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沈孟庄看着眼前的纸傀儡,欲言又止。
突然手中的应觉仪闪烁着白光,熟悉的声音传到耳边,如黑暗里从天而降的日光。
“小孟,听得见吗?小孟你在哪?”
是孟青阳!沈孟庄欣喜若狂,抓住最后一丝希望,紧紧攥着手里的应觉仪,双手不受控地发抖,断断续续回应道:“我、我在暗道里,我不知道还有多久,你在哪?”
“你进去多久了?”
“大约、大约半个时辰。”
“应当还有一个时辰的路程,魔界我无法进入,你跟着纸傀儡不要走丢了,我就在烛阴门等你。你一出来就能看到我,你还撑得住吗?”
仿佛看见了希望,沈孟庄豁命一般抓着石壁撑起身,既然下定决心要离开,即便是死他也要出去。手里紧握着应觉仪,唯恐弄丢了他的希望,坚定地回应道:“好、好……”
扶着墙壁缓缓前行,待缓过一口气,沈孟庄沿着暗道继续跑。还有一个时辰,只要熬过这一个时辰,他就能出去了。他要亲自找到不凡与蓁蓁,他要亲眼看到山岚的伤势,他要亲口向青阳说谢。即便没有修为,他还懂岐黄,可以救治受伤的百姓,他还能听能说,能读能写,他的师尊是门派之首、苍玄掌门。
百年前,师尊可以封印魔尊,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他要回到安虚峰翻阅典籍,他要找到师尊的方法。若果可以,若果上天可怜他的话,他要找回曾经的少年,他要找回十年前被他抛弃的真心。
他要出去,他要回暗境,他要回到众人身边。他不想要现在的牢笼,他的所在是安虚峰。他不想要现在的魔尊,他的爱人是小九,是会对他甜甜笑的小九,是会跟在他身后莺咛唤他师兄的小九。
他一定要回去,他要跑快点,再快点。
凭着求生的本能,沈孟庄跌跌撞撞地跑,腹中翻涌的五脏六腑搅得更厉害,想要干呕的不适愈发强烈,只能捂着嘴巴低头不管不顾地跑。
看不清脚下的路,沈孟庄被一块石头绊住,整个身子猛地摔在地上滑出数米,脸颊、掌心、膝盖上全都磨破了皮,此刻不断渗血,身前的衣服上又是黑泥又是血污,他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昔日人人称赞的儒雅君子,无论何时都是一袭白衣胜雪,爽朗清举,如玉山之巅的沈孟庄,从未这么狼狈过。
但他顾不上了,浑身的伤痛与污浊,他全都顾不上。抬头看着身前发光的应觉仪,着急地往前爬抓到应觉仪后匆忙爬起身,连身上的泥土都没有拍掉,只想着拼命往前跑。
还有一个时辰,一定要走完这段路。还有一个时辰、还有一个时辰,跑快点、跑快点、再跑快点!
伤口在不停地淌血,沈孟庄感觉不到疼痛。反而心里的不安愈来愈强烈,一颗心卡在喉间,仿佛下一刻就要跳出来。眼前无尽的黑暗,还有耳边愈发聒噪的冷风,周身的气温愈来愈低,恍若走近了冰窖,鼻尖似乎闻到了铁锈味,他不知是哪里的血腥。那股刺鼻的腥味,冲刷他的神经,方才强忍的干呕感此刻不管不顾地涌上脑袋,他继续捂着嘴巴,低头狂奔。
铁锈味愈来愈浓,周遭的冷风不停地吹刮他的伤口。他顾不上那么多,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在不停地反复地回荡,还有一个时辰、还有一个时辰……
双腿已经没有知觉,只是机械地前后摆动。沈孟庄头晕目眩,腹中翻江倒海,只想将五脏六腑都吐出来。眼前愈来愈模糊,隐约还有什么东西在动,是云还是雾?
突然心头一震,沈孟庄所有的血液涌上脑袋,那种不安与恐惧渐渐真实,身后索命的黑白无常在他脑中渐渐变成另一个人的模样,一个他十分熟悉却十分陌生的人,一个他此刻最害怕见到的人。渐渐逼近,渐渐真实。
不,不,不会的,他此刻不在魔界,一定是幻觉,一定是的。沈孟庄在心里安慰自己,只要熬过这一个时辰,他就不用再不安了。眼前若隐若现漂浮的东西迟迟没有消散,他逼迫自己不要在意,只要跑完这段路就好了。
身前那没有尽头的道路愈来愈暗,仿佛在夜幕上遮盖了一层黑布。骤然黑雾浓重,笼罩整个暗道,阴森之气压迫洞内所有生灵。
一道熟悉的身影从黑雾中缓缓现身,熟悉的声音从天而降,令还在不停狂跑的沈孟庄呼吸停滞,他说:“师兄这是要去哪?”
