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了一半,轩丘最后看了他一眼,便缓缓走向案桌,挥袖道:“罢了,回去吧。”
周不凡看着他的背影,虽有千言万语此时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后只是低头拱手道:“弟子告退。”
从太虚阁出来,周不凡并未回到卧房,而是径直走向吾道门跪在门下,这是他第二次跪在这里,这一次心甘情愿。
与此同时,后院却闹闹哄哄,一群小弟子围在陆清远的卧房外,不知在争论什么。
“你一回来我东西就不见了,还说不是你偷的!”
“我说了不是我!”
陆清远的卧房内,一名五大三粗的弟子气冲冲地掀开被子,将床上的枕头被褥悉数扔在地上,翻箱倒柜抄家一般不知在找什么。
“你藏哪了?赶紧给我交出来,否则我便告诉师尊,让你吃不来兜着走!”
一旁的弟子也上前说道:“陆师弟,你若是拿了人家的东西还是尽早还回来,此事我们便既往不咎,出了这门大家还是师兄弟。若你执迷不悟,便是师尊也救不了你!”
“就是就是,手脚不干净的东西,师尊最忌讳!”
“怎么以前都没事,你一回来东西就不见了?不是你难道是鬼?”
其余人指指点点,陆清远站在原地不为所动。
这时不知是谁嚼舌根,长舌妇一般叽叽咕咕道:“哎哟,我看我们还是算了吧,就当自己倒霉。他可是很有手段的,大师兄都被他哄得服服帖帖,鬼迷心窍护着他,我们得罪不起。”
“我也听说了,而且我还听说,二师兄被罚跪在吾道门也是因他而起,这都第二次了。”
“他该不会是狐狸精转世吧,我看我们还是躲远些,不要触霉头,否则像大师兄那样,好好的人被糟蹋了划不来。”
“就是就是!可怜了我们人见人爱的大师兄!”
……
陆清远方才还无动于衷,此刻听他们在背后诋毁师兄,心中怒气横生,双手紧紧握拳,盯着那群弟子眼神如刀,一把拽过其中一人的衣领,抡起拳头狠狠揍上去。
其余人见状,纷纷涌上来掺一脚。
喧闹声简直要掀开屋顶,沈孟庄路过后院听见一阵吵闹,便寻声而来。
走到陆清远卧房外,见一群人扒着大门木窗,心中略有不满。
长衫一掀,大步踏进,正气凛然,虽面色平和,却不怒自威,沉声道:“何事如此喧哗?”
众人闻声看向门口,见一袭白衫胜雪,背光而立,周身笼罩着一层柔和的日光,似临凡神祇,伫立于神坛之上,只可远观虔诚地供奉瞻仰。
一众弟子见沈孟庄前来,纷纷退至一旁,毕恭毕敬地拱手作揖,齐声道:“大师兄!”
沈孟庄随意扫了一眼屋内,凌乱不堪,比起抄家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心里怒气更甚,脸色也愈发难看。
未等沈孟庄开口,闹事的那名师弟便凑过来告状,“大师兄你可是安虚峰的顶梁柱,师尊器重你,师弟们也都仰仗你。你一向大公无私宅心仁厚,如日月之辉,师弟我一直仰望你——”
这名弟子倒也是个人精,知道求人之前先拍马屁,将沈孟庄里里外外吹上天,然而沈孟庄却丝毫不为所动。若换做平日,他自然是吃这套的,谁不爱听好听的话,尤其沈孟庄这个臭屁精,但是今日他只觉得这人聒噪。
不是他马屁拍的不对,话说的不够甜,而是因为——他欺负的人是陆清远。
沈孟庄听得不耐烦了,侧目而视,冷眼看向他。
那弟子迎上他的目光,不禁一哆嗦,浑身发颤,若不是大白日的亲眼瞧见,否则他会以为出现幻觉,看到的不是人面桃花沈孟庄,而是寒冬冰窖冷山岚。
还剩一肚子的马屁话,那人活生生咽回去,开门见山道:“大师兄,陆清远他偷了我的玉佩,你可要为我做主啊!”
一旁的人附和道:“是啊大师兄,那玉佩可是师弟娘亲留给他唯一的念想,若是旁的小玩意儿,陆师弟喜欢便让他拿去罢,我们也不是斤斤计较的人,只是这玉佩意义非凡,还请陆师弟大发慈悲还回来吧。”
那弟子走到陆清远面前,理直气壮道:“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只有这枚玉佩你休想拿走!”
陆清远看看那人,再看看沈孟庄,方才与人打架的气势此刻在他面前,全都灰溜溜地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是苍白地轻声唤道:“师兄……”
那弟子打断他的话,说道:“你别想师兄护你,我告诉你玉佩不拿出来这事没完!像你这种手脚不干净的人,师兄才不会护着你,你休想缠着大师兄!”
