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真战不能打,却也不代表突厥需要对大萧有多么尊敬,毕竟这一战的到来只是迟早的事。
而大萧历代皇帝不管如何善于骑射, 哪怕就是在位极短的二皇子与四皇子不说是百步穿杨,却也可以算是箭无虚发,能确保他们每一支射出的箭,都不会空靶。
可这些善骑好射的皇帝里,都不包括萧霁宁。
因为大萧满朝百官,皆知萧霁宁不会骑射——当年得云鸿帝金口玉言不必学骑射的皇子里,一位是体弱多病的三皇子,另一位便是这看着内敛安静,据说是好文不好武的九皇子。
谁都没想过最后会是萧霁宁登基,便也没人想过要瞒这个消息。再说这也是瞒不住的,众人只会在萧霁宁登基之后闭嘴不谈绝口不提,全部忽略此事。
突厥视大萧为宿敌,他们也早在萧霁宁登基的那一日,便已经知道萧霁宁的这个弱点。
虽说要与一个不会弓箭的人射箭,未免有些欺负人,但阿史那克根本不在乎,只有中原人才会为那些礼法所拘束,在他眼里胜利才是这世间生存的唯一法则,为了赢得战争就是得不择手段,再说他的本意也不是真想与萧霁宁比射箭,他只是故意拿这个弱点来羞辱萧霁宁罢了。
阿史那克见萧霁宁在他话音落下后怔住了,神情里有着难掩的慌乱,就像是在猎林中被箭矢惊到的小兔儿一般,他很享受能将一国的皇帝逼到这样的境地,于是他唇角的弧度便越来越深,扬声再次问道:“陛下,您愿意吗?”
萧霁宁登基之初,便有些官员因着这个原因不赞成萧霁宁由继位,但架不住四皇子退位传位的诏书上指名道姓要补偿这位“九皇弟”,五皇子名声损毁不能登基,八皇子血脉特殊也是不行,他们唯一翘首以待的七皇子却偏偏还是头几个站出来支持萧霁宁登基的人。
最后剩下六皇子,与其让他登基那还不如让萧霁宁呢。
更何况还有手握重兵之权的京家支持萧霁宁,所以百官哪有选择的余地?
白玉台上依旧寂静,满台的人只能听见旌旗在风里猎猎肃杀之声,仿佛这里正在进行一场没有兵戈交响的厮杀,他们屏息凝神,双目不眨地盯着高座上的萧霁宁。
就连京渊都一度失了面上的平静,手攥紧成拳下意识地往萧霁宁的方向迈了一步,但又很快停住。
没人会在这时第一时刻出声,因为他们一旦出声转移话题,或是直言萧霁宁不会骑射的事,那都是在打萧国的脸,在打萧霁宁的脸,等于在承认萧国的皇帝是个连骑射都不会的废物。
所以不管是同意还是拒绝,这个口都只能由萧霁宁来开。
阿史那克笑了一声,道:“如果陛下您不愿意——”
“你说……”
就在众人都以为到头来,坐上位置的是这么一个连正面回答都不敢的懦弱皇帝,大萧今日非要狠狠丢一次脸面的时候,萧霁宁说话了。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些虚无缥缈的悠远,缓慢却不容置喙地打断阿史那克的话。
他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步一步缓缓走到御桌旁,却并未走下台阶,而是驻足礼站在高台上。
阿史那克还见到他眼里的茫然迅速化为一种空洞,而那空荡荡地目光也随之下移,落到他的身上,问他道:“你说,你要与朕比射箭?”
“是的,云楚陛下。”阿史那克眼底的兴味更浓,他稍作弯腰,视线却并未低下分毫,死死地盯着萧霁宁。
而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刹那,那肤白胜雪,看着孱弱如风的少年皇帝眼眶竟是微微红了,瞳面还盈着一层薄如秋雾的水光,让阿史那克差点以为自己把人欺负哭了,可是下一瞬少年却是轻轻笑了起来,且这笑容越来越大,最后他负手昂首对着晴空大笑不止,就好像听到一个极其可笑的笑话一般,叫所有人都错愕不已。
阿史那克倒不觉得自己被冒犯了,他只是好奇:“陛下,您在笑什么?”
