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前的沈孟庄闻声猛然转过身,看见眼前一幕,心脏似乎被徒手捏碎。想不管不顾地冲上前抱住他,想不顾一切地带他离开。可是,他却无法迈开双腿。刺向陆清远的那一剑,已经用尽了他全部力气。此刻身如浮萍,站在原地摇摇晃晃,手心已经被掐出血,头晕目眩。
突然数道光影从深谷里凌空而出,四条乾坤锁链缠上陆清远四肢,整个人悬空,困在半空中。
浑身邪气笼罩的陆清远用力挣脱,然而愈是挣扎,乾坤锁缠得愈紧,似乎要绞断他的四肢。
他所有的尊严,他全部的希望与念想,他唯一的渴求。现在,此刻,被他们全毁了,全部都毁了!他的右手,他的师兄,没了,都没了,全都没了!
仿佛所有的一切是一面镜子,突然裂开一道细缝,紧接着裂开无数道细缝,噼里啪啦要将所有完整的美好摧毁,最后骤然崩碎,只有满地的残渣,只有割心流血的作用。
陆清远仰头歇斯底里地大笑,笑声愈发诡邪,令人头皮发麻。他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就是控制不住地笑,血泪从他脸上滑落。声嘶力竭地诡笑令四肢上的铁链剧烈颤动,发出叮叮声。放弃最后的挣扎,方才的盛怒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轻蔑鄙夷,嗤之以鼻道:“你们最好锁住我永生永世,否则——”
昂首睥睨脚下众人,似在欣赏蝼蚁最后的苟且,扬起一边嘴角,阴鸷地哂笑,“来日必将加倍奉还!”
人群中的轩丘神色从容,丝毫猜不到他的心思,一如往常的生人勿进,沉声道:“孽徒,在地下好好忏悔你的罪行,从此以往,苍玄派再无此人。”
话甫落,轩丘一挥袖,只见乾坤锁将陆清远拽入无底深渊。眼前人骤然消失,沈孟庄再也无法克制,冲向陆清远掉下去的地方,脑袋中什么也管不了。突然身后一声大喝,“沈孟庄!”
见沈孟庄意欲冲向深渊,轩丘勃然大怒,呵斥道:“你要做什么!”
站在陡峭悬崖边,沈孟庄脚下的碎石纷纷掉下深渊,早已看不见陆清远的身影。地下的寒风吹向他,似一刀一刀割在脸上。脑袋一片空白,声音微弱地不似从他喉间发出,不知所措地呢喃道:“师……师尊,我……”
乍然脚下地面震动,高耸的山巅突然下沉,干乾绝地恢复成平地,方才深不见底的寒渊如伤口愈合一般不见踪影。一切都仿佛做了一场梦,此刻梦醒,醒来物是人非。
失魂落魄的沈孟庄拖着沉重的步伐缓缓前行,眼前一切都变得模糊,他不知为何身在此地,只是感觉这里气氛不好,让他很难过,他要离开。
趔趔趄趄地走到石阶处,脚下突然踩空,整个人摔下石阶,惊得周不凡等人大喊师兄。四五百道阶梯,砾石尖利,沈孟庄额头摔破了一个洞,脸上全是鲜血,被血模糊的视线一只看着远方。
恍惚间,似乎看见夏日林荫里,一位明媚少年朝他歪头笑。他伸出手想抓住那道光影,却再也……再也抓不到了。
原文道,永续之战,陆清远身坠无间深渊,十年光阴魔界至尊。
“十年……”沈孟庄呢喃了一声,最后昏迷过去。
十年后,归来已不再是少年。
第114章 十年之别
硝烟终于停息, 暗境的百姓死伤无数,众门派元气大伤, 此前协议的角逐战不得不中止。苍玄派依旧立于高山之巅,依旧立于风口浪尖。
这一切不过是三日之前发生的事而已,才三日, 于某些人而言, 却用尽了所有力气。
自那日从石阶上摔下来,沈孟庄昏迷了整整三日。意识混乱,高热不止,陷入虚无之中。连轩丘也唤不回他的魂识,只能徒劳地封住他体内乱窜的真气, 防止他走火入魔, 一切皆看他造化。
每一个时辰的日光沿着窗边走过, 从深夜至天明。孟青阳守在床边,拿着温毛巾轻轻地擦拭沈孟庄脸上的汗。
床上之人眉头紧蹙,脸色苍白, 连薄唇也没有任何血色, 长睫轻轻颤动, 眼角流下一滴眼泪, 平静的面容下是翻江倒海的悲恸。手里紧紧攥着被子丝毫不肯松开,看起来十分痛苦的模样。
看着眼前人执拗地不肯松手,孟青阳用毛巾一边擦拭沈孟庄的手背,一边说道:“你说你,学谁不好, 非学你那师尊一根筋。现在好了吧,自讨苦吃,知道难受了吧,以后看你还敢不敢了。”
窗外是冥冥夜空,叶蓁蓁推开房门,双眼红肿似是哭了很久,声音沙哑,看向孟青阳道:“孟师兄,今夜换我来吧,你已经三日没合眼了,赶紧去休息一下吧。”
“没事。”孟青阳笑呵呵地回应她,端起桌上的脸盆递到她眼前,“我有的是精力,倒是师妹你好不赶紧去睡美容觉,当心长皱纹。你看眼睛都红了,疼不疼?快去睡吧,这里有我,没事的。”
接过眼前的水盆,叶蓁蓁看着孟青阳,再偏头看了一眼床上的沈孟庄,嘱咐道:“那我走了,孟师兄当心身子,实在不行记得唤我过来。”
“好嘞,赶紧回去睡吧。”
夜深风冷,安虚峰上几乎无人入眠,各有各的担心,各有各难以言说的苦涩。
夏日隐约蝉鸣,清风吹拂白云,一切如往常一般。
日光越过窗槛洒在地上,凉风吹起床幔。床上的人缓缓睁开双眼,已经昏迷了数日,浑身都瘫软无力。从头到脚都仿佛压着千斤重的巨石,连呼吸都觉得费力。
他为何在这里?
