝英出气。但实话实说,开始纪蓝英于此事并不知情。”
他这句话确实是真的,但这番对纪蓝英回护的举动,却让燕沉的脸色不好看起来。
这时,从他侧面探过一只手,向着燕沉腰侧的刚刚收回的那把佩剑拔去。
燕沉下意识地要去阻拦,接着发现拿他剑的人是叶怀遥,便又将手收回来了。
少仪君的孤雪剑在叶怀遥的手中一转,剑光如练潇洒转过,他广袖扬起,剑势过处,竟是直接向着元献的手腕削去。
叶怀遥一句话不说,上来就动手,自是让元献始料未及。对方灵力尚未恢复完全,但剑法极精,角度方位都恰到好处,他迅速缩手,侧身闪避,纪蓝英就被松开了,歪歪斜斜地摔到一边。
叶怀遥的剑并没有因为元献放手而收回,而是顺势上挑,架在他的脖子上。
他出招轻描淡写,似乎不太认真,也没什么杀意,元献要想还手也不是不行,但看到对方近在咫尺的熟悉眉眼,他却也觉得了无战意,心里一阵茫然,干脆一动不动,任由叶怀遥刺过来。
玄天楼有些人还没弄明白叶怀遥为什么要出手,但见明圣拔剑,立刻就向收到了某种讯号一样,齐齐拔剑出鞘,围拢上来。
叶怀遥头也不回地一挥手,含笑道:“不用。”
他虽然手持利刃,但气度从容优雅,如捻花枝,望着元献说道:“元兄,怀遥死里逃生,重返人世,有很多事情不大明白,还要请你见教。”
元献垂眸,笑了一下,然后道:“你想问什么?”
叶怀遥打量着他的神情,饶有兴致的一挑眉,道:“我要问你,你我之间的婚约,还作数么?”
自从知道叶怀遥确确实实就是明圣之后,元献的心也乱了。他发现自己对这个名义上最亲密的人实在所知甚少,至于婚约的问题,更是还根本没来得及细思过。
此刻叶怀遥突然问出来,他竟一时答不上了,是与否,仿佛都那样的难以出口。
元献顿了顿,反问道:“你这样说,是有何打算?”
叶怀遥道:“我想告诉你,咱们的婚约牵系深远,元兄若是想解除,你做不得主,请元庄主亲自上玄天楼来商议。但这一刻,咱们却依旧是道侣的关系——”
他眸中笑意深深,话中尾音上扬,仿佛带着某种轻佻的蛊惑。鬼使神差一般,元献点了点头。
叶怀遥莞尔,剑尖一掠,撤手从元献的颈前收回,欣然道:“承认就好。所以在这重关系没有消除之前,请元兄谨守德行,莫要在我面前回护与我立场相悖之人。明白了吗?”
