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用你的帕子擦血。”谢修没有接受帮助。
韩皎微笑道:“殿下不必客气。”
谢修解释:“有韭菜味。”
韩皎冷漠地收起方帕,揣回兜里,再也不想搭理这倒霉孩子了。
可想到斗垮李阁老的难度……
韩皎绝望地再次侧头看向倒霉孩子,诚心诚意地询问:“殿下受伤了,臣能替您打理这些花草吗?”
谢修没回答。
这家伙又不说话了,会不会因为韩皎是韭菜味的坏草,就失去了跟他交流的资格?
“其实臣并不爱吃韭菜。”韩皎发自肺腑地坦白:“主要是韭菜馅的煎饼,比猪肉馅的便宜两文。”
谢修依旧没回应。
“殿下为什么喜爱这些花草?”韩皎决定把话题转移到这倒霉孩子身上。
依旧没反应。
韩皎隐约记得,原著中提过,谢修童年时期,很喜欢太监们从宫外带回的木制器械。
谢修本身也算个天才器械师,早在七岁的时候,就独自捣鼓复原出迷你版的鲁班木鸢,据说可以沿宫巷飞行半里远,平稳落地。
谢修的乳母,就像所有发现孩子是天才的母亲一样,不到半日,就把这奇观传遍了三个宫殿,还特意求见皇后,想让皇后调动八局的木匠,给小皇子准备材料,以便谢修制造出真正的木鸢。
皇后看着她捧在手里的小木鸢,面无表情地点头,夸赞了两句,就打发她回去。
乳母激动万分,把谢修设想的那种可以搭载人的木鸢说给皇后听。
皇后几次委婉打断,乳母还不知趣,一心想让皇后知道谢修是怎样惊才绝艳的孩子。
于是,乳母把皇后惹怒了,被劈头盖脸训斥了一顿。
皇后本来就对谢修不爱交流、埋头捣鼓手工的习性十分恼火。
大楚皇家嫡次子,沉迷太监干的活,这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
就这样,乳母心灰意冷地走出坤宁宫,见证孩子复原鲁班木鸢的愿望也搁浅了。
如今,谢修长大了,可以调动八局的人打下手,材料工具都不缺,却为何不再沉迷手工了?
韩皎注视着谢修专注的侧脸,试探着提起:“臣一直很好奇,传说中的鲁班木鸢,是否真的存在过?”
谢修摆弄花草的手,忽然顿住,却依旧没有回应。
韩皎很怕踩了什么雷点,可是,想要走进这倒霉孩子的内心世界,就必须提及他真正感兴趣的事物。
“还有墨子的活塞风箱,弩机,似乎都失传了。”韩皎嗓音温和地继续试探:“只看古籍中的记载,这些神物并不像是真实能做出来的器具,或许都只是传说而已。”
谢修如同雕塑,般许久不动。
韩皎担心触及他不好的回忆,于是也沉默不语。
许久。
谢修双手缓慢地继续打理起花草,依旧看不出任何情绪。
韩皎有些失望,跟着倒霉孩子一起沉默。
“不是传说。”谢修冷不防开口。
韩皎抬头看他。
谢修捡起新一株花草,继续打理,淡淡说道:“只是些百无一用的器具,不值得好奇。”
韩皎愣了愣,疑惑道:“不是传说?殿下见过这些精巧器械吗?”
“我做过那些。”谢修平静地回答。
韩皎欣喜道:“殿下能亲手做出这些器械?臣有幸一睹殿下的精湛手艺吗?”
若是能让这倒霉孩子对机关器械找回兴趣,韩皎就可以投其所好,毕竟现代有不少精巧结构是古代没有的。
谢修淡淡道:“你来晚了,全都烧了。”
简直当头一头凉水,韩皎疑惑道:“殿下为什么要烧掉它们?”
谢修平静地回答:“珍娘喜欢,都烧给她了。”
谢修突然提起过世的乳母,韩皎一惊,不敢再问下去。
二人又恢复了安静。
谢修一如起初的模样,面上毫无情绪,专心致志地摆弄花草,半晌,又淡然自语:“都是些没用的器具。”
韩皎微微蹙眉。
原著中,这倒霉孩子明明极端热爱精巧器械,如今爱好突变也就罢了,还回踩一脚,着实古怪。
谢修忽然侧头,把手里的花草递上前,神色严肃地告诉韩皎:“只有这些花草能派上用场。我浪费了近十年,做出的那堆百无一用的器物,只会陪着我眼睁睁看珍娘死去。”
韩皎终于明白了这倒霉孩子的想法。
再精巧的手工制品,也救不回他乳母的性命。
从乳母去世那年,谢修的爱好就全然改变了。
韩皎心里有些难过,抬头看他,依旧是满目空茫的麻木表情。
谢修看着手里的花草,喃喃道:“只有它们才能留住先生,留住老九。”
韩皎恍然。
谢修放弃研制器械,专攻草药,只是因为害怕再次失去在意的人吗?
