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方知渊撑着额角摇了一下头,“每次金桂试后,大榜排名前十二者,有机会进入小幻界寻一份各自的机缘,算是金桂宫历来的规矩了……我也本是准备趁这个机会进去带它出来的。”
敖胤脸上刚浮现一丝惊喜之色,方知渊却将手指一抬,话锋急转:“但是。”
蔺负青明白方知渊的意思,顺势开口替他接了话:“但是,这回金桂试发生的变数太多,此前从未有过这么混乱的一届金桂试,后续具体如何,我二人也摸不清雷穹仙首的意思。”
眼见着近在眼前的希望破灭,敖胤脸上又浮现一丝遗憾之色。
龙王正欲开口,方知渊又张口就道:“但是。”
蔺负青淡笑着,轻巧地再接上:“……但是,我可以让雷穹仙首听我的意思。令弟之事,陛下放心交予我二人便是。”
“……”
敖胤脸上肌肉抽动,畏畏缩缩地问:“……仙首,您后头还有别的‘但是’吗?”
方知渊:“……没了。”
敖胤这才算长出一口气,连连道谢。三人又闲散地聊了两刻,龙王见时候不早,也动身回返东琉海。
魔君仙首齐齐送龙王离岛,走到主峰之下,海浪早已平静如初。
临别之时,蔺负青忽然开口说了一句:“龙王陛下,片刻前师妹多有冒犯,万望恕罪。”
龙王忙道:“哪里哪里,小龙粗鲁,希望没有吓着小姑娘。”
蔺负青摇头失笑:“吓是吓不坏的,那孩子胆儿都要长进脑子里去了。只是……”他稍犹豫一下,正色望向敖胤,“不知以陛下来看,我这个师妹,可有什么与常人不同之处”
蔺大师兄这一问,自然是因为想到了当初捡到鱼红棠之时,无数小鱼顶托大鱼尸体的异象。
他其实从前世就一直怀疑鱼红棠并非寻常孩子,还悄悄拉着方知渊讨论过,猜她会不会是个什么海族高贵血统的妖类与人族结合生下的“半妖之子”。
可惜,除了初遇时的那次异象,小红糖身上再也没出现过其他引人注目之处。
——这里就不得不提一句,既然已有蔺大师兄和方二师兄这两位神仙顶在前头,在虚云宗里,修行天赋高这种“小”事情,是不能算作“引人注目之处”的。
再后来,前世仙祸降临,虚云宗散了。魔君与仙首倒是各自与鱼红棠见过几次面,但很快又因种种阴差阳错分离。
这对青梅竹马的兄妹仨,此后近百年,一直就没有再完完整整地团聚过。
“……不。”
很可惜的是,敖胤摇了摇头,露出一些疑惑的神色,“小龙倒是看不出什么特异之处,莫非令妹不是人族?”
魔君与仙首默契地沉默了一瞬。既然身为海族妖王的龙王,都亲口说了不是,那……
蔺负青暂且甩开这些思绪,含笑道:“不,许是我想多了……我送龙王。”
“不必了。”敖胤腾空一跃,赤足踩上临海的波浪,遥遥冲两人一拱手,“海族与小龙,各欠两位一个恩情,有缘再会。”
说罢,只听一声悠长龙吟,响彻整个太清岛。敖胤摇身一变,赤金神光洒遍大海。
光芒之中,一条体型庞大无比的五爪金龙显出真容,龙须随风飘荡,通体覆盖金色鳞甲,如初升的旭阳般光芒刺眼。
蔺负青与方知渊并肩站在海前崖畔,将这神龙现身的奇景尽收眼底。
敖胤低啸一声,一头扎进临海,顿时水潮滚动,激起无数朵浪花碎在礁石之上!龙王化为一道海底下的金光,五只龙爪拨开水波,转眼间就消失在临海深处。
龙王的身影已经消失了,方知渊还凝望着波涛滚滚的海面,久久不能回神。
蔺负青心里暗叹,从后头贴上去。
“想你的小龙了?”
方知渊垂着眼,嗓音低沉:“我一直待它不怎么好的,它蠢,我常打骂它。”
蔺负青双手环住方知渊的腰,神情平静,“我陪你去接它出来吧,以后对人家好点。”
第54章 辗转不悔我是我
话虽这样说, 但其实两人都知道, 这事儿也不是说去就能去的。
金桂宫那边还要调度。虽说以鲁奎夫的脾性, 只消蔺负青一句话,必然什么都会给弄得妥妥当当, 可魔君怎么也不能太为难人家。
方知渊握住蔺负青的手,本欲转身往回去,刚抬腿走了几步,目光却又被另一副景象所吸引, 不禁止住。
蔺负青:“怎么不走了?”
