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背后几步远处, 蔺负青捧着纸袋嗑瓜子儿, 眨眼问:“你为什么要保护厌恶你的人?”
方知渊眼角一跳, 努力不让自己受其干扰:“……坤位, 九分力……”
蔺负青:“为什么?”
好不容易凝起的刀意还是散了,方知渊牙齿咯吱一咬,感觉额上有细细的筋在跳:“我没有。”
蔺负青:“你有。”
方知渊终于不堪忍受,怒极地一刀劈过来:“是你有!我看你有邪症!!”
蔺负青脚下连点,轻巧旋了半个身。他瞅准刀尖插过来的时机,素手运了灵气一推一引,毫不费力地夺了方知渊的武器在手里。
方知渊又惊又怒:“你……!”
蔺负青定定地望着他,把玩着手里的长刀:“你不是忍气吞声的人,也不是挨打也要赔笑脸的傻子,告诉我为什么。”
蔺负青:“保护别人,能叫你觉得欢喜吗?”
蔺负青:“就算得不了好,就算被恩将仇报,你也会觉得欢喜吗?”
蔺负青:“阿渊,你觉得救世仙……”
方知渊捂着头,溃败于比失血时更严重的脱力感:“——够了,你闭嘴。师哥,闭嘴。”
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好几天,方知渊终于被蔺负青烦的实在受不了了,只想快点把这家伙赶走。
他深吸一口气,蓦地抬手一指,寒戾道:“来,你看那是什么?”
蔺负青沿着方知渊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从他们站的地方往上看,山崖上生着一丛野仙花。是淡金灿黄带几丝霞红的颜色,花瓣柔柔地被风拂着,可爱极了。
“花?”
方知渊点头:“好看吗?”
蔺负青:“好看。”
方知渊:“赏心悦目?”
蔺负青:“的确。”
方知渊冷笑一声,语调无甚波动:“现在假若,你走过去这花就会萎,你摸一下这花就得死——你是远远站着赏你的心悦你的目,还是非要走上去摘一把发臭的烂花枯叶?”
蔺负青沉默不语,若有所思许久才开口:“那自然该远远看着。”
方知渊继续道:“好了,既然你觉得花好看,赏心悦目,也甘愿远远看着。如今再假若,有只邪物要来毁了那花——”
“你是赶走邪物,以便能继续看花,还是任邪物毁了那花,以后再也没得看?”
“……”
蔺负青又陷入沉默。
“满意了?”方知渊上前两步,抢了他手里的刀,嫌弃道,“刀还我,你,滚边儿去。”
冰冷的刀从掌心被捞走的时候,方知渊没有发现,蔺负青的手指在微微发抖。
仿佛天窗豁然开朗。
原来是这样……是这样……
此时此刻,蔺负青突然明白了方知渊这种对常人来说奇异至极的,明显被扭曲过的,却又在奇妙的地方自成逻辑的思维方式。
方知渊身为阴命祸星,凡尘人家的那点幸福圆满,对他来说是可望不可及的。
就如那座小城里,城主宁可舍生也要护民,民众对城主感恩戴德,城主夫妻恩爱两不疑……这些温暖,注定是祸星无法品尝到的。
而在接受了这般命运之后,方知渊他竟是毫不嫉妒,毫不怨憎,毫不仇恨地……
把人间的美好,当做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花儿来看,甚至愿意为护好看的花儿拔刀。
哪怕红玫有刺,尖刺扎伤手指。
他也甘愿。
毕竟,对于祸星来说,也就只配享有这点“赏心悦目”的份儿了。
能怎么办呢?要连这也舍了,他就要真的……四面八方除了黑暗和污浊,什么都不剩了。
头顶晴天白云,脚下青草芳香,蔺负青站在在这样宁和的山间,胸口被涌起的复杂情感冲荡。
他并不知这情感叫什么,只知道其中夹杂的痛楚令他难以呼吸。
蔺负青倏地回头,白袍飞扬。他看到方知渊提刀而行的背影,忽然凛声道:“如果花能活呢?你不想摘吗?”
方知渊头也不回,却站住了。
他说:“我不想。”
很神奇地,此刻蔺负青脑中灵念一闪。
他突然明白了方知渊的意思,这人说的不想,不是“不愿意”的不想,而是“不去想”的不想。
方知渊握紧了刀柄,冷冷道:“蔺负青,你太贪。”
“你不像我……我只求我能求到的。求不得的,我没工夫想。”
蔺负青眼神锐利,他不知哪儿冒出来的一股不甘心的倔强,硬梆梆地咬字:“谁说求不得。”
抬手一招,山崖上那丛仙花被他折下,灵气灌入断茎,花朵竟比生长在山上时更加鲜艳灿烂。
蔺负青道:“你求不得的,我给你。”
换来的却是祸星的一声讽笑:
“你?你给的起么?”
