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主盯着白檀,眸光晦暗,隐隐透露出几分令人不解的畏惧与尊敬,轻不可闻地说道:“龙凤出,祥瑞现。但愿预言属实,否则京洛白氏永无安宁,天下也将永无安宁……”
白檀闻言若有所思,“姨母从何处归来?”
大公主意味深长道:“从宫中侍疾归来。”
果然如此。
白檀再问:“ 姨母所说‘龙凤出,祥瑞现’何意?”
大公主微微摇头,不愿直言:“白家密室当中自有你要的答案,又何必来问我?”
转眼又过了一个月,京中天气越发冷了起来,德化帝姜宏端终究是没能熬过去,于十一月中旬病逝。
皇帝驾崩,本该是举国哀悼的大事,然而逢此多事之秋,众人惶惶不可终日,实在再无多余的精力为大行皇帝伤心。
姜戎剑之所及,履之所及,起义军势如破竹,从甘宁二州,沿黄河顺流而下,舳舻千里,旌旗蔽空,连历来所向披靡的王师竟也节节败退。
国不可一日无君,姜宏端死后,新皇登基之事迫在眉睫,然而,几位皇子皆对皇位垂涎已久,如何肯屈己侍人?少不得争夺踩踏,眼下龙争虎斗,各显神通,鹿死谁手,尚无人敢下定论。
两军交战之际,姜戎出面劝降闵行肃,言辞恳切,语重心长,称自己必以上宾之礼款待镇国将军,不伤一兵一卒。
闵行肃非但执意不肯,反而对姜戎破口大骂。
姜戎笑道:“戎敬佩将军为人,不能引以为师长,时常讨教学习,当为平生憾事。”话虽如此说,交锋时却未见他有丝毫手软。
姜戎其人实乃当世鬼才,不但一手剑术出神入化,万夫莫敌,行军布阵,攻城略地的能力同样冠绝天下,登峰造极。且他性格诡谲,作战时变幻多端,神鬼莫测,无人可勘破其心思。再加上姜戎从不以真面目示人,每每现身于人前,必以青铜鬼面遮掩,世人谓之“鬼面王。”
“可惜了,闵行肃固然忠君爱国,姜琸却并非圣君明主。”白檀将影卫送来的前线密报翻阅了一遍,因问道:“太子妃闵氏近日如何了?”
影卫道:“自那夜撞破姜琸奸|情后,太子妃称病闭门不出,再也没见过姜琸,每日只是细心哺育幼儿,闲暇时舞些刀枪棍棒,看些兵法谋略。”
“太子妃果然不同于一般闺阁弱女。”白檀笑叹,顿了顿,不知想到了什么,又问道:“她可曾写信把此事告知镇国将军?”
影卫道:“不曾。”
这可不妙,难道闵依兰仍然对姜琸余情未了,此时还未下定决心?既如此,不如再帮她一把。白檀对影卫道:“我记得太子妃有位孪生兄长,名叫闵钊,昔年曾在西北军中效力,后来因挡了姜琸一位心腹的升迁路,被人暗中除去,死得不明不白,镇国将军查了多年,一直未能找到蛛丝马迹,倒难为姜琸费心隐瞒。”
影卫问道:“公子的意思是?”
午后温暖的阳光洒在白檀脸上,本就精致无暇的五官顿时绽放出一种奇异的美感,他拈着一枝早早盛开的“金钱绿萼”,轻轻嗅了一下,说道:“听闻闵钊少年时弘毅敦厚,有经天纬地之才,匡扶苍生之志,曾立下誓言要荡平天下,还政于清明。此等俊杰,不幸早亡,当真是天妒英才,可悲可叹。不过,有这样一个出类拔萃的儿子,想来镇国将军定然十分疼爱。”
影卫道:“确实如此。属下还听说太子妃与长兄关系亲厚,为此事的郁郁多年。”
白檀叹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该是何等悲痛。”
影卫闻弦音而知雅意,说道:“此事说来也容易,那手刃闵钊的刺客眼下就在东宫担任夜间守卫,且属下听说,那刺客嗜酒如命,就连轮值时都偶尔会渎职。”
白檀眯了眯眼睛,慢悠悠地接口道:“醉酒之人最爱胡言乱语,一时不慎,将当年之事和盘托出,也是有的。”
影卫躬身行礼:“属下明白。”
影卫离开后,白檀从多宝阁上拿了一只雕着折枝梅花样的紫檀木匣子,打开一看,里面厚厚一摞芙蓉笺,全都是他熟稔无比的笔迹。
“不知不觉,竟这么多了……”白檀将手上刚刚收到的信放了进去,叠在一起。
过了几日,前线送来奏报,镇国将军闵行肃阵前对敌时,因力有不逮而坠马,现下正重伤昏迷着,其余副将监军,大半是几位皇子安插前来的心腹眼线,各为其主,都争抢着发号施令,急于建立军功,谁也不肯服谁。
一时间,二十万大军无人指挥,无头苍蝇似的乱作一团,起义军趁机急攻,借助天险,以少胜多,王师败局已定,即便是苏醒过来的镇国将军闵行肃也无力回天,仰天长叹道:“天命如此,徒呼奈何!”
