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这话时,面无表情,一脸麻木,整个人像是失去了灵魂的泥偶,困守人间的行尸走肉。从闽南湘湖归来后,荀香墨常常露出这副模样。
有时候,关暮雪会想,雪夫人遇难前,拜托阿威阿武转述的那番话,以及请荀香墨协助管理鹤闲山庄的安排,对这个中年失意,落魄潦倒的男人来说,究竟是宽恕还是惩罚?
还有一件事,同样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被人从火场救出来的第二天,崔凤酒就不见了,一同消失的,还有贴身侍婢绣橘。崔府派人寻了十几日,一直没有进展,后来,在有心人明里暗里地干预下,事情就不了了之了。
彼时,关暮雪等人已经回到了鹤闲山庄,在荀香墨的坚持下,关暮雪为白檀立了衣冠冢,举行了声势浩大的葬礼,整座姑苏城的人都在为雪夫人默哀。
消息传出后,武林中又不知有多少英雄儿郎,为之黯然神伤?
好在,崔凤酒虽然不曾露面,但白檀当初与他签订的契约,仍然有效。几人从崔家离开时,素与九公子交好的崔府五公子出面,将荀香墨安抚了一番,只说是合作不变,崔家必会拿出十足的诚意。
毕竟,鹤闲山庄当家做主的雪夫人,不明不白地死在崔家,于情于理,崔家都该给个说法。偏偏,一向神通广大的崔家这回也跌了跟头,查不清楚事情的始末也就罢了,就连牵扯其中的九公子也杳无音信,传扬出去,众人会如何猜测,如何编排,可想而知。
“雪夫人”这三个字,代表的不仅仅是倾城美貌,更多的是背后的滔天富贵。
人人都说雪夫人是经商天才,虽然只是弱质妇人,却凭借一己之力,挣下十世享用不尽的财富,鹤闲山庄的关家,起步晚了一些,发展势头却异常迅猛,一路赶超不少商贾巨贩,甚至隐隐压了一些百年老店一头。
这般持续下去,鹤闲山庄与崔家对上,只是早晚的事。
所以,崔家兵行险招,想要除去雪夫人,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虽然事实究竟如何,目前还难有定论,但是人言可畏,积毁销骨。崔家是做生意的,口碑和声望尤其重要,他们不得不防。为了打消大家的疑虑,干脆就摆明态度,坦坦荡荡地接受了鹤闲山庄这个盟友,以免落下做贼心虚的骂名。
何况,血浓于水,关暮雪与崔家的关系敏感,崔威也不愿意把一个声名鹊起,前途不可限量的剑术天才给得罪死了。
无奈查来查去,都不得其法。
关暮雪思来想去,还是觉得那晚于崔府后山头,意外邂逅的蓝衣人有些嫌疑,说不得他会知道些什么,为了这个万分之一的可能,关暮雪甘愿去武林中走一遭,一则,打探这个来历不明的蓝衣人,二来,也可以乘机寻找嵩山文言明,与他决一死战。
近期,已经有暗卫回报,说是发现了文言明的踪影。
此事过后,荀香墨与崔凤酒反目成仇,可说是对鹤闲山庄死心塌地,一心一意都扑在与崔家的生意上,打定主意要狠狠撕下对方一口肉,性情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阴郁沉闷了许多,除了心如死灰,就是酩酊大醉,时不时阴测测地嘟囔:“没有最后一次行针,你崔凤酒也活不久……哈啊,那个时候,是故意想要蒙骗我,让我替你做最后一次针灸吧,可惜上天有眼,呵……”
下人冷不丁撞见,都被荀香墨脸上诡异莫测的表情吓得生生出了一身的冷汗。
有荀香墨在,关暮雪对鹤闲山庄诸事放心,整理好行囊,单枪匹马,于拂晓时分提剑离开,一路披星戴月,晓行夜宿,沿途多方问讯,小心跟踪。
可恨文言明生性诡诈,狡猾如狐,有时分明都已经看到了他的衣角,却被对方使计逃开,几次三番都与文言明失之交臂。
同样的情况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上演,关暮雪渐渐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这十五年来,他一直视文言明为死敌,此人身手到底如何,关暮雪心中有数,即便是突破瓶颈,大有进益,也不可能在短短时间内突飞猛进,在他和几个暗卫的围追堵截下,轻轻松松,全身而退,除非……