这倒霉孩子的世界太小太小,每失去一个在意的人,他的世界就会翻天覆地的崩裂一次,痛苦旁人无法想象。
“世事无常,生老病死、重入轮回,珍娘如今或许已经再世为人,说不定就是宫里新诞生的小公主,成了殿下的妹妹,或是其他什么人。”韩皎无力地安慰。
谢修闻言停下动作,转头目光严肃地看向韩皎,认真地告诉他:“人死后,会化成泥土和空气,只有头发和白骨能够常存于世。”
韩皎:“……”
你可真是聊天鬼才。
韩皎只好转移话题:“那些精巧器具,也并非百无一用,能救人性命的不只是药材,墨子就曾经用自己研制的器具,抵挡了敌军攻城,保护了无数无辜百姓的性命。”
“器具除不尽烧杀抢掠的坏草。”谢修平静地回答:“他们成为坏草,是因为土壤出了问题。想让无辜百姓都变好,应该让他们吃饱穿暖,靠努力就能得到相同的滋养,才能从根源上减少坏草滋生,你所说的军械,只能制造更严重的破坏,滋生更多坏草。”
韩皎:“……”
这话怎么有种立志成为明君的味道?
坦白的说,这倒霉孩子还挺善良讨喜的,难怪大boss都愿意为他“变矮”。
原著中,李阁老被贬职回乡后,谢修就被圈禁了。
他的死亡是个谜,办案官员说,端王精通草木药学,自己从植物中提取了蓖麻毒素,是自杀身亡。
可是,年幼时乳母去世都没有逼得谢修自杀,李阁老的彻底失败,真的会让他寻死吗?
韩皎心中存疑。
接近原著中的重要人物,其实是一件挺危险的事,尤其这些人,此时都还是单纯的孩子。
想到咸鱼boss最后会自杀,倒霉孩子最后会中毒身亡,韩皎心情沉重,竟想将他们的命运一一扭转。
轻叹一声,韩皎弯身从竹篓里捡起一株草,有样学样地打理好一株花草,递给谢修,微笑道:“是这样打理吗?”
谢修看了眼韩皎递来的花草,淡定拒绝:“沾上韭菜味了。”
韩皎:“……”
这位聊天鬼才,你还想不想活命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boss都说了,是棉花糖味!
第50章
“你为何不生气?”聊天鬼才忽然问出这么一个充满挑衅气息的问题。
韩皎一愣, 侧头看向谢修。
谢修自言自语道:“说这么多, 他们会生气。”
韩皎明白过来,这倒霉孩子以前跟陌生人聊天,总能三分钟内激怒对方,所以很奇怪韩皎为什么没生气。
韩皎确实没有真的生气,反而觉得有些好笑。
阿斯伯格综合症的患者本来就有着严重的社交障碍,谢修并非故意激怒旁人, 只是不合时宜的诚实表达,容易得罪人。
韩皎反问谢修:“殿下是怕旁人生气, 所以平日不爱搭理陌生人?”
谢修回答:“不可以搭理目的不明、怀揣恶意的人。”
“这么说来,”韩皎笑起来:“殿下看得出我并非怀揣恶意目的不明的人?”
“你没有恶意。”谢修给出判断:“但会撒谎。”
“没有恶意的谎言,殿下不会生气,是吗?”韩皎觉得谢修的防备心已经渐渐减弱了, 于是进一步引导:“对了殿下,因为九皇子喜好蹴鞠,臣前些时日设计了一种没有竹骨的充气鞠, 这种鞠结实厚重, 弹性极佳, 不需要任何内部支架。”
闻言,谢修微微仰头,一直空茫麻木的干净眼眸, 忽然变得清亮灵动起来,他仿佛能在虚空中构建出韩皎的设想,一个不需要骨架的厚实充气球, 他很快便得出结论:“会漏气。”
谢修在思索器械构建时,眼神仿佛活了过来。
韩皎眼睛一亮,赶忙趁热打铁道:“不会漏气的,这种球的吹气孔,臣采用了外邦进贡的一种弹性橡胶材质,吹气后,可以自动闭合。”
谢修忽然抿嘴笑起来,干净的眼眸中竟透出一丝不屑,语气淡淡却自信满满地告诉韩皎:“那样的球,吹不进气。”
没想到这倒霉孩子居然会笑。
笑起来还挺好看!
