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妄看了他一眼。
叶怀遥并非在表功,他的言下之意,无非是在告诉容妄,我待你的好,那深夜的糕点、生日时的长寿面、暗中的照料,不过是因为生性同情弱小,换一个人,也是同样。
——没必要念念不忘,回报终生。
容妄一定听懂了,但他唇边的笑意反倒比刚才更深,轻声说道:“原来那么久以前的事,也不是只有我记得。”
顿了顿,他又道:“小时候的想法总是天真单纯,不过我现在已经不想娶妻了。见过很多女子,都让人懒的多看一眼,和我心里面想的从不一样。”
容妄冲叶怀遥摊开手,掌心中的银票被叠成了一只小鸟的形状,他眉眼弯弯,说道:“不过既然当年受到了照料,总得报恩,要不算上利息,把这钱还你?”
叶怀遥看看小鸟,又看看容妄,对方的漆黑的眸中倒映出他的模样,脸上冷漠全无,满是柔情。
人魔果然交流不畅,话说不通,鸟也烫手。
人家要当老婆本的钱,他敢拿吗?
叶怀遥干笑道:“算了算了,刚才不是说了吗,我生来心眼好,帮了人就忘,不图这些回报的。”
容妄也不强求,挑了下眉,手一翻将东西收了回去。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等着,只觉时间过的飞快,不过片刻,厅中的宾客们就已经都排查完毕,没有发现嫌疑者。
虽然耽搁了一些时间,但生死场中出现各种异常状况都是常事,不少宾客们来此就是为了看热闹的,非但不恼,还颇为热心,纷纷猜测着凶手可能藏匿的地方。
叶怀遥看在眼里,不由心想,能天天泡在这种地方取乐的人,真都是一帮唯恐天下不乱的疯子。
生死场里的那位主事说道:“既然客人们没有嫌疑,就请各位暂时坐下休息,在下会令人奉上瓜果酒水。”
剩下的,就是这二十余名陪酒乐伶了。
有客人大声笑道:“咱们不着急。可得让她们一个个都把衣服脱下来,查仔细了才成!”
姮娥悄悄问叶怀遥:“阿遥姐姐,你害怕吗?”
叶怀遥道:“当然不怕,人又不是我杀的。”
姮娥道:“哦……不是因为有人保护你吗?”
叶怀遥疑问地一扬眉,姮娥道:“我看到你旁边那个青衣服的姐姐好几次站在你前边,遇到危险的事情她就想挡着你。还不冲别人笑,只对着你笑。我就知道,你们俩一定是情人。”
叶怀遥:“……小丫头,你几岁,知道这么多?”
姮娥道:“原来我们乐坊里有两个姐姐也是这样的。她们还和我说,女子最知晓女子的心意,合该在一起,那帮臭男人不懂讨好,还容易变心,她们才看不上呢!你们两个也不喜欢男人,刚才陪酒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
叶怀遥:“……”
这话糟点太多,慧眼如炬和胡言乱语兼而有之,让他都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
不过似乎也没必要跟一个幻影解释的太清楚,叶怀遥便只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他好像确实不喜欢男人……是吧?
这时,姮娥凑到他的耳边,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道:
“那个青衣服的姐姐看我的眼神冷冰冰,我本来不想帮她的忙。可是姐姐你心好,刚才还给了我好吃的糖。我告诉你一个秘密,过会黑了灯,要赶紧往门外跑啊!”
虽然早就看出来姮娥另有盘算,但陡然听见这话,叶怀遥还是觉得心头一动。
他的第一反应不是追问,不是逃跑,而是猛地抬头,寻找朱曦的踪迹。
——熄灭周围的灯火造成骚乱,再趁机浑水摸鱼,这个人的招数,真是老套到用完一遍又一遍啊!
只见朱曦已经不在他自己的位置上,而是负手站在了两具尸体附近,仿佛在饶有兴致地观察,这里变态不少,他的行为并不显得突兀。
容妄投来疑问的目光,叶怀遥示意他盯紧朱曦,转头询问姮娥:
“阴秀秀的尸体是你控制的,你是阴家的人对吗?”
姮娥怔住,叶怀遥不给她思考的机会,又道:“你们压根就不是为了了结恩怨,一开始的目的就是将费家的人全部杀掉?”
他突然发问,又字字都在点子上,让姮娥顿时大惊失色。
跟叶怀遥比起来,她到底还是要稚嫩的多了,脱口说道:“你怎么知道!”
她说完这句话,又连忙捂住嘴,说道:“哎呀,完了完了!”