除非江湖传言属实,文言明果真想走捷径,习了邪魔外道的功法。
这日,在蜀州庆远镇,关暮雪与文言明狭路相逢,再一次,眼睁睁看着文言明溜掉。
关暮雪不甘心地追了几步,见对方迅速逃窜,动作飘忽如鬼魅,片刻之间就消失得无影无形,心头不禁笼上一层阴影。
见再追下去也无结果,关暮雪返回,俯身去看那被文言明伤到的青年,对方静静躺在地上,华贵的蟹壳青色外袍染了几处脏污,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牙关紧闭,瞳孔无神,显然是痛得昏了过去,幸好没有性命之虞。
此处是一僻静窄巷,街口恰好植了一株翠柳,生长得郁郁芊芊,垂绦万千,堪堪遮住来往行人探究的视线。想来,文言明选择在这里下手,也是为了掩人耳目,隐匿行藏。
若非关暮雪等人对文言明穷追不舍,碰巧闯了进来,这人只怕凶多吉少。
关暮雪等了一会儿,见无人来寻这陌生青年,他想了想,让暗卫暂时将人送到医馆安置,等到苏醒后,再做计较。
小镇依山傍水,钟灵毓秀,别有一番韵味,兼具民风淳朴,爽朗热情,对关暮雪这种生面孔也报以最大的善意,更因关暮雪姿容飒飒,宛若芝兰玉树,态度越发温和友善,即便他通身做剑客装扮,明显是江湖人士,也没有吓退活泼大胆的姑娘们。
昨夜刚刚下了一场雨,转过天来也未完全停歇,空气都是潮润润的,细雨酥酥,不知染红了多少海棠,漂绿了几片蕉叶。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提着花篮的童子脆生生地叫卖,欢快足音哒哒落在青石板上,洒下一路欢声笑语。
出门倒水的瘪嘴阿婆颤巍巍站定,扬声唤道:“黑娃子,把花儿匀一枝给七婆,七婆拿枣糕糕给你换!”
小童抿嘴一乐,笑出两个可爱的小酒窝,摇头道:“不行哦,婆婆,花儿买完喽!”
哪知道那酱紫衣裳的婆婆虽然年纪大了,眼神却同样犀利,往篮子里瞟了一眼,不依不饶道:“好么,哪儿不是还有两三枝?刚好给婆婆簪发。”
小童一脸精明相,忙忙将篮子藏在身后,躲避七婆的视线,笑嘻嘻道:“这可不是剩下的,是我特意挑出来最漂亮、最好看的花儿,留给神仙哥哥的!”
七婆听了,一拍大腿,开心道:“哎呀,是那个俊生得跟玉人一样的白小郎子么?他长得齐整,好巧不巧,额心还有一粒红痣,跟庙里的观音娘娘似的,可不是大福气的人?花儿合该给他戴!”
无意路过的关暮雪停下脚步,鬼使神差地听了下去。
小童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白哥哥好看,比庙里的观音娘娘还要好看!”
七婆惶恐:“哎呦,打嘴打嘴,这话可不能乱说,会冒犯神灵的……”
小童吐了吐舌,不想听七婆唠叨,蹦蹦跳跳地跑开了。
第164章 雪夫人(二十四)
庆远镇, 一处独门独户的小院内。
轩窗正映着一枝木芙蓉,粉白色花瓣上尚有雨珠滚动,空气中浮动着醉人清香。
白檀支了张摇椅,优哉游哉地一边吃果脯,一边读随手买回的话本, 乐滋滋地喟叹道:“退休后的生活真爽啊……”
话本大多是奇闻异事, 乡野怪谈, 初看颇为新颖有趣,翻阅了几篇后, 便觉得乏善可陈, 内容太过套路化,情节高度雷同,一言以蔽之, 不外乎狐鬼报恩,书生艳|遇, 充斥着穷酸文人意欲不劳而获, 等着捡馅饼的可笑幻想。
白檀兴趣缺缺地略略看了几眼,再往下寻, 就误打误撞地见到以“雪夫人”为原型的江湖风话本,他了然一笑,直接去看文章署名, 果然是玉墨小书生。
他就知道。
想来, “雪夫人”莫名其妙死在崔家, 消息传出去后, 难免引人关注,相关话本、小报定会销量大增,趁机狠狠赚上一笔,而以玉墨小书生的秉性,肯定会技痒。
白檀还在鹤闲山庄时,就曾经跟玉墨小书生探讨过,既然人言可畏,众说纷纭,他们也不可能堵着所有人的嘴,干脆自己也写,而且越离奇怪诞越好,反正这钱与其让别人赚,倒不如进自家腰包。
现在看来,玉墨小书生将这一点贯彻得很好啊。
白檀兀自沉思,小院的木门突然被人推开,青衣小童乐颠颠地跑进来,喊道:“白哥哥,白哥哥,我给你送花来啦!”
