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静默呆了一阵,远方的天空忽然升起一朵又一朵烟花。
“是增援!”看到绿色的烟花,孟亦觉立刻站起身,“大家快随我离开!”
他带领几个孩子,迅速向考场的出口跑去。
刚一抵达,便见几个修者拿着法器从外面匆匆赶来。
领头那人一见他们从考场里出来,冲他们喊道:“宗门高层已经知晓考场内的状况,正带人往这边赶来!你们几个都去场地东边的入口处集合!”
孟亦觉点头:“知道了!”
正如那人所说,发现了考场内的入侵者后,宗门上层迅速反应做出布置,大批修者在宗门三尊的带领下冲入了考场,对场内的凶兽和魔物们发起了强有力的围剿。
眼看着宗门迅速反应,入侵者们自知久战无望,纷纷后撤。它们大部分死伤或被捉,只有少量向外逃窜。
而经过先前一场混乱,考场内有不少弟子和监考官都受了伤。
主持考试的紫辰真人将其他未受伤的人员召集到考场外。这位总考官一看还站着的考生只剩下寥寥十余人,心知这第二轮复试彻底被搅合砸了。
有些已经拿到令箭的考生非常不满,这一下成绩作废,自是接受不了。他们围在紫辰真人身边,七嘴八舌地抗议。
总考官一时半会儿也拿不出对策,他只得安抚众人道:“目前宗门面临突发危机,大量魔物入侵考场。诸位考生请先回去休整,至于考试的相关事宜,宗门将在开会商议之后,另行通知!”
孟亦觉和弟子们此时皆是筋疲力竭,已没了关注考试的心思。在总考官下令解散后,一行人不再多留,快速走远。
一路沉默。
到了紫峰山下的岔路口的时候,云暮汀即将分道扬镳回她的住处。她看了看孟亦觉,很显然有话要说。
孟亦觉把团子交给顾家兄妹,让他们先回竹林苑休息,然后跟着她走到僻静处。
云暮汀静默了一阵。孟亦觉察觉了她的神色,心神也不安起来。
他很清楚自己将要面临的问题。
这次妖魔们入侵宗门,是为围杀水团子而来,这场动乱与水泠渊脱不了干系。考场里那些被无故袭击的弟子和监考官,其实算是被他牵连的。
闹了这么一出,他不知该怎么面对接下来宗门的调查,甚至说……若是真有修者在这场混乱中伤亡,他能负得起责吗?
孟亦觉沉重地叹了口气,被深深的内疚折磨着。
“是我……对不起。”
此刻,话语是如此的无力。孟亦觉自责地握紧了拳头,他简直不知该如何面对,如何开口。
“孟师叔,你万万不必自责。”云暮汀轻轻摇头,“皓月宗与魔域常年争斗,妖魔们的入侵必是针对整个宗门而来,伤人的也是这些妖魔,错不在你。”
孟亦觉垂下眼眸。
“师叔,不是你把祸水引来的,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云暮汀强调道:“师叔既是皓月宗的一员,宗门有责任保护你,也不会怪罪于你。”
“但是……水泠渊,”云暮汀深吸一口气,话锋一转,“他没有参加过宗门统一的内门弟子考试,所以并不算是正式弟子,只是师叔的私徒。”
孟亦觉蓦然想到这一点,点了点头。
“孟师叔,水泠渊严格来说并不是皓月宗的人。而且……”
她盯住他的眼睛,看着面前这个面色苍白憔悴的男子,心中闪过一丝不忍,但还是下决心说:“我听父亲说过,水性阴寒,水魔是魔物中最为凶狠的种族,因为太过强大而遭到了魔域内其他种族的忌恨,它们几乎无所禁忌到能够吞噬世间的一切,甚至连同类也照吃不误。
师叔,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捡来了这只水魔,可能你和青夕青阳他们觉得团子可爱,化形后和普通小孩没什么两样,但……人与魔,生来就有着天差地别,他与我们,是不同的。”
“他与我们,是不同的”,这句话在孟亦觉的脑海中轰然炸开,震得他脑膜一阵阵发懵。
他不信,可他直至现在也想不通。泠渊与他们,究竟有什么不同,好好的孩子,为什么会突然变得陌生呢。
那样纯真可爱的小泠渊,就在数个时辰前,当着他的面吃掉了大片鬼瘴,变成了令他认不出的陌生凶物。
“我曾听说过宗门内的一些修士也试图教养过魔域里原生的魔物,但无一例外都失败了。因为那些东西,就算有着与人族相差无几的外表,内里却也是天差地别……”
云暮汀眼神复杂,“人魔殊途,孟师叔,我知道你养他到大很不容易,很舍不得,但是……你真的能把魔养得像人,能养出他的人性吗。”
“如果有一天他变了,变得连你也控不住。到那时,师叔会受伤的。甚至……受伤的,不只是你自己。”
云暮汀说的话他都懂,但他还是难以抑制的难受起来。
“谢谢你今天说的话。”孟亦觉说,“云暮汀,回去好好养伤,任何有需要的药品,或者是别的,都尽管告诉我们。”