“哐当”一声,应觉仪掉在地上。沈孟庄的气息瞬间被剥夺,仿佛溺水之人放弃了挣扎,最后一只手被漩涡吞噬。
那只拼命扇动翅膀的雀鸟,就快要挣脱藤蔓束缚,它望着碧空欣喜若狂。就在它满怀希望时,突然被赤蛇紧紧裹缠,剥夺它所有的生机,那股令人厌恶和绝望的窒息感再度卷席着它,渐渐消失在漩涡里,如水上泡沫一般,消失在赤蛇紧紧缠绕的怀抱里。
“砰”地一声,沈孟庄的脑袋狠狠撞上床沿,整个人被扔在床上。陆清远站在床边,依旧是早起时的那身黑氅,只是衣摆处有些湿润,不仔细看很难发现。
眼神阴暗,眉眼笼罩着一层杀人夺命的死气,盯着趴在床上的沈孟庄,冷声道:“师兄讨厌我了吗?”
床上之人意识混乱,那种不安与恐惧还未消散,干呕感还在喉间,加上脑袋撞上床沿,此刻一片晕眩,实在没有半分力气回答。
见沈孟庄不回应,陆清远半眯着眼,眼神愈发阴冷,再问道:“师兄为什么要逃呢?”
床榻上的人还是没有回应,只给他一个单薄的背影。彻底点燃了陆清远的怒气,红瞳闪耀着狠杀光芒,眉眼间诡邪如狂。倾身上前跪在床上,掰过沈孟庄的身子,掐住他的下巴两侧,逼着他直视自己。
欣喜地赶回来却发现殿中空无一人,墙上的安世剑跟着消失。冰冷的空气灌进陆清远发疯的盛怒中,每一缕都在告诉他,昨夜的欢愉是假的,前几日的温柔相待是假的,亲口承诺也是假的。都是假的,和以前一样,全都是假的。
“你不是答应过我要永远和我在一起吗?师兄,你不是说要永远陪着我吗?”陆清远手腕不受控地用力,死死掐住沈孟庄的腮帮,顿时出现一块淤青,难以抑制的怒气与怨恨在心中滋长,在他亲眼看到沈孟庄仓皇逃奔的身影时,所有的虚情假意显得格外讽刺和真实。
“你又在骗我,又在骗我!”
几乎是歇斯底里地怒吼,陆清远双手不受控地发抖,看着眼前他喜欢得要死也怨恨得要死的心上人,心中那份邪恶的爱意仿佛扔在阴沟里的毒芽,此刻正疯狂生长。
“我不许你离开!你的人是我的,你的心是我的,浑身上下,里里外外,都只能是我的!”
丧失理智般吼叫,身旁黑雾骤然汇聚,一条铁链落在陆清远手里。
突然瞥见铁链,沈孟庄近乎发狂地挣扎,用尽全身力气推搡陆清远,同样失去理智地吼他,“你要干什么!放开我,滚开!滚!”
抓起床上所有东西砸向陆清远,眼前人此刻散发出的危险气息令他感到无穷无尽的不安与绝望。那条铁链,要对他做什么?他受困于此,每日承受没有休止的爱欲,已经足够令他心智崩溃。如今又要做什么?
盯着眼前那条明晃晃的沉重铁链,沈孟庄似癫狂地挣脱陆清远,整个床榻都在摇晃即将散架。那是赤.裸.裸的屈辱,要将他仅有的一直以来固执守住的体面与尊严都毫不留情地打碎。以爱之名,将他所有的羞耻心与责任感一点点消磨,要将他变成以血生养的恶魔。
被赤蛇缠绕的雀鸟,洁羽凌乱,素净的羽毛凌乱不堪。赤蛇兴致十足地咬下它的羽毛,似乎想要将它完整地□□地吞进腹中。以爱的名义,将自己的毒液贯入雀鸟血脉中,用自己发狂的邪恶的毒液接纳纯净的雀鸟,让雀鸟也成为与它一般,在爱欲中疯狂和沉沦的毒蛇。
“滚!滚开!滚!”沈孟庄从未如此歇斯底里地吼叫,一直以来,在众人眼里,他一直是温和谦逊的如玉君子,是沉稳凛然的大师兄,郎艳独绝,肃肃如松下之风。从未想过会有如此狼狈狰狞的时候,连他自己都未曾想过。
推开陆清远,沈孟庄拼命逃,抓着床沿企图下床,突然脚腕被人抓住往后拖,又回到那个令人窒息的怀抱中。
铁链晃荡发出恶魔磨牙的响声,陆清远紧紧抓住沈孟庄的脚腕,光洁细腻的肌肤,血管凸起清晰可见,总有想咬一口的冲动。但他没有这么做,拿起手里的铁环锁在脚腕上,“啪嗒”一声,扣住了所有生路。
仿佛神经也被那声清脆的响声斩断,沈孟庄怔了一瞬,突然发疯地推搡陆清远,推不开就踢他。头发凌乱,衣袍脏乱,犹如一个没有理智的疯子,不停地咆哮同一个字,“滚!”