方知渊偏转半边脸,被风吹动的黑发下,眼神尖锐刺人。
“蔺负青,你贪得至此,不知取舍,什么都求——也不想想自己拿不拿得住!总有一天,你会把自己给赔进去。”
蔺负青垂眸,捧花不语。
“到时候……”
握刀的手指不着痕迹地收紧,方知渊别过头,眼神闪烁着黯光。
“记清楚了是你自作自受,别怪旁人。”
说罢,方知渊转身就走。
蔺负青捧着仙花,在那山崖边站了许久。
自随尹尝辛踏上仙途,他总是问,问天问地问道统,什么都敢质疑,谁都说不过他。
师父说他心思过于玲珑,想的总是太深太杂。面上乖巧,骨子里却傲,像难驯的野马。
唯有方知渊。
唯有他捡来的这颗小祸星,能让他哑口。
蔺负青低头合眸,浅浅地嗅了嗅手中花香。
他还是看不太清人世间,也不知道该怎么救。可至少这一刻,他觉得自己见到了仙。
盘踞多年的心魔,一朝消散。
……
等方知渊收了刀势的时候,已经是夕阳西下,飞鸦归巢。
灾牙归鞘后在手中消散,剧烈消耗过后的疲劳感席卷全身。
方知渊眼前一阵晕眩,往前跌了两步也没站稳,径直摔倒下去。
亏得这块算是草地,没什么尖锐石头,摔一下倒不怕。方知渊撑在地上缓了缓,等这一阵儿头重脚轻的感觉过去了,才慢慢爬起来。
他盯着自己因疲劳过度而抖个不停的手掌,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蔺负青没来管他。
没管他明显已经超出身体负荷极限的修炼,中午也没拽他回去休息吃饭。
这是……
生气了,不想理他了?
方知渊默然,心里滋味莫名,明明以前说更过分的话的时候,那人也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来着。
思绪突然乱了,方知渊忽的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他胸口一凉,愕然暗道:我怎么了?
蔺负青不理自己,从此疏远自己这个祸星,不正是他一直渴望的吗?
说到底,他从最开始就对蔺负青恶言恶语,没个好态度,不就是为了今天吗?
“……”
方知渊脸色沉了沉,要不是实在虚脱得没力气,他恨不能给自己脸上扇一巴掌清醒清醒。
刚还说蔺负青贪心,他自己呢……
怎么也开始沉溺了。
方知渊体力不支,几乎是一步一挪地艰难走回他们住着的竹屋里去。
刚抬手推开门,鱼红棠就扑出来抱住他的大腿:“滚哥哥!”
“……叫谁呢?”方知渊脸色一黑,抬掌往门框上就拍,顿时框角凹陷一块,木屑飞扬。
“哎呀,阿渊哥哥你干什么啦,”鱼红棠不怕他,嘟起嘴巴叉个小腰,“青儿哥哥又得修东西啦。”
方知渊皱了皱眉,目光不着痕迹地扫向空荡荡的房屋:“你青儿哥哥呢。”
鱼红棠“啊”地一声,急道:“都怪阿渊哥哥打岔,小红糖正要说!青儿哥哥一直没回来,他没和你一起吗?他去哪里啦?”
“——什么?”
方知渊怔住,“一直没回来?那中午……”
鱼红棠点头:“对啊,他没回来吃午饭。”
红衣女孩脸上罕见地浮现出不安的神色,她低头嗫嚅道:“小红糖好怕,上回青儿哥哥突然找不见的时候,就是在外头生病了……后来他烧了好久,还吐血,好吓人的!”