原来他的话是在这里等着。
这些年来,因为元献的态度,玄天楼的人没少暗地里生气,但无奈叶怀遥已死,他们也也不能霸道地阻止元献这个挂名的道侣与旁人交往,因此有气也只能忍了。
叶怀遥今天这话说的颇不客气,倒是让其他人听的解恨。元献挑眉,定定看向叶怀遥。
叶怀遥的完美无瑕,曾经就像是元献心中的一根刺。提醒着他,两人之间的关系,不过源于一重荒谬的交易,自己在他面前,永远要矮上一头。
所以他活着的时候,元献没有兴趣去了解明圣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在他死后,甚至会觉得如释重负,急切而高调地做出一些本来不太合时宜的举动,证明自己的自由。
明圣风流潇洒,登高凌绝,他是令每一个怀春少女梦寐以求的情人,也是令每一位剑客侠士念念不忘的对手。万千仰望的角度,不适合同样骄傲的元少庄主。
不过元献从未想过,叶怀遥会以一种这样的方式回来。让他无意中窥得了对方更像“人”的一面。
暂时褪去了光环的云栖君,露出真实而可爱的本相,似乎反倒多了一种别样的鲜活魅力。
他意识到的太晚了,或者说,早一些的时候,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去了解任何,心中的情感,唯有抗拒。
他骄傲惯了,满怀被亲生父母卖身般的愤恨,努力维护着自己可笑的自尊,从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而刚刚看见在地面上蠕动的严矜,元献突然觉得,仿佛看到了另外一个自己——虽然他从来都对严矜厌恶至深,从来都不想拿对方与自己比较。
元献想起自己在鬼风林中的冷眼旁观,对于成渊试探的漫不经心,甚至方才将纪蓝英扶起来的动作。
心脏一收一缩,在胸腔里跳动,疼痛与空虚蔓延开来,无法抑制。
元献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行,我知道了。”
他顿了顿,两个本不愿意说的字不受控制地溜出口中:“抱歉。”
叶怀遥随手一掷,孤雪准确无误地插入燕沉鞘中:“我接受。”
容妄双手环胸,靠在一棵树上,反正他站得远,周围也没有人注意这边,他也就毫无顾忌地冷眼看着这一幕。
从过去到如今,容妄觉得无论自己是哪种身份,也都从来无法看穿叶怀遥的心思。
他依稀觉得对方好像不是特别在乎元献,就像有时候也偶尔会去想,他或许没那么讨厌自己。
但更大的可能性是,这两种妄自揣测,都只不过是他近乎疯魔之下的一厢情愿罢了。
他不太想看这两个人站在一起的模样,碍眼,讨厌,但是又不受控制地把目光黏在那里,无意识地记下叶怀遥的神情、语气,甚至唇边微笑时的弧度,在心中反复揣摩考量。
呵,元献……
好在叶怀遥本来也无意跟元献多说,免去了魔君大人当场发狂的隐患。
他收了剑,抬手向着下山的路一比,说道:“这里已经没有三位的事了。元兄、严公子、纪公子,请。”
叶怀遥的意思表达的很明白,他对元献没感情,私下里,元献愿意怎样是他的事,但在众人面前,他却绝不可以落了玄天楼的面子。
展榆示意身后的人:“去,送严公子和纪公子一段。”
法圣少见地下重手伤了严家和纪家的人,其中的是非曲直,总要跟他们分说明白,展榆此举,一是为了这个,二来也有不欲令元献再插手的意思。
元献等人离开之后,接下来要算账的就是尘溯门。
方才严矜和纪蓝英的惨状众人都有目共睹,那一大滩血还在地上摆着,敬尹真人见燕沉向着自己看过来,骇的连脸色都变了。
他向后退了一步,又想起自己好歹也是掌教,这样做可不合适,踟蹰一下又把步子迈了回来,涩然道:“少仪君,云栖君,您二位……”
叶怀遥道:“师哥?”
他从小跟燕沉一起玩,一开始叫哥,后来正式行了拜师礼,就改叫师哥。整个门派,也就叶怀遥一个人这样叫燕沉。外人想当然地觉得明圣法圣共同掌理门派,必然关系不睦,却是多心了。
燕沉道:“敬掌教,现在该贵我两派再算一算这笔账了。不知对于成渊之死,各位还有何见教?”
敬尹真人低头道:“成渊鬼迷心窍,竟敢冒犯明圣,因此毙命也是……罪有应得。”
这回连成渊的亲爹成峰主都不再跳脚了。
其实他们又如何不知道这件事的错在成渊,叶怀遥杀他也是意在自保,之前只不过故意不去理会罢了。
敬尹真人心里也有气,当初得罪人的时候大家都有份,现在赔礼道歉倒是全都压在了自己的头上,但也没有办法,谁让他是掌教呢?
他顿了顿,走到叶怀遥面前,深深一揖,低声下气地说道:“其中种种得罪之处,还望云栖君看在玄一真人的份上,多多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