方知渊:“看下面。”
从他们这个角度, 正好能看到听鹤峰山脚下的景象。
身穿布衣短打的外门弟子手执木剑,正如他们刚重生回来那日的宗门试时一样打扮。少年少女们正在踩着有规律的步伐演练阵法, 为首的那个少年赫然正是沈小江。
方知渊看了小片刻,道:“是新阵法,你教的?”
“是啊, ”蔺负青看着站在阵眼处的沈小江, 露出几分欣赏之色, “小江很不错, 隐灵根激发得很好,金桂试没白带他去。
自从回来之后, 蔺负青就按他最初的想法,开始着手将虚云的外门一点点加强起来。
曾经的虚云, 不夸张的说, 完全没有丝毫仙门的样子。能在仙界有这么了不得的名气, 全靠几位真传和宗主在那里撑门面。
金桂试后, 蔺负青很果断地把宗门内的规矩大刀阔斧地整顿了一番。
修炼天赋好的,重新为他们挑选适合的功法武器。尽己所能地把各人的潜力都发挥出十成;天赋差些的,传授阵法,修习法宝的使用方式;没有天赋的,也令他们锻炼身体素质,分发宋有度炼制的傀儡人以作防身之用。
一句话——天灾人祸当前时,不求他们退敌,只求他们自保。
这些杂事,说起来简单,真正弄起来却把魔君仙首双双搞的焦头烂额。
尹尝辛自是不必提,几个师弟妹仙龄尚幼,帮不上多大的忙,跟过来的申屠临春也不擅这些事务。
等于是蔺负青和方知渊两个人,在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把太清岛上上下下几百位外门弟子都给安排妥当了。
偏偏他们都舍不得对方劳累,打架似的抢着活儿干。
常常是说好了今日到此为止,回去睡一觉明天再忙,结果一刻钟后又不约而同地偷偷爬起来,再尴尬地在点灯的烛台下撞了个面对面。
这么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地硬干了三四十天,效率倒是奇高无比,两个人却都把自己折磨得精疲力尽。
方知渊许是还好些,习惯了凡人般悠闲小日子的蔺负青已经觉得自己去了半条命。
也就到了这两天,才总算能腾出点时间喘口气,和小祸星把当年什么后宫的糟心事儿给说清楚了。
“师哥。”方知渊又看了几眼,忽然道,“这里也没别人,你跟我说句实话。立宗虚云,庇护阴体,你……后悔过么。”
这句话太尖锐,又太突然。蔺负青实打实地愣了愣,反应过来就立刻哭笑不得地推搡他一下:“问这种话,你是不是想气死我?”
方知渊横眉抱臂,后退两步靠在一株老树下:“我没同你玩笑,师哥。这些所谓的外门弟子,很多人连你的脸都没见过一次,你也根本不晓得他们姓甚名谁。这群人卑微如蝼蚁,不可能带给你任何好处,只能永远做压在你肩上的累赘。”
“你当年只为了一时快意顺心,”方知渊语调冷淡,侧眸道,“随手把这群阴体之人捞来担在肩上。现在甩不开了……觉得如何?沉?累?”
蔺负青心平气和地想了想,说道:“有得必有舍,没什么悔不悔的。”
方知渊意外道:“得?你得了什么了?”
蔺负青忽的抿唇笑了,食指尖指了指自己,长睫忽闪,“我啊。”
“……什么?”