脑中疑问渐升,耳边充斥着各种声音,刀剑碰撞声、哀哭声怒号声。好像还有谁在唤他,声音忽高忽低,不停地唤他,似在哀求,似在愕然。
到底发生了什么?
感觉到脸上一股湿热,沈孟庄抬起手摸了摸,看着指尖上的湿润,出神了许久,仿佛失魂的木偶,双眼暗淡无神,丝毫没有春光。
他为什么……会哭呢?
醒来后,沈孟庄拒不见人,所有想来看望他的人都被他拒之门外。将自己关在房内,整日整日坐在床边看着窗外的竹林,从日暮之拂晓。
眼泪像是流尽了一般,沈孟庄双眼布满血丝,似干涸的河床裂开泥缝。眼中仍然没有光彩,仿佛所有的熠熠生辉一夜之间被全部夺走,与他一同消失在苍茫人世间。
他?是谁?
脑中闪过一个身影,暗淡的双瞳突然聚焦。沈孟庄惊愕地站起身,他是不是忘了什么?
循着记忆深处的感觉,沈孟庄终于打开房门,朝另一个方向踉踉跄跄地走去。穿过泥泞的小路,沈孟庄站在紧闭的木门前,双手发颤地小心翼翼推开。
屋内的东西整齐干净地摆放着,桌上落下了灰尘,似乎很久没有人住了。
看着屋内的一切,沈孟庄步伐沉重,愈发觉得难以呼吸,缓缓往里走,停在墙壁上裱起来的题字前。
纸张上,一行苍劲有力的毛笔字行云流水力透纸背,一看就知道是他的字。而在大字旁,还有一行娟秀的蝇头小楷,单看自己便能想象出一位认真的孩童,伏案写字,一笔一划,虽青涩却不失可爱。
骤然往事如潮,一幕幕在脑中翻滚。沈孟庄看着那行字,浑身控制不住的发抖,喉间无穷无尽的苦涩。
那日除夕夜,孟青阳将他的题字抢走后,陆清远眼巴巴地也想要,还求他教自己写字。
窗外大雪飘扬,屋内炭火烧得噼啪响,火星蹦出炭盆跳到地面上。檀香馥郁,扑鼻盈袖。
案桌前,沈孟庄一手搂着坐在自己腿上的陆清远,一手握住他执笔的右手,在纸上龙飞凤舞。顷刻间,一行雄劲洒脱的大字跃然纸上。
看着自己与师兄一起写出的字,陆清远眼中闪着赫赫星光,转头笑眼盈盈地看向沈孟庄。
身后的沈孟庄搂紧怀中人,下巴抵在陆清远肩上,看着纸上的几个大字,轻声念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温润的身影吹进耳里,陆清远觉得痒痒的,浑身都发软。心中涌上一股暖意,不知是今日的炭火烧得太旺还是两人贴得太近,怎么觉得脸上好烫。
双颊绯红,心中窃喜。陆清远趴在桌前,用全身挡着,似是害怕沈孟庄看见,一笔一划偷偷摸摸写着,用方才师兄教他的那些字。
见怀中人认认真真地伏案书写,沈孟庄不禁好奇,遂凑上去问道:“写了什么?”