白檀理了下衣襟,开门去迎黑娃子,正要领着小童去吃糕点,就见得一高大健壮,长身玉立的青年默默跟了进来。
两人视线交接,白檀当即呆了一呆,迅速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浅笑着揉了揉黑娃子的头,借以躲避关暮雪充满探究意味的目光。
关暮雪眯着眸子,鹰隼一般紧紧盯着白檀,心思几度转换。
面前这青年一袭软薄的月白色绸衣,衣领袖口用同色系丝线,绣着暗纹,低调不失精致,言行举止优雅淡然,五官处处漂亮昳丽,桃花眼线条完美,是难得一见的好相貌。
美中不足的是,这人肤色暗黄,没有光泽,双眉粗笨,压下了几分秀气,鼻峰上寥寥几粒雀斑,减少了惊艳感,也多了些许英气。
不过,瑕不掩瑜,即便有了这些不足,青年也比大多数人出色,难怪这小小的卖花童子,会对他青睐有加。
从身高、体型、脸部轮廓等细节判断,青年确实是他一个多月前,在闽南崔府后山见过的蓝衣人无疑了,只是,此人究竟与雪夫人是何关系,有何渊源,还未可知。
关暮雪这边不言不语,越发加重了白檀的心理压力,他暗自嘀咕,阿雪怎么会来这里?难道自己露了马脚,被他识破?
他想了想自己在脸上做的手脚,那些药粉、碳粉都是特制的,用了后,不会存在明显的痕迹,看起来十分自然,自己又私底下练习了许多次,技术不说是出神入化,糊弄一下不懂脂粉装饰的直男,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美妆达人白檀心底暗自打鼓,悄悄捏了捏黑娃子的手心。
幸好,这孩子从小走街串巷叫卖各色点心,时令瓜果等物,很是机灵,见白檀神色不对,就转过身去,质问关暮雪道:“大哥哥,你是谁啊,干嘛跟着我?”
关暮雪低头看了一眼黑娃子,眸光仍落在白檀脸上,淡淡一笑:“我路经此地,想要借宿几晚。”手腕反转,掌心托着一块硕大的银子递了过来。
这个败家子,花钱怎么如此大手大脚的?只是投宿几晚,哪里需要这么多银钱?
白檀看得一阵肉痛,却还是咬牙摇了摇头,伸手比划着表示拒绝,嘴里照例配合着吐了“啊啊”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
黑娃子:“……”他为白檀奇怪的举动而深感不解,好悬没有笑出来,强忍着不回头看他白哥哥。
关暮雪也不坚持,只深深看了白檀一会儿,转身就用翻了三倍的价钱,将隔壁小院落租了下来。
等到关暮雪的身影出院门,白檀硬生生等了一刻,才慢悠悠走过去,将木门牢牢关上,插上横闩,然后像炸了毛的猫,快步闪回来,握着黑娃子双肩,哭笑不得道:“小祖宗哎,你怎么把他给我招回来了?”
“我也不清楚啊。”黑娃子顿时紧张不已:“难道那个大哥哥是来寻仇的?”
白檀无奈:“差不多,总之,哥哥不能让他知道哥哥会说话,否则就麻烦了,记住了吗?”
黑娃子连连点头,双手捂着嘴巴,大眼睛扑闪扑闪直发光,承诺道:“哥哥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你别怕,黑娃子保护你!”
此地风俗,认为越是贱名,小儿就越是好养活,所以这孩子襁褓时,就得了一个“黑娃子”的小名,但他长得却玉雪可爱,白嫩嫩如雪团一般,白檀当初游历到庆远镇,一下子被黑娃子萌到,又见此地好山好水好风景,就决定多逗留些时日。
因为算着住客栈不划算,白檀才特特租了这小院,房东正是黑娃子的奶奶。
白檀拍了拍胸口,庆幸道:“幸好,当时租院落是跟你奶奶当面商议,她现在又回了老家探亲,除了你这小机灵鬼,我倒也没跟别人交谈过,应该能瞒天过海。”
黑娃子捧场地点点头:“白哥哥好聪明。”
白檀笑得见牙不见眼,乐呵呵道:“走,咱们吃桂花糕去。”
然而,事实证明,白檀还是高兴早了,隔天他一出门,就见到关暮雪从间壁出来,两人碰上面,对方点头示意,脚步匆匆地走了。
白檀原本是要去湖边散散心的,见状吓得脖子一缩,又怯生生地退回去了,想了一想,硬着头皮去了西市。
关暮雪急着出门,是因为那被文言明打伤的青年终于苏醒,他来到医馆时,对方刚刚喝完药,气息奄奄地倚在枕上。
听药店的伙计说是关暮雪救了自己一命,青年感激涕零,挣扎着要给他叩头,被关暮雪制止了,只问道:“文言明为何要伤你?”
青年怔愣一瞬,这才反应过来“文言明”是指打伤自己的人,他垂首想了一会,捂着额头,苦笑道:“我也不清楚,到底哪里得罪了他,好端端走在路上,就被人出手攻击,还连连都是致命杀招……”
“不过,”青年努力回想当时情形,犹疑不定道,“那人重伤我之后,并未急着取我性命,而是将手放在我天灵盖上,暗中发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