饶是叶怀遥存心要将事情问清楚,也不由被小姑娘的举动给逗笑了。
他把手往身后一背,慢悠悠地说道:“捂嘴也没用,我不是故意诈你,刚才阴秀秀他们进来的时候,我就看出你认识他们了。不过你放心,我可不是费家那头的,只是出于自身安全考虑,想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而已。”
姮娥道:“哼,我可不担心你是费家的人,这里面费家的人马上就都要死了。”
叶怀遥其实恨不得把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提起来倒一倒,瞧瞧她肚子里都藏着什么秘密,但套话最是急不得,只能一点点往外掏。
他没有接着问“为什么”,因为两人的关系是在不算很熟,如果他一直追问对方的私事,难免引起姮娥的抵触。
他想起之前那个白发青年说,阴秀秀和费子斋分别是两家剩的最后一个人,很明显跟姮娥现在的说法有出入。
叶怀遥不动声色地说:“是么?看来阴家和费家这一轮的争斗,还是你们赢了,我在这里说一声恭喜。不过……”
叶怀遥拖了个长音:“费子斋将费家的其他人藏起来,估计一直到他刚才死,也不会想到竟然会被你们给发现,不然恐怕难以瞑目。”
姮娥果然更加惊讶,狐疑道:“你连这都知道?你到底是什么身份!”
叶怀遥笑而不语,心中暗暗松了口气,想,猜对了。
姮娥得不到回答,看了叶怀遥一眼,也没再追问。
虽然加深了对对方的好奇,但叶怀遥话中透露出来的信息,倒是让她更加安心了一些。
最起码对方能说出这样的话,就证实了他肯定不会向着费家,不然阴家的策划早就会被揭穿。
而事情到了这一步,除了达成把姓费的赶尽杀绝这个目的,她也完全不在乎其他。
姮娥道:“好罢,跟你说了也无妨。阴秀秀是我姐姐,来这里决斗之前,我们就已经商量好了。如果费子斋死也就罢了,但如果死的人是她,费子斋在胜利的那一刻一定会心神大乱,放松警惕,那我便趁机用血脉感应的法术操纵她的尸体,将费子斋置于死地。”
叶怀遥道:“说来费子斋也算你姐夫,为何如此恨他?”
姮娥道:“费家那群人根本就都是一帮丧心病狂的疯子,一旦被他们盯上,就跟你不死不休!不就是这些年杀了点他们的祖父祖母、爹、娘、兄弟姐妹什么的吗?我们阴家也一个都没少死。”
叶怀遥:“……”
姮娥道:“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觉得很可怕?”
叶怀遥道:“不是。”
他一顿,又诚恳地说:“冒犯了,我只是在想,祖父祖母和爹娘都没了,后代子孙还能一直人丁兴旺地传下来。那些九代单传的的家族听了这话,一定很懊恼。”
姮娥饶是满腔怨气,也不由被他逗的没绷住笑了一下,说道:“你还说呢,你找了个女的当情人,以后生不出来孩子,不也是要断子绝孙了。”
“……”
叶怀遥也不知道容妄都听没听见,但以邶苍魔君的耳力,只怕是他俩刚才被怀疑“搞百合”的时候,就已经全都听的一清二楚了。
他干咳一声道:“小姑娘家家的,生不生孩子的话你也挂在嘴边。”
姮娥脸上微微一红,她真以为叶怀遥是个女子,再加上跟对方说话极为轻松愉快,不知不觉的就口无遮拦起来了。
话一出口,才感到不好意思。
姮娥假装自己方才什么都没说过,若无其事地接下去道:“费子斋终究是姓费。一方面舍不下我姐姐,一方面又惦记着他那些族人。当初他与我姐姐相识,就是为了救费家的人故意接近的。”
第75章 曲终散袖
她这边讲着, 生死阁的人在另一头细细排查, 叶怀遥也总算听明白了整件事情的经过。
原来费子斋假意对阴秀秀示好, 便成功藉此瞒过了阴家不少的排查,悄悄保下一批费家的中坚力量, 却没想到自己最后也陷了进去。
他们二人同样纠结,几经波折才得以厮守, 可是两家依旧争斗不休,渐渐将感情消耗的疲惫而残破。
阴家的人不断折损,姮娥是因为一出生就被养在他处, 所以才能活到今日。
直到去年, 养父母身亡, 姮娥独自投奔外祖父,却不知怎的被被撞破了身份, 费家与半路上一路截杀,好不容易才逃得性命。
也正是因为那次意外才让阴秀秀发现,阴家是当真只剩下了她们姐妹两人,费家却竟然还有不少战力。
阴秀秀这才知道, 原来自己一直被丈夫所欺瞒着,姐妹两人愤怒之下也不想再留情面,设下此局。
“我娘本来是个孤女,打出生就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她死时,把身上的一样信物传给了我,直到养父母去世之前, 我才知道外祖父是谁。”
姮娥摸了摸脖子上挂着的一枚小吊坠,说道:“他们想让我有个依靠,但是费家欺人太甚,与其再给外祖父家也带来麻烦,倒不如反杀一回,也算没白姓那个阴!”