是日,镇国将军闵行肃率众归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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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白檀这个神助攻,姜戎要是再当不了皇上,简直天理难容。
还有,“剑之所及,履之所及”这一句化用自成语剑及屦及 “剑及屦及”出自《左传》,也被写作“剑及履及”,行动迅速之意
另外,这两天翻看了大家的留言,决定充分听取群众的意见,下个故事让攻受多来点感情戏,嗯,就那种从小腻歪到大的,好不好呀?
第29章 一梦千秋(二十八)
镇国将军闵行肃的投降大出众人意料, 举国皆惊。
消息传来,姜琸急怒攻心,险些厥过去,幸亏左右随侍机灵,赶紧上前搀扶他。
“滚开!”姜琸一脚将侍从踹翻在地, 扯下腰间佩剑, 气冲冲地奔着太子妃居住的扶云殿去了。
侍从连滚带爬地站起身来, 举着火把,着急忙慌地跟了上去, 跃动的火舌落在姜琸身上, 为他俊朗的五官平添几分抑郁之气,阴沉得像是要滴下水来。
孰料,扶云殿早已人去楼空, 就连大婚之时,镇国将军府送过来的一百二十抬嫁妆也全都消失不见, 其余诸般物事虽然分毫未动, 却也尽是些茶奁杯盏,并起居坐卧的寻常用具, 古玩玉器一概皆无。整座扶云殿外观看似华丽,里面却空落落的,直如雪洞一般。
姜琸厉声道:“闵依兰那个贱人呢?!”
太子妃不讨太子殿下喜欢, 这是东宫上下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实, 自成婚那一日起, 殿下就对太子妃淡淡的, 日常见了也没什么好脸色,不过都是些面儿上的情分。近来更是不知道被哪家春色给迷花了眼,整日流连在外,细细算起来,两人竟已经有大半个月未见了。可怜太子妃夜夜独守空闺,真如被打入冷宫一般。
有道是上行下效,姜琸不看重自己的发妻,连带着下人们也时常轻贱闵依兰,若非镇国将军威名在外,闵依兰自己也是副强悍霸道的性子,只怕境遇会更加不堪。
因此姜琸突然发问,婢女们虽吓得瑟缩成一团,却面面相觑,实在不知该如何应答。
姜琸暴怒,冲着侍卫统领大声道:“立刻给孤去找,即便是挖地三尺,也要把闵依兰给孤找出来!闵行肃那个老匹夫既然胆敢背叛孤,孤便让他的宝贝女儿尝一尝,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护卫统领领命而去,过了约有半个时辰,却又无功而返,语气艰难地回道:“启禀殿下,微臣已经将东宫上上下下搜寻一遍,未见到太子妃身影,且皇长孙也,也不知所踪……”
此时此刻,姜琸突然惊觉自己不该对闵依兰忽略得这般彻底,以至于让对方有机可趁,从而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府邸。
一股强烈的挫败感袭上心头,他大幅度地喘息了几下,清楚地察觉到自己被名叫“惶恐”的情绪占据心神,不由仰天嘶喊道:“闵依兰,孤定要将你碎尸万段!”