蔺负青抬起脸,眉眼在日光下愈显清隽出尘,语调中带了畅快的意味,“当年,如果眼睁睁看着那艘小舟上的阴体们死在修士剑下,我就不是我。”
方知渊张口失声。
其实,他那一问是鬼使神差问出口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盼着什么样的回答,更不知道倘若蔺负青真说后悔了的话,自己又该何去何从。
毕竟若不是自己这个祸星,蔺负青也不会和阴体之人有这样深的牵扯。
没想到居然得了个这样的回答。方知渊也只能心内摇头,心想师哥果然就是师哥……
蔺负青顺势挽了方知渊的手,带他往回走,边走边继续道:“后来,姬纳死在山海星辰台上,倘若我抛却圣子遗愿不顾,没有留在六华洲而是随你回去,我也将不是我。”
积了小雪的枯枝上,一道紫色影子扑棱棱停住,歪头听两人讲话,豆大的黑眼珠里时不时闪过人类特有的复杂之情。
“再后来,”蔺负青道,“我阴渊筑城,为仙界修士们阻去肆虐的阴气,申屠总为此嘲讽我,总问我图什么……”
他仰头看天,脚下踩得枯草沙沙作响,“申屠就是小孩子气性,哪儿有那么些图什么啊,不过求一个顺我心意罢了。”
两人走在冬季的山路中,脚下用了缩地成寸的术法,远看似慢悠悠散步,其实速度极快。
方知渊道:“所以你最后死守雪骨城,也……”
蔺负青:“不,这个有点儿后悔了。”
方知渊挑眉望去,却见蔺负青蹙眉苦笑:“把你卷进来了,我悔恨得要命。”
方知渊终于勾唇笑起来:“那倒不用。”
两人这么闲闲说着话,你一句我一句的,已经回到了蔺大师兄的洞府里来。
门口遇见了来问情况的小妖童,蔺负青正和方知渊聊得上头,简单解释说是龙王有托,三言两语把人打发走了。
……
时辰渐晚,紫霄鸾收翅停在窗台上。
蔺负青脱了外头罩着的裘衣,净了手做些饭菜点心。
方知渊从那头把烛台点上了,昏黄的暖光乍一流淌开,仿佛就要直暖进人心窝儿里头。
前段时间忙得累死累活,到了这时候,才品出些许与心许之人归隐山林的淡淡甜味来。
蔺大师兄没做什么复杂的菜肴,就是煮了两碗清汤细面,切了碎肉和青菜,再各打两个蛋进去。第一眼瞧着有些寡淡,一嗅才嗅出浓郁的香味,勾得人馋涎欲滴。
“这几天倦得骨头都酸了,还得受你这小混账的气。”蔺负青将两碗面端过去,笑骂道,“不给你做好吃的,就着西北风喝面汤吧。”
方知渊坦然拎起筷子:“我当年真喝西北风的时候,哪里吃得上面汤。”
蔺负青笑着看他吃。
心里暖过了头,好像又有些疼。
藏在桌下的手中缓缓浮现出深蓝流转的海神珠,蔺负青无意识地把玩着,垂眼走神。
方知渊挑了一筷子面,和肉夹在一起,饶有趣味地伸过去喂他,“看什么?契约了就是你的了。”
“方仙首,你倒是很能耐呐,”蔺负青慢悠悠地咬着面吃,眼尾轻柔一撩,“连我的神魂都敢抓,嗯?”
“……”方知渊被他那一眼看得有些受不住,把筷子砰地往桌上一搁,冷哼道,“就当还你在六华洲给我下那道封锁阵。”
蔺负青心里骂一句你还敢提,我要不管束着你,你这会儿怕不是没命了。
可他也知道就这种事儿上他们俩一旦吵起来必定没个完,含糊两句带过去了,扭头招手唤道:“紫微,过来。”
紫微自然不可能乐意过来。
可惜它的一半神魂受制于魔君,对蔺负青的命令毫无抵抗之力,只能扑棱棱落在面碗旁。
蔺负青择了青菜喂它,“尝尝。”
方知渊不乐意了:“我喂你,你却喂它?”
蔺负青莫名其妙:“什么毛病,这种醋你也要吃?”
方知渊又凑近了一点,恶狠狠地笑道:“只要是师哥的,辣椒油我也吃。”
紫微崩溃地鸣泣:“叽叽叽叽叽叽叽叽!?”
——你以为我乐意吃吗!?
蔺负青扭头一笑,伸手把毛茸茸的紫霄鸾拢在手掌里,慢悠悠揉圆搓扁,口上却对方知渊道:“是了,那我也问问你罢,煌阳……”
“……怎么?”方知渊微怔,他们两人私下里相处的时候,师哥从来很少唤他仙号的。
偶尔开个玩笑,也多是叫声“方仙首”什么的。
就见蔺负青笑吟吟道:“其实我也很想问呢,你做了那么些年仙首,仙界五洲受你庇护的修士少说也有百万,是不是?”
“可是后来呢?”他眸子不着痕迹地暗下来,唇角弧度未减,手指点点桌案角,“多少人忘恩负义追杀你我,那些法宝砸下来,那些刀剑砍在你身上,可都是没有半分留情的……”
“煌阳仙首,可曾后悔过吗?”
蔺负青轻轻地眯细了眼,蛊惑似的笑道,“有那么多人对不起你,你就不想……报个仇雪个恨……什么的?”
也就是在这话出口的那一刻,蔺负青能明显地感觉出,他手中的紫霄鸾僵硬了。
……这一个多月,在蔺负青和方知渊身边呆下来,对紫微圣子的冲击本就是很大的。
重生禁术听了,仙祸降临听了,魔君与仙首的旧事听了,连什么天外神也听了。
最初蔺负青给他下一些奇怪的命令,逼他再传令紫微阁筹备防御阴气的事务时,他还是愤怒而怀疑的。
毕竟蔺负青这样一个心思深重、阴险狡诈、表里不一、手段残忍……还对师弟抱有可怕爱意的大魔头!无论做什么都像极了颠覆三界的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