少年重新低下头来望着他,可是眼眶周围不见一丝红,眼里倒是有着些水光,可阿史那克已经分不清这是他方才所留,还是他仰头笑出的泪花。
“阿史那克。”萧霁宁喊着阿史那克的名字,但这一回他的声音不再轻弱缥缈,而是清晰明朗,仿佛方才众人看到的一切只是错觉。
少年还很坦然承认道:“你可知,朕从未学过骑射。”
萧霁宁现在承认的如此爽快,倒叫阿史那克有几分讶然,可不待他说话。
萧霁宁便将手背在身后,顺着台阶从高台上逐步而下,衣带翻飞飘舞,他抬起手,望着自己养尊处优、细白如玉的手指,高声道:“大萧满朝百官,皆可为朕作证,朕这双手自出生之日起,就从未碰过弓箭。朕更不像你们突厥的孩童,在还未行走时,家里就会备有一套玩耍用的弓箭,等他们学完走路,便会开始学骑马——”
他在阿史那克面前站定,坚声道:“因为那是你突厥的生存之本,却不是朕的生存之道。”
阿史那克不明白,为什么萧霁宁明明是比他要矮上些许的个头,可当少年这样面对面地站在自己身前时,他也依旧感觉萧霁宁坐于帝椅,高高在上,离他遥远无比,正如他所夸赞他的那样,是天边皎月,空中浮云,是他永远不可触碰之人。
他回答萧霁宁道:“我不知。”
少年又笑了,稍稍偏了偏头,模样无辜又纯挚:“你真的不知吗?”
“这么说——”阿史那克不正面回答萧霁宁的问题,反问他道,“云楚陛下您是不打算与我比射箭了?”
萧霁宁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话,而是缓步走到白玉台正中央,让所有人的都能看清自己面容随后才说道:“比啊,朕与你比。”
萧霁宁话音一落,场上登时惊起一片喧哗,些许官员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以手遮唇凑近另一人的耳畔悄悄说着话,可白玉台的上皇帝却像是见不得这臣子不恭的一幕似的,抬眸朝他们望来。
这双平日里看着温驯无害的杏眼,这一刻却叫臣子们齐齐噤声闭上了嘴巴。
少年这才满意似的,又勾唇笑了下,转身对阿史那克道:“朕与你比箭,但是这规矩需得由朕来来定。”
“好。”阿史那克答应的也爽快,“陛下想怎么比。”
萧霁宁不答阿史那克的问题,而是走到京渊身边。
不用萧霁宁说话,京渊便低下头,附到萧霁宁耳畔听他说话。
随后,京渊深深地望了萧霁宁一眼,沉声道:“好。”
萧霁宁抿唇对京渊笑了笑,以眼底的温柔回应男人眼中的担心与在乎。
随后京渊便对萧霁宁行礼退下,按照萧霁宁的吩咐去准备东西去了。
而萧霁宁则继续道:“既然是比射箭,那便比箭,比一箭三箭也不够,要数十箭才够。”
“数十箭?”阿史那克挑眉道。
须知一把弓可不轻,射出一箭所需的力道和气劲也极为讲究,萧霁宁这身板,能射得了数十箭吗?
“是。”萧霁宁点头道,脸上没什么表情,“朕没学过骑射,所以这射程,只定七十米。”
大萧秋猎,定的射程都是百米起,可是萧霁宁情况毕竟特殊,他一个没有学过骑射的人愿意与阿史那克比射箭就已让众人始料未及,所以他提这个要求大家并无异议。
阿史那克也点头道:“好。”
萧霁宁缓缓勾起唇角,眼里浮上些许没有任何人看得懂的怀念之色,可那怀念之中,又夹杂有些痛苦:“这箭,一共射六组,每组六支箭,每箭需在十息内射出,休息一刻钟之后,再按方才所述,再射一遍,共射七十二支箭,成绩则以环数为准……”
萧霁宁将何为环数,何为箭组,将奥运会射箭比赛规则解释给阿史那克听晓。
阿史那克眼底的疑惑越发浓厚,可与之越燃越燃的,还有他对萧霁宁的好奇、兴趣和他的好战之心——他觉得,或许萧霁宁真能成为他的对手。
而这期间,席书也和京渊一起很快就将萧霁宁吩咐的东西准备好了,让人搬到白玉台上。
那是两个按照奥运会标准,以黄心为中,蓝色为边的箭靶。
听懂了萧霁宁规矩的阿史那克没对这靶子流露出多少困惑的神色,笑了笑问萧霁宁:“陛下,那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第107章
阿史那克也并未注意到, 那两个箭靶被端上白玉台后,萧霁宁一直没有回头看它们一眼。
萧霁宁只是静默地站在原地, 目光像是在看着他, 又像是穿过了他落到另外别的地方去了。
而此刻的萧霁宁也确实没有在看阿史那克,他是因为不愿看身后那两个箭靶,所以才背对着它们没有回头。
萧霁宁微微抬眸, 望向阿史那克身后一望无垠的辽阔天际,只觉得今日的天空,就好像他第一次进到青山精神病院那样蓝。
只是这一刻他双脚站立在地面上的感觉是那样真实,而在青山精神病院里的他,双脚根本无法支撑着他站起。
他也不知道, 没有心理医生的疏导,没有药物的舒缓和镇定, 他还能不能直面箭靶。
萧霁宁扯了扯唇角, 笑起对阿史那克说:“可以了,大王子先请吧。”
“既然陛下这么说,那我就不推辞了。”阿史那克也对萧霁宁笑了笑,让人去将自己惯用的弓箭取来。
阿史那克的弓约莫是有些重量的, 他的属下需要两人齐搬,才能将其移动, 可阿史那克体格壮硕结实, 单手便能拿起这样的一柄弓。
“我这弓,净重二石二。”阿史那克握着弓臂,将弓弦拉满。
在场百官闻言顿时瞠目哗然, 不敢相信阿史那克能拉满如此重的弓,也越发觉得萧霁宁必会输给他。
但萧霁宁脸上没什么表情,依旧是背对着箭靶,没有回头。
阿史那克迈步走在他身边,低头望着这个比自己要矮上大半个的脑袋的大萧皇帝,斜斜笑着问他:“不知云楚陛下,用的是几石的弓?”