那弟子边说边走到床边翻腾,怒声道:“我就不信了,这屋就这么大,你还能藏到哪去!”
噼里啪啦一堆劳什子从床头的柜子里翻出来,那人仔细翻找也没找到所说的玉佩。但他仍不死心,继续往里翻箱倒柜。
枕头边有一个贴墙摆放的木盒,甚是精致,藏在角落,不仔细瞧还发现不了。那人像是发现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似的,一把将小木盒拽出来,说道:“好啊,终于让我找到了,还说不是你拿的,人赃并获!”
陆清远见他手上拿的木盒,顿时惊慌失措,欲扑上去夺过来,却被身旁的人拦回来。
“不要动!那里没有——”
未等他把话说完,那人早已打开盖子,将里面的东西悉数倒出来。
东西稀里哗啦掉一地,里面并没有那人要寻的玉佩,然而所藏之物却令在场的人皆瞠目结舌,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那人捡起其中一件,仔细查看,说道:“这不是……大师兄这不是你的发带吗?”
发带末梢绣着两片桃瓣,苍玄派唯有沈孟庄用此样式,旁人一眼便能瞧出来。
沈孟庄盯着消失许久的发带,心中略显疑惑。那日他清洗之后晾在外面风干,转眼便不见了,还以为是被风吹跑了,为何……
“还有这个,这不是师兄的香囊吗?”
沈孟庄闻声看过去,那弟子手中拿的正是他丢了好久的香囊,原以为是下山不小心弄丢了,但……
“还有还有,师兄这都是你的!”
沈孟庄看向那一堆东西,除了发带香囊,还有他的衿带、手帕、剑穗,甚至里衣也有。
那名弟子指着陆清远说道:“好啊,你不仅偷我的东西,还偷大师兄的,大师兄平日对你如何你心里没有一点分寸吗?而且,而且还偷这么……这么……”
话到嘴边,那人似乎有些耻于开口,遂别过脸看向大师兄,忿忿不平道:“大师兄,这事你要如何处理?陆清远偷鸡摸狗,手脚不干净,理应按派规处置!”
沈孟庄却无动于衷,看着那堆东西,沉声道:“是我送他的。”
“什么?”那名弟子张着嘴简直难以置信,“可是这些都是你的私人物品,要送人怎么会送这么……”
沈孟庄转过头看向他,面色平静,一字一顿道:“有问题?”
那人只好悻悻地缩回脖子,应道:“没,没问题……”
那名弟子继续翻找,整座屋子都寻了几遍。
陆清远直直盯着沈孟庄,眼眶含泪,木盒被打开的一瞬间,仿佛他羞于见人的秘密也被人硬生生地,从不能见光的黑暗中扯出来,堂而皇之地曝光在众人眼中。
简直无地自容,他珍藏的心思,他奉在心头的欣喜,全都赤裸裸地扔在众人脚边,任意指点嘲笑。
陆清远看着沈孟庄平静的侧脸,心里忐忑且惶恐。师兄方才看见了,全部看见了,他背着他偷偷收藏他的东西,他背着他整日整夜妄想他,师兄对他那么好,而他做了什么?他不切实际地妄想,不自量力地想要索求,师兄也会笑话他么?师兄会讨厌他么?师兄会觉得他……恶心么?
屋内翻腾的动静一直持续,突然不知是谁闯进来,大呼道:“师弟我找到你的玉佩了!在这里!”
那名弟子闻声抬头望过去,一把接过玉佩,欣喜道:“你在哪找到的?”
“我就在你床底下找到的,该不会是你昨儿换被子给甩到床下的吧?”
“有可能,唉,没事了。那啥,大师兄,我玉佩找到了,耽误你这么长时间,师弟对不住了,没事的话我们就先走了,不打扰你休息。”
那人说罢正欲离开,沈孟庄却开口道:“站住。”
一群人闻声乖乖站在原地不敢再动。
“你们诬陷了人,此刻打算逃之大吉?”
那名弟子指着陆清远道:“他先动手打我的!”