他送云暮汀走上回家的道,然后默然转了身,慢慢往回走。
云暮汀的话每个字都像一根刺,深深刺进孟亦觉的心头。
他想起原文里的水傲天确实是个完完全全的魔王,杀伐果断,不会放过任何对自己不利的人,一生都在不断铲除异己、追求力量。
但那是有原因的啊。从小被灭族、还被恶毒师尊虐待、被宗门排挤,那孩子才会变得那样凶狠果决。
可现在不同,水团子有师尊的宠爱,还有师兄姐的悉心照料。
他这个师尊虽然只是个普通人,但也尽力给了他全部的、给他最好的,可事情为什么还会变成这样呢。
孟亦觉心烦意乱。回到竹林苑后,青阳已经把水团子放到师尊卧房的被窝里休息。但看着床榻上静静安睡的幼崽,孟亦觉却迟疑了,没有像以前那样立刻上榻把它搂在怀里。
他知道,经过先前那一茬,有什么东西在他们之间悄然改变了。
自己终究还是没法像过去那样单纯地看待水泠渊,关于水魔的很多事情,是超出他的想象和认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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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困又倦,孟亦觉一回屋便靠在床榻边的竹椅上,昏睡了一个多时辰。醒来的时候,他身上新搭了一条被单。
他一侧过脸,就看到化作人形的水泠渊半跪在椅子边。一双晶亮的水色眸子正在近前,静默地凝视着他。
“泠渊……?”
面前的水泠渊外貌已完全变化,褪去了孩童时带点稚气的婴儿肥,变成了瘦高清俊的少年模样。肩颈上狰狞的魔纹也已消失,只有眼部周围还留下淡淡的痕迹。
见师尊醒来,他打开食盒,从里面拿出几只盛着满满食物的碗碟,将之一一摆放在桌上。
一开口,声音也从原先的软糯变得低沉清冷,完全是少年人的声线。
“师尊,吃点东西吧。”
孟亦觉慢慢坐起身,目光落到水泠渊身上。
“你……还好吗?”他开口,感到喉中干涩不已。
水泠渊沉默了一下,说:“我已经恢复了。”
师徒两人的眼神在空中短暂地交接,水泠渊轻轻避过了师尊的目光。
孟亦觉目光下沉,打量着少年毫无血色的口唇和苍白的脸颊。摆盘的时候水泠渊的双手一直微微发颤,这一点逃不过他的眼睛。
水泠渊一言不发,孟亦觉也就不再问,拿起碗筷吃了起来。
最近几天一直呆在阴冷的山林里,他也没吃上什么好东西。碗里的饭菜看起来出自青阳的手艺,荤素搭配,清淡可口,让他吃得很舒服。
进餐快要到尾声的时候,孟亦觉忽然听到水泠渊的喉咙里传来低沉的闷声,尽管只是很小的动静,他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
抬眼一瞧,只见水泠渊的唇角慢慢渗出一丝血迹。他脸色煞白,额前爬满了细小的汗珠,唇微微发抖。
“水泠渊!”孟亦觉豁地站起身,厉声道:“你的伤根本就没好!你……”
之前泠渊失去理智攻击云暮汀的时候,被她一掌结结实实打在肋骨上。他当时虽然很快就爬起了身,但仅仅是因为魔气紊乱让他一时忘记了痛觉。这会儿意识恢复,内伤的后遗症自然也迸发出来。
但水泠渊只是不着痕迹地抹去嘴角的血迹,淡淡摇了摇头:“师尊不必担心。我今日吃下了大量魔气,有充足的体力复原伤势,捱过一晚就没事了。”
“不行啊泠渊,这肯定很疼,再怎么样也得吃点药吧,你去找你的青阳师兄……”
泠渊轻轻地摇了摇头。
“师尊,就让我受着这种疼痛吧。这是我应得的惩罚。”泠渊轻声说,“我无法压制魔性,不但失控打伤了云师姐,还害得师尊这样担心我。我必须牢牢铭记这种痛苦,来时刻提醒自己魔性失控会有怎样的后果。”
孟亦觉不知该说什么好。他伸手握住泠渊的手指,感受到指尖传来的凉意,心中五味杂陈。
他不由得忆起最初从山洞里把水团子捡回来的那一幕。那时候他仅仅觉得这幼崽可爱,他想养着它,但却真的没有仔细考虑过把一只水魔带入一个仙家宗门,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而现在,他可能正在慢慢承受这种后果。
看到师尊的面庞上浮起忧色,水泠渊道:“师尊,我明日会去向云师姐郑重道歉。”
孟亦觉点点头,“嗯,把我这里的伤药也带上。”他从抽屉里拿出几张全新的狗皮膏药。
这药对人和异兽治疗骨肉伤都很有好处。他把药放进泠渊手里,又揉着他脑袋上黑色的碎发,放柔了语气。
“泠渊,你可以把当时的境况同师尊说说吗?”