不愧是bug级颜值boss的亲哥哥,
不过谢修的笑意全然是觉得不合理的讥笑,看来他能靠想象看见韩皎设想的成品模样。
“人为确实吹不了气,所以臣额外设想出一种活塞打气筒。”韩皎想要具体解释,便请求道:“殿下请看臣演示。”
“你说。”谢修依旧注视着虚空,准备好靠想象构建韩皎的设想。
韩皎只好用语言尽可能把打气筒的构造和原理描述清楚。
谢修眼前立即幻想浮现出与韩皎描述全然吻合的打气筒,并开始演示给球打气的过程。
演示成功,谢修灵动的目光仿佛瞬间关机一般,恢复了空茫,低头继续打理花草,只喃喃说了句:“九弟一定很开心。”
韩皎怔住了。
这倒霉孩子不会骗人,他这样的表现,说明他已经靠想象,完全组装出了韩皎的构想。
不需要草图,不需要演示,不需要零件讲解。
这倒霉孩子简直是个机械天才!
若是能让谢修去大楚的火器研制部门工作,那么大楚的军事水平,八成能领先全球几个世纪。
然而,这时代可真够冷幽默的。
谢修这样的天才机械师,在给李阁老当傀儡;谢夺那样的政治军事天才,在蹴鞠场挥洒汗水;谢广那样刚正耿直的铁头娃,在官场跟一堆千年老狐狸斗法。
“殿下认为臣这个构想,是否还有改进之处?”韩皎继续尝试找回谢修对机械的兴趣。
谢修眨了眨眼,机器似的给出精确建议:“皮质不能渗水,否则会吸水增重,周长二十三寸,尝试高处坠落,观察弹起轨迹,重量……”
听着谢修精确无误的报出现代足球的参数,韩皎目瞪口呆。
李阁老回到花厅时,恰好就看见谢修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一些奇怪的话语。
韩皎刚欲起身行礼,就见李阁老抬手制止,示意他听殿下说完。
李阁老在一旁朝西的圈椅坐下了。
谢修说完建议,再次开始低头打理花草。
李阁老笑着看向韩皎:“小友与殿下聊得不错。”
韩皎担心他起疑,立即主动坦白,自己无意中提起了前阵子给皇子们设计的皮球,才引得端王感兴趣。
“韩大人还真是博学多才。”李阁老微笑赞赏道:“写得了策论,做得了手艺,还算得一手好帐。”
最后一句话,让韩皎脸上的笑容僵住,抬眼观察李阁老神色。
杀良冒功案可不是能摆上台面的事,这老头突然提起,是想兴师问罪,还是想冰释前嫌?
“老夫诚心赞叹,小友不必多心。”李阁老仍旧一派坦然。
韩皎缺乏官场经验,此时多少显出些少年人的青涩无措,不知这老狐狸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李阁老神色自若,侃侃而谈:“赵亮是个废物,不配当守边将领,韩大人清楚这一点,朝中官员清楚这一点,老夫自然也心知肚明。”
这老头还会出奇招,韩皎深吸一口气,沉着应对:“阁老说的极是,此人守边数年,未建军功却徒增开支,是兵部失察了。”
“赵亮是周肇昆的同乡上疏举荐的。”李阁老斩钉截铁道:“与其说是兵部失察,不如说是周肇昆任人唯亲,但罪责并不在他一人,毕竟举荐赵亮的奏疏,是经过老夫票拟通过的,少说有五成罪责,该老夫担下。”
韩皎唰地站起身,拱手道:“账簿经卑职一手核查,此案与阁老丝毫无涉!”
李阁老招招手,让韩皎坐下,依旧淡定地开口:“老夫惜才,便该以诚待你,这些藏污纳垢之事,也不怕摆上台面,跟你当面辩一辩。”
韩皎懵了,实在想不通这老狐狸想干什么,只能坐下来,静观其变。
李阁老叹了口气,神色严肃起来,朗声开口道:“东南抗倭的将领,一半出自老夫的安排,西北边防亦是如此。那么,为何老夫安置在东南驻守的,皆是精锐猛将,却在西北安置了一堆废物?小友如此聪慧,难道没有想过其中缘由?”
韩皎还真没想过。
确实,东南抗倭名将辈出,西北边防却一溃再溃,功劳罪过,都属于李阁老。
难道是为了将功抵过?不可能。
这个老头虽然权欲熏心,但对国事并不马虎懈怠,况且有能力的将领,也并不妨碍兵部高层贪污受贿。
李阁老在西北安插一堆傀儡草包,肯定有特别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