谁知陆清远不仅没让他看,还用双手遮住写好的字,低着头羞涩地轻声道:“师兄不要看。”
愈不让看,沈孟庄心中便愈好奇,甜言蜜语哄着,才哄得怀中人松开手让他瞧一眼。
只见那行秀丽的小字,一本正经地写着——
“我爱师兄,师兄爱我。”
沈孟庄忍俊不禁,颔首称道:“好字好字。”
“师兄笑话我。”陆清远整张脸更红了些,佯装生气地双手遮住那行字,嗔怪道。
“岂敢呐,字体端正,字迹娟秀,远胜于我啊。”沈孟庄掩不住嘴角的笑意,低头看着怀里娇嗔的人,“你说是吧,夫人。”
方才噘嘴忿忿的陆清远,此刻被一声“夫人”就哄得七荤八素,想要努力憋住,五官愈发扭曲,最后实在是忍不住了,两人相视而笑。
窗外白雪压枝头,佝偻的竹枝不堪重负愈来愈低,沉甸甸的雪团“啪嗒”掉在地上,砸出一道银白烟花。窗内青烟袅袅,炭火噼啪,两人在氤氲中亲吻。
回忆如无情利刃,耳边亲昵的话语愈发清晰便愈发锥心。不过数月,恍然物是人非。
心中苦涩似决堤的山洪,沈孟庄双腿发软整个人跪倒在地。昔日跟在他身后一声一声唤着师兄的人,抱着他的胳膊撒娇讨好的人,占据他整颗心的人,再也、再也……
屋内饮泣声许久才渐渐停止,沈孟庄坐在床边倚着墙,仰头盯着天花板出神。突然大门被推开,轩丘大步踏进房内,走到他身前沉默了许久,最终缓缓道:“为师听闻你终于肯出门了过来看看你,去者不可追,你好好思量吧。那日你为众人所指,为师岂能坐视不管,虽然都是为师的弟子,但……”
话到了嘴边顿了顿,轩丘摇头轻叹道:“为师唯有弃他保你。”
两人静了片刻,沈孟庄突然仰头苦笑,眼中不断涌出热泪。
“弃他保我?”沈孟庄重复轩丘的话,偏过头看着眼前的师尊,“师尊,我情愿你都弃了。”
轩丘沉默未语,盯着沈孟庄看了许久,心中五味杂陈,道不尽也说不出,最终转过身悄声离开。临走前,站在门边思虑了许久才说出口,苦心宽慰身后人,“忘了吧。”
忘了?
沈孟庄不可思议地呢喃了一声。
怎么忘?如何忘?他这辈子,只喜欢过这么一个人,如何能忘得了?
滚烫的泪水模糊他的视线,此刻心头被割开一道口子,赤.裸.裸扔在地上放血。深深刻刻的凄楚与绞痛,令他喘不上气。
目光忽而瞥见枕边一个精致的小盒子,沈孟庄愣了片刻,随后拿过木盒缓缓打开。
木盒最上方,映入眼里的是一块素白干净的手帕,好像包着什么东西,手帕边缘有细小的毛球,似乎是经常被打开。
小心地打开手帕,沈孟庄盯着手帕里的东西心头一紧,里面是他送给陆清远的鸳鸯玉佩。他说,那是他娘留给沈家媳妇的。
眼角通红,泪水滴落在玉佩上。沈孟庄感觉喉咙里有无穷无尽灼烧的苦楚,往事如潮水尽涌上心头。
拿出玉佩,在手帕的下面,安安稳稳地放着一支银钗。那日他一眼瞧见那件绿罗裙,满心欢喜地买下来,想让他的夫人穿上给他看。温香软玉,玲珑娇媚,昔日缱绻温存,恍如昨日。
滴下来的眼泪早已将被子沾湿了一片,心头一阵抽搐,沈孟庄犹存的一丝隐忍紧绷着,双手颤抖着继续往里找。
银钗下是一些他的发带,那日陆清远被人诬陷,这个木盒里的东西被堂而皇之地倒在地上。也是那日,他才知道,原来自己许多不翼而飞的贴身之物被人偷偷收藏。
拿出木盒里叠好的发带和其他东西,里面空了一半。沈孟庄继续翻找,突然看见盒底的东西,双眼睁大,心头一紧,浑身都在颤抖,脑袋“轰”地一声,所有隐忍全部爆发,心如刀割的痛楚冲刷他全身,失神的双眼里是难言的哀恸。
在一群饰品下面,在木盒最底下,是一枚飞镖,是那日沈孟庄无意中救下陆清远而负伤的飞镖。
他竟然连这个都藏着?他竟然连这个都记在心上?不过是无心之举,不过是一时情急,他竟然……都记着。所有与沈孟庄三字有关的东西,他竟然都妥善收好,放在枕边,如珍宝一般爱惜。他不在乎自己如何,却唯独看重沈孟庄的一衣一食。牢牢地记在心里,小心翼翼。
悲痛欲绝愁肠断,沈孟庄紧紧攥着那枚飞镖,终于无法控制地掩面痛哭。如此真情,如此真心,是他负他,是他负他……
与此同时,无间深渊内。陆清远的手脚皆被乾坤锁束缚。铁链来自地底,无穷无尽拉不出尽头。陆清远只能在深渊中活动,而当他试图接近石壁时,铁链便会将他拽回来,好几次他都摔断了骨头,擦破了皮。
无间深渊没有日光,陆清远体内的真气被乾坤锁压制,而另一股无穷的魔气趁机占据。血色红瞳如跳跃的焰火久久没有熄灭,脖间的死印在黑暗中愈发艳丽,仿佛永远是这幅模样了,这双眼眸,从此只剩赤红诡邪。没有那个人,黑瞳也没有存在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