水泠渊点头,将事情经过娓娓道来。
当时他引着鬼瘴一路逃入谷底,眼看前方没了退路,后方那些恶心的鬼气便都一拥而上,像饥饿的虎豹那般想要将他分而食之。
鬼瘴来得太多、太猛,就连魔晶骨也无法震慑。
水泠渊被无数张血口扑咬、撕扯,在剧痛中快要失去意识,却硬是强撑着,在最后一刻冥冥中觉醒了一股力量。
心口附近的某处位置,好像突然被“打开”了。一种全新的、不曾感觉过的力量,正在释放。
仿佛有无形的神明引导着似的,泠渊就势抓住离自己最近的几股鬼瘴,大口吞入了体内。
之后,便是源源不断的吞噬。
那些肮脏怨毒的气体充斥着他的腹腔,与他融为一体。水泠渊的头脑中回荡着无数怨灵的尖叫,将他自身的神智冲得七零八落。
混沌间,他只看到师尊的脸,却不知自己在做什么。
再后来,他感觉到有一只手在轻轻抚着他的额头。现实与幻境不断交错,恍惚间他好像又回到了幼崽时期,师尊抱着他轻轻哄着,“团子乖……”
暖流在他周身循环。神智逐渐恢复,精力却已见了底。再醒来的时候他已缩回了团子模样,圆鼓鼓躺在被窝里。
一侧身,就看到师尊在自己床边的竹椅上,歪坐着睡着了。
由于早先吞噬了大量魔气,泠渊很快再度变为人形,外貌也成长了许多,从小小孩童变为清俊的少年模样。
少年给师尊搭上一条被单,而后轻手轻脚出了房门,从灶屋里端来师兄做好的饭菜,呆在师尊身边等着他醒来。
“师尊,失去理智的那时候,我眼前一片漆黑,唯一能看得清的就是你。”水泠渊闷声说,“我记得很清楚,那时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把师尊身边的一切,不论是谁,全部驱逐。没想到……”他低下头,“我误伤了师姐……”
他攥紧了苍白修长的手指。不敢想象,当时彻底失去神智的他如果连师尊也认不出了,如果他误将剑锋指向师尊的咽喉,这时的他恐怕会悔青了肠子,痛不欲生。
想到这里,他一阵后怕,突然走上前,在孟亦觉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泠渊,你这是……”
“师尊,我犯下大错,请您管教、责罚我吧!”水泠渊目光强烈地望向他,眼神深沉而坚决,“如若我再次失去神智,后果不堪设想。在下一次危机来临前,我会努力压制自己的魔性,绝对,绝对不会,让这次的事件重演!”
孟亦觉的手搭上他的肩头。隔着单薄的衣衫,他能感受到面前少年的身躯上已覆着薄薄的肌肉。他低下头,看到那和人族几乎毫无差别的俊逸脸蛋近在咫尺……
水泠渊看起来太像一个人了,若不是今日那件事情,孟亦觉几乎忘了他是魔物。
人有人性,魔有魔性,这本没有什么错。
水魔的天性便是嗜血和吞噬,压制魔性,真的可能做到吗?如果失败了,会不会有更多像云暮汀这样的无辜者受难……
“我想做一个正常人,我不想伤害大家。”水泠渊从肩头拿起孟亦觉的手,让他的掌心贴上自己冰凉的脸颊。他声音低哑,喃喃地:“被鬼瘴扰乱的时候,我唯一能记得的,就是师尊……师尊,我害怕,请帮帮我。”
他一开口带着颤音,委屈又愧疚。水泠渊向来稳重懂事,这可怜又小心翼翼的模样孟亦觉极少见过,更无法拒绝。
这可是他一手捡回来带大的崽,如果连他都放弃他,那还有谁能够收留他,养育他,给他温暖。
孟亦觉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泠渊,你先起来。”
水泠渊闷闷地,“师尊,我再也不乱吃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