窗外黑雾浓重,血蝙蝠嘶叫。陆清远偏头看了一眼,随后看着沈孟庄轻笑道:“我晚些再来看师兄。”
就在他下床欲离开时,沈孟庄跌下床,拉出所有的抽屉,找所有能砸的东西砸向铁链。木盒、砚台、镇尺,所有硬物都被砸成碎片,然而铁链仍然纹丝不动,沈孟庄愈挣扎,脚腕上的铁环绞得愈紧。
“砸不断的。”门口的陆清远歪头看着眼前满地狼藉,看着坐在地上浑身战栗的身影,若无其事,“没有我的允许,谁都打不开。”
看着脚边一地碎片,沈孟庄茫然地坐着,如没有气息的木偶一般。看着他这幅模样,陆清远忽而想起昔日耳边的话语,淡淡道:“师兄可还记得当年说了什么?”
沈孟庄闻声抬起头看向居高临下的陆清远,眼神空洞无光。
“当年从回梦仙境回来,我问师兄,若我对师兄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师兄会怎么办?师兄还记得你是如何回答的么?”
时光斗转,不知模糊了多少岁月和承诺。沈孟庄怔怔地看着地面,脑中画面飞驰。
夏日林荫间,凉风吹落绿叶。少年站在身前,低着头怯怯地抓着沈孟庄的手,仿佛虔诚地祈祷着,似乎是在担心什么,想了许久才悄声问他。
“师兄,如果、如果我以后做了坏事的话,对你做了什么坏事的话,你会讨厌我吗?”
而那年,自以为能独担大任,天下事皆能一笑置之的沈孟庄,只是捧起少年纯净的脸庞,几乎是怜爱地回应他、爱护他、安抚他。
那声回应,在曾经稍纵即逝的岁月里,在往后漫长的时光中。不管是他们两情相悦时,还是抵死纠缠时,或是孑然一身时,都足够振聋发聩。
他说:
“心甘情愿。”
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他都心甘情愿。
“心甘情愿……”沈孟庄低声呢喃着这四个字,忽而挤出一抹扭曲的笑,“心甘情愿,呵,哈哈哈哈,心甘情愿……”
“你恨我,恨我当初刺你一剑,恨我扔下你是么?好,好……”
几乎是不抱任何生机地说出这几句话,在陆清远将铁环锁在他脚腕时,他的理智和尊严,他对生存的本能,都如同水上泡沫,骤然崩碎。
沈孟庄突然站起身,近乎决绝地喊出最后一句,“我还你!”
随后冲到桌前拿起剪刀插.进心脏,登时血溅半空,整个案桌都被染红。
站在门边的陆清远见状喊了一声师兄,惊慌地冲过去抱住沈孟庄,用真气护住他渐渐消逝的心脉,窗边的血蝙蝠火速飞往另一处。
片刻后,谷虚子被血蝙蝠抓着扔到寝殿内,正欲抱怨时,却见屋内凌乱不堪。地上一片狼藉,案桌上全是猩红,鲜血滴答滴答掉落。再看床上,更不堪入目,罗帐歪歪斜斜,被扯断了一半。而床榻上躺着的人,双目紧闭,脸色惨白,身上白色衣袍被染成了红色,心脏处插.着一把剪刀。
眼前之景,吓得谷虚子连滚带爬地冲向床边,五官揪成一团,埋怨道:“哎哟祖宗!你这又是干嘛呀!”
寝殿内充斥着铁锈味,血水换了一盘又一盆,进进出出的侍女皆低着头不敢看向床上。婉晴欲与陆清远说话,却见他神情冷峻,眉眼阴森,宛如一只猛兽下一刻便要张开獠牙将所有人扒皮抽筋吞吃入腹。那日在灭辉殿还历历在目,婉晴不敢再抚他逆鳞,便悻悻地领着其余侍女退下。
将最后一针缝好,谷虚子拿起一边的手帕擦了擦脸上的汗,长舒一口气。
坐在床边的陆清远凝神看着他,问道:“怎么样?”
谷虚子伸出一只手,五指摊开,在陆清远眼前晃了晃,“五年,阎王至少收走了他五年的寿命。”
脸上阴郁神情丝毫没有消散,陆清远看着床上气息奄奄的人,沉声道:“不许他死。”
似乎是对这句话十分不满,谷虚子吹胡子抱怨道:“我是孙猴子吗还能划生死簿?您是魔尊大人,您神通广大,您去和阎王说让他长生不死,好给你天天发疯,走了。”
抓起床上的药箱,谷虚子头也不回地离开。
眼前一片虚无,在无尽的黑暗中,沈孟庄茫然地摸索,看不清周遭的景物,没有任何生的气息。突然天光乍现,一道身影缓缓呈现,落在他身前。
如夏日之花,如云间日光。少年站在绿树林间,歪着头朝他眯眼笑,声声甜润悦耳,唤他,“师兄”。
“师兄,桃花开了!”
“师兄我们去挖莲藕吧!”
“师兄看看我吧……”
“师兄!”
“师兄……”
“师兄,最喜欢你了!”
眼前的少年如此真切,隔着重重时光,如此触动心弦。沈孟庄迫不及待地慌乱地跑向他,唯恐下一刻就消失再也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