鱼红棠话音未落。
方知渊已经转身冲出了门。
那一瞬间……在大脑里炸开的惊慌,轻而易举地战胜了身体的疲惫。
方知渊后来都不太能回想出他是怎么奔至那处山崖的。
只记得耳畔风声尖锐,一轮将欲坠落的残阳始终悬在山峰远处。明明是崎岖向上的山路,他一路居然停都没停一下。
直到翻过一块巨岩,拐上那片开阔的崖前。突然投来的刺眼金光,让方知渊不禁猛地抬手遮眼。
几息后,他慢慢将手臂放下。
随着视野清晰起来,那张素来冷峻的脸上渐染惊诧,方知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花。
盛大的夕阳与彩霞之下,原本寂寥的山崖,已经被满目的花浪所包裹。
白袍少年垂睫捧花,美如仙神。
蔺负青还站在原先的地方,双眸浅浅地半合垂拢,双手珍重地捧着那束野生的仙花。
可那原本只是一束的淡金花儿,竟已经如神迹降临般,在小仙君手心处疯狂生长,开遍了整个残阳下的山崖。
缀着翠嫩小叶的枝条,自蔺负青纤白的指间垂落,蔓延着,蔓延着……
在山崖畔的地上重新扎根入土,开枝散叶,结着玲珑的苞,绽开碎金的花,一层叠着一层,像又柔又厚的金绒毯子,足以没过膝盖。
长风吹遍,那花浪就真的如水波一般,层次分明地沙沙摇摆起来。
就连那块他练过刀的,刻痕纵横的石壁,也被疯涌而上的花丛覆盖成金茸茸的柔美模样。
“你……”
方知渊被这过于震撼的花光照的头脑发晕。他浑身酸软,一下子跪坐在地上,一边呛咳一边大口喘息。
蔺负青眼睫微颤,夕阳的光芒就在其上溅弹起一丝赤金艳光。
他若有所觉地缓缓睁眼,转过头看向方知渊,白裘上系着的银色流苏无风自动。
方知渊咳得几乎要背过气去,后背都被冷汗湿透了,他用摇晃的视线看着已经蔓延至他身前的繁花,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那仙花之所以疯长成这样,是吸收了修士破境时溢散的灵气所致。
周围的天地灵气在波动,蔺负青他身上的氛围也微妙地不一样了。
“……”
方知渊只想苦笑。
这人竟是突破了么……
没有闭关静心,没有丹药法阵相护,只用了从清晨到傍晚这么点时间,就站在这么个破山崖上……也不知是该称妖孽,还是该称仙神。
而他居然还担心得要死,如此狼狈地跑来找人,这也太好笑了。
所以,自己担心蔺负青,简直就像蚂蚁站在下雨积起的水洼前,担心狮子会不会淹死。
蔺负青分开花浪,一步步向方知渊走来。
久违的破境,经络久违地被天地灵气冲刷着,这让蔺负青的思维还有些迟钝迷蒙。
白衣小仙君全身都带了花香,双手中金花满簇,歪了一下头,开口轻轻疑问道:“阿渊……我求不得你吗?”
“……”
方知渊羞恼得手指哆嗦,只觉得脸上被抽了一记。
好,很好……
自己刚骂了蔺负青太贪得,嘲讽了这人给不起、拿不住,他的小师哥居然能当天就破境来打他的脸……
还要开口就是这种明知故问的问题……
呵,蔺负青这般的人物,逍遥在这世间上,能有什么是他求不得。
分明是——
分明是自己求不得,不敢求。
方知渊一时间又是不甘又是悲凉,心都在滴滴答往下淌血,却还是攥拳咬牙,“…没错。”
他用那点固执而可笑的自尊,勉力把无法抑制地颤抖的声线,狠命压在一层寒冷之下。
……是了,自从被强留在虚云之后,什么都乱套了。
他用以护身的,那一层层冷硬的壳都被蔺负青轻而易举地剥开,用以威慑的爪牙也被这小仙君浅笑着捞在手心揉捏。
他其实已经……
方知渊倏然抬头,眉峰在夕光下荡起血红的一闪寒色,“蔺负青……”
被逼到这种地步,他其实已经凶不起来了。
自欺欺人也罢,虚张声势也罢。
像已经被逮进网里的狼崽子,再怎么露出尖牙嚎叫,也只会显得委屈可怜……也罢。
饶是自知如此,方知渊还是把满腔的难言与难堪之情咬在牙缝儿里,发狠道:“你,就是求不得我!——”
“……”
在那突然高亢的音尾散去后,空气有小片刻的紧绷。
蔺负青遗憾地垂下手,金花散落飘零。
“是吗。”
还没等方知渊松一口气,小仙君又把眼一抬,眸子清亮,认认真真地疑惑道:“……对了。阿渊你这样急着跑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毕竟不会是担心我——难道是终于饿得受不了了,叫我回去做饭吗?”
“……”
方知渊浑身一抖,脸颊滚烫。
狼崽子被戳了死穴,尾巴都僵硬了。
——他死了,杀了他吧。
第59章 灰驴攀山驮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