末了,他夺过侍从手里的火把,咬牙切齿地扔进扶云殿,又命人浇了些灯油,亲眼看着巍峨宏伟的宫殿被火舌吞噬。
皎皎星河,耿耿长夜。
举国上下,一片愁云惨雾,山河万里共悲声,也不知会有多少人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又有多少人延颈鹤望,等待捷报传来。
水漏滴了大半,转眼就是三更时分了,白檀凭几而坐,打开一只玲珑小巧的熏香炉,拿银匙慢慢拨了拨灰烬,见香料即将燃烧殆尽,又净了手,捡了小块的沉水香放进去。
沉水香静气凝神,能助人安眠,只是白檀今夜有心事,燃再多的香也事无用,却有些暴殄天物了。
影卫不知何时走了进来,低声禀报道:“公子,东宫走水了。”
白檀心中一惊,披上外袍,走至中庭,抬头往东南方望去,果然见到东宫上方烟雾缭绕,火光冲天,亮堂得如白昼一样。
白檀心中不免又沉了几分,姜琸心胸狭隘,无容人之量,闵行肃阵前投降,已然犯了他的忌讳,也不知镇国将军府一应老小能否安全无虞地逃走。
夜凉如水,站久了只觉得身上寒浸浸的,白檀拢了拢身上的袍子,轻声问道:“少将军那边可有消息传回?“
影卫摇头:“并无。”见白檀长眉微蹙,又出言劝解道:“公子不必担心,护国将军既已经与我们缔结同盟,出手定然不遗余力。程家军骁勇善战,个个可以一当百,莫说东宫守卫,只怕即便是金吾卫,也奈何不了他们。”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白檀想了想,展颜微微一笑,“幸好,我与少将军已经料到会有如此一遭,在谍报传回京洛之前,早一步定好对策,派人护送镇国将军的家眷离开,算算时间,如今也应该到西州地界儿了。”
“不错。”影卫颔首,“姜琸即便想派人追捕,也不可能成功了。只是没想到,护国将军竟然舍得让四公子总领此事。”
白檀笑道:“你别看程锐与我们在一起时整日玩笑打闹,一副不知人间愁苦的贵公子模样,其实他心里主意正着呢,未尝不盼着驰骋沙场,建功立业。若但论拳脚功夫,程锐未必会逊色于少将军,只是家中溺爱,缺少应有的历练罢了。想来少将军此番作为,也是有意放手了。这是一则,再一个,少将军身居高位,值此风雨飘摇之际,一言一行不知被多少双眼睛盯着,他若轻举妄动,反而打草惊蛇。”
影卫叹服:“公子高见。”
飘渺星河下,白檀莞尔一笑,静静仰头望着天空一线弯月。
凉风拂过,角落里的几杆翠竹呈现婆娑之姿,霎时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如泣如诉。
“白公子。”有人小声唤道。
影卫迅速警戒,亮剑喝问:“谁在那里?!”
来人戎装佩刀,外罩一袭黑衣,脸全遮掩在兜帽之中,垂首走过来,说道:“白公子一番费心经营,今夜总算是如愿以偿了,真是可喜可贺。”
白檀呆了一瞬,继而拦下影卫,神态笃定地说道:“太子妃闵依兰。”
来人淡淡道:“不错。”她走至近前,拉下兜帽,将五官完完全全暴露出来。
平心而论,太子妃闵依兰其实算不得丑陋,只是生错了性别,若说白檀有些许男生女相的话,那闵依兰就真真正正是须眉男儿的容貌了。
这人不但剑眉星目,鼻如悬胆,还带着一身勃勃英气,且周身轮廓硬朗至极,个子也高得很,足以傲视多数寻常男子,只是皮肤略微粗糙了些,细看竟还有几道浅浅的疤痕。
怪不得世人盛传太子妃闵依兰是无盐丑女了,倘若男子拥有此等姿容,即便不能赞一句相貌堂堂,好歹也不至于遭人诟病,奈何闵依兰却偏偏错生成女儿身,当真是造化弄人。
白檀见对方通身男子衣饰,眸光微微闪烁一下,“据说太子妃与长兄乃是孪生兄妹,想必生得十分肖似。”
闵依兰动作一顿,盯着白檀古怪一笑,说道:“不错。”
白檀想起一事,直接抱拳赔罪道:“近日这些事,确实是在下有意促成,得罪之处,还请太子妃勿怪。”
闵依兰手握弯刀,神色平静得好像一泓死水,唯有语气泄露几分自嘲,“是我自己识人不清,怨不得旁人,我还要谢你告知真相,总好过被人愚弄,一世蒙在鼓里。”
话虽如此说,然白檀面对这刚毅果敢的女子,却总不免心怀愧疚,连忙躬身:“不敢当太子妃的一声谢,此事终究是我白家有心利用,才累得镇国将军府遭此劫难,他日若太子妃有命,檀任凭驱驰。”
“既如此,我便求你一件事。”闵依兰抬眸,锋利眉眼直直盯住白檀。
果然是有备而来,白檀倒更加不敢小觑这位太子妃了。
闵依兰解开挽在胸前的一处死结,伸长手臂,将负在背部的一团物什取下来,抱在怀里,轻描淡写地说道:“你且帮我养育他一段时日吧。”
天色昏暗,闵依兰又通身笼在黑袍当中,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白檀并未注意到她还背了东西,此时定睛细看,赫然是一副大红色绣花襁褓,里面竟还裹着一个粉雕玉琢沉睡正酣的婴孩。
白檀瞳孔微张,见那襁褓上的花纹针脚细密,做工精致,若有所思地问道:“难道这位是皇长孙?”
闵依兰点头,目光复杂地注视着怀中婴儿,冷声道:“我闵家为国效力三十多年,自问忠心耿耿,仰无愧于天,俯无愧无地。可笑姜琸的心腹竟为了一个狗屁不通的理由,暗害我兄长,弃之荒山野岭,使其尸骨无存!此等血海深仇,焉能不报?我总要看着姜琸一步步踏入深渊,身败名裂,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好!免得他下了地狱,倒扰了哥哥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