“不足一石。”萧霁宁也抿唇淡淡地笑了,“你也知道,朕好文不好武,武艺不精,拿不动太重的弓。”
“这个我有所耳闻。”阿史那克点头状似赞同道,“我还听闻,云熙帝在位时,陛下还中过毒,曾经命悬一线,不知现在身体可养好些了?”
萧霁宁说:“多亏京将军为朕寻得良医,早已无碍了。”
阿史那克又嗤了声,举着弓还想说些什么,萧霁宁却垂眸瞥了一眼他手里的重弓,说:“不过七十米的射程,用这么重的弓,可惜了。”
萧霁宁话音刚落,阿史那克眼底的眸光便闪了闪——弓身越重,弓弦拉得越满,则箭便可射得越远,这是每个精通射箭的人都知晓的道理。
他这二石二的重弓可射出百米之远,但与之相对,使用这么一柄弓,所要耗费的体力也多些,如今他们比试的射程不过七十米,确实有些大材小用了。
而萧霁宁一个从未摸过弓箭的人却知道这个规律,就让阿史那克有些始料未及了。
他不觉得萧霁宁是在骗他,因为事实的确如萧霁宁所说,满京都根本找不出一个见到他摸过弓箭的人。
不过阿史那克觉得他就算多花些体力也无事,反正他体力足,精神旺,胜过这弱蔫蔫的小皇帝数倍,总不会输的。
“能让陛下见见它,就不算可惜。”阿史那克低头笑了笑,靠近萧霁宁说道,“不过陛下,您该回头了吧?”
“嗯。”萧霁宁轻轻地应了一声。
随后便足尖转动,转身朝身后的箭靶望去。
萧霁宁是睁着眼睛的,因着身体的晃动,他视线里能看到的东西也在跟着动,可明明就是转身这样一个动作,却叫萧霁宁眼里的整个世界都开始颠倒转向——
“你这是第一次来看心理医生吗?”
“嗯……”
“最近有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但是我……不能看箭靶了。”
“不能看箭靶?什么箭靶?”
“就是射箭的靶子,黄心蓝边的环靶。”
“这没什么的,你放轻松一些,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有些恐惧的事物,比如幽闭恐惧症的患者,只要注意不进入比较封闭的空间,是不太会影响日常生活的,箭靶这种东西,日常生活中也不算常见吧?您在日常生活中注意避开就行。”
“不能……我避不开……它不是不常见的东西,它是……”
它是我人生的一部分。
萧霁宁转过身,怔怔地望着他眼前那个熟悉又陌生的箭靶。
那在整个箭靶中最微小的黄心,此刻就如同最炙热的炎阳,灼烧着他的眼睛;那中间的红环,又像是刺目的鲜血,叫他甚至能闻到带着铁锈味的血腥气,令人作呕;再往外些的蓝边,就仿佛一块千年不化的寒冰带领暴风卷席他整个身躯,为他带来刺骨的极冻,让他身体不住的打抖发颤。
这样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箭靶,于他来说就是这世间最叫人的恐惧的东西,而他要在这炎寒相间的地狱中,永受折磨,就算他屈膝跪下,不断地磕头求饶,这样的折磨也永远没有尽头。
萧霁宁又想哭了。
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他觉得自己浑身都颤抖得厉害,整个世界如同一个轮盘在他眼前飞速旋转,他的胃也好像像是吞进了数万支弓箭一般痛苦难受,搅得他想呕出些血来。
萧霁宁甚至觉得,他抖成这样,他的世界晃成那样,他怎么可能还站得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