沈孟庄负手而立,低声道:“我没看见。”
“师兄你——”
如此明目张胆的袒护,那名弟子只能哑巴吃黄连,有任何不满也只能往肚子里咽。谁让他是沈孟庄,是轩丘师尊信赖器重的大弟子,若真要向师尊告状,他会信谁一目了然。
那人走到陆清远身前,挠挠脑袋,似有千斤顶压在头上,沉默了许久,最后才含糊不清地小声说道:“对不住啊——”
话音刚落,那人便跑没影,其余人纷纷跟在后面迅速撤离。
待所有人走后,沈孟庄的脸色才稍稍回转,走到陆清远身前,轻声道:“没事了,以后再有这种事你直接来找我,我不会让他们欺负你的。”
沈孟庄伸手欲摸上陆清远的脑袋,手掌还未落在头顶。陆清远突然往后退了一步,眼泪顿时不受控制地流下来,如决堤的洪水。
陆清远不停地用手背擦眼泪,肩头细细抖动,脸上满是泪痕。沈孟庄从未见他如此难过,心里揪成一团,万分心疼,眼前人的所有喜怒哀乐都牵动着自己的喜怒哀乐,他难过,自己也跟着难过。
沈孟庄伸出手欲替他擦拭眼泪,陆清远却继续往后退,似乎在躲避他。
从小声抽泣逐渐不受控制地变成嚎哭,仿佛将藏在心里的所有哀苦全都发泄出来。陆清远揉着眼睛,满脸都被泪沾湿,衣襟也湿了一大片,声音哽咽,断断续续地说道:“对不起……对不起……师兄对我这么好这么温柔,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可是我真的,真的好难过,对不起……对不起……拜托了……”
拜托不要对他这么残忍,拜托不要再让他不自量力地妄想,拜托不要一次次给他希望,拜托了……
于他而言,心爱之人的温柔是这世上最好的解药,也是最难治愈的毒药。天地山明水秀,世间绝色美不胜收,然而他陆清远,却只想要一个人。
这个人,便是他的人世间。
可是这人世间,只是他的妄想而已。
爱而不得,人间至苦。
陆清远转过身,背对着沈孟庄,整个身子都在发颤。仿佛用尽这辈子的勇气向身后那人诉说他的心思,一直深藏在心底的心思,无论那人是否接受,是否会讨厌他,他都想亲口告诉他。不是今日才想,而是今日终于忍不住了,满腔的情意已经汹涌到嗓子眼,不知何时便会从嘴里跳出来,毫无防备。
陆清远低头抽噎,仍是断断续续,小声道:“其实……我一直……一直都很,很……很喜……喜……一直都很喜……喜………………”
话到嘴边,陆清远突然有些胆怯,从未有过的惊慌与不安铺天盖地从四面八方裹挟着他,如果说出来,他和师兄,会怎么样?如果一直不说,将这份心思永远藏在心里,那么他和师兄会一直一直好下去么?师兄会永远待他这么好,不会讨厌他,可是……也仅此而已了,他和师兄,仅此而已了。
永远都只是师兄弟,永远都是兄友弟恭,永远都只能站在他身后仰望他,无法与他并肩而行。
想要站在他身边,想要大大方方地拥抱他,想要堂堂正正地独占他。
想要“沈孟庄”这个名字,永远只属于“陆清远”。
所以,想要告诉他,想要亲口将这份感情传递给他。
陆清远捂着流泪的双眼,紧咬牙关,浑身窒息般瑟瑟发抖,也许心怀热爱的人,才会有满腔孤勇。
最后孤注一掷般,轻声却坚定道:
“我喜欢你!”
沉重的四个字从嘴里说出来,陆清远忽而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仿佛被一根细针扎了一个洞,所有的力气都一泻千里。
他说出来了,他说他喜欢师兄,很可笑吧。师兄温柔待他,他却对师兄抱有这种污秽的歹念。日日夜夜,对着师兄的私物妄想,师兄肯定觉得他很恶心吧。两个男子之间,竟然也有儿女之情,竟然也会有非分之想。
陆清远无奈地掩面苦笑,他说出来了,他将要失去师兄了,他再也无法永远陪在他身边了,然而他却没有办法从此割舍这段感情,即便师兄会讨厌他,觉得他恶心,他仍会永远思念,永远仰慕。师兄这么美好的人,当然不可能和他在一起的吧,师兄会与这世间最好的姑娘结为夫妻,怎么可能轮得到他呢,他这么————
满脑子的杂念如一团乱麻在肆无忌惮地缠绕疯长,陆清远自暴自弃般低头苦笑,然而未等陆他将满腹胡思乱想发泄完,身后突然被一股温暖笼罩。
整个人被紧紧抱在怀里,陆清远双眼睁大,呼吸停滞,连心脏都停止跳动,所有乱七八糟的想法纷纷一扫而光。
沈孟庄从身后猛地抱住他,将他严严实实地搂在怀里,胸膛紧贴他后背,即便隔着□□,两人心跳也是相连的。
真真切切的温度,滚烫的呼吸,急促的心跳。
沈孟庄伏在陆清远肩头,侧脸相贴,在他耳边,轻声且坚定地说道:“我一直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