叶怀遥道:“所以你们用什么打动朱曦,让他愿意帮忙出手呢?”
姮娥跟叶怀遥说了一小会的话,已经几次惊讶,这时听他又猜中了,简直有些见怪不怪,反而机灵地听出了某些端倪。
她眼珠一转:“啊,我说你怎么这样关心,你认识朱曦,对不对?”
人家说了这么多,他也不能半点口风不露,叶怀遥道:“是啊,我们都与楚昭国有些渊源,原来还见过几面,不过看样子他把我给忘了。”
姮娥道:“我原先就觉得他这个人很奇怪,现在看来果然如此,你长得这么漂亮,他都不记得。”
叶怀遥知道她对自己的话半信半疑,也不解释,只微微笑道:“不过一幅皮囊而已,世上漂亮的人何其多乎?你也很美,费家不还是手下不肯容情,依旧步步逼杀么。”
叶怀遥总有本事把明摆着的花言巧语说的让人熨帖无比,姮娥笑起来,便不再追问了。况且叶怀遥和朱曦无论是什么关系,只要不影响她报仇,她也根本不在乎。
姮娥道:“不过要说他也跟楚昭国有关系,我倒是有些明白了,怪不得这人帮我们对付费家的条件,就是要阴家先祖留下的所有手稿。”
阴家是神职,他们的手稿当中一定有关于各种法宝和秘闻的记载,朱曦十八年之后的功力比起现在,又有了很大的进展,说不定就与此有关。
叶怀遥心中警醒,表面装作一副漫不在意的样子,说道:“怕是对当年令祖钻研的东西感兴趣罢。”
姮娥道:“谁知道呢,反正也跟我没什么关系了。阿遥姐姐,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叶怀遥笑了笑,说道:“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难过吗?”
姮娥一怔:“什么?”
叶怀遥看了她一眼,重复道:“我是问,看见姐姐去世,你难过吗?”
他们两个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姮娥一直语气轻快,神情娇俏,仿佛早已对什么事都不在意了。直到叶怀遥问出这句话,她的鼻子陡然一酸,忽然意识到,自己也不是那么的坚强。
停了片刻,姮娥道:“不难过,这些年我们家人一个接一个的死,我都习惯了。”
叶怀遥笑了笑,并未揭穿她,说道:“你还小,这些事以后都会过去的。
他轻抚了下姮娥的脑袋,低声说:“过去了之后,就把这些事都忘了,好好生活罢。”
不知为何,面前明明是个娇美无伦的女子,却给她一种如父如兄般可以依靠的温柔。
头顶传来温暖的触感,姮娥在那个瞬间几乎沉浸其中,而正在此时,生死场的人终于向着她们这最后几个人搜查过来了。
姮娥不慌不忙,抬起眼来,看着他们步步接近。
这时,容妄忽然从下面握住了叶怀遥的手,低声道:“小心!”
整个大厅的数枚灯盏火花一爆,尽数熄灭。
叶怀遥在匆忙中来不及多想,也捏了一下容妄的手,示意他朱曦开始行动。
虽然每回要干坏事都先熄灯的方法实在显得有些老套,但这回不似酩酊阁的识宝会那般四下都是绝顶高手,处处需要防范,因此朱曦的行动也干脆利落了很多。
几乎是在黑暗降临的同一时刻,数声惨叫就响了起来,血腥味到处都是,人们的叫喊声也四起。
叶怀遥和容妄都没有动手,却有=一道疾风挟带着热气,掠到两人身后擦了过去,明显是朱曦杀人杀到了附近,转瞬间又死一个。
容妄将叶怀遥往墙上一推,自己手撑在墙面上,挡在了他的身前。
眼下身后尽是刀风剑气,四周模糊不清,叶怀遥倒也不好直接把容妄推开,被他困在怀里,无奈笑道:“觉得我没有自保之力吗?”
两人说话的时候气息相融,容妄抬起手,在半空中稍稍迟疑,伸过去用手背蹭了蹭叶怀遥的脸,柔声道:“我怕血溅到你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