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侍:“是。”
他最后望了一眼御辇的方向。御辇外的帷帘已经被内侍放下来,在道路两旁宫灯的映照下,能隐约看见里面那道模糊的人影。
叶舒无声地舒了口气,转身走入夜色中。
晋望今夜醉酒,倒是方便了叶舒行动。
除夕夜的宫里比往常热闹,内侍们三三两两,结伴赏灯,点燃烟花,清冷的皇城也多了分烟火气。
因最近晋望对他的宽容和宠爱,叶舒一路畅通无阻,到达崇德门时,距离与萧焕约定的时辰还有不少时间。
不过人早已经等在那里。
萧焕穿着一袭黑衣,从树后走出来,看见叶舒的瞬间眼里稍亮了亮。
萧焕道:“我就知道你会来,已经都准备好了,一会儿我们就——”
“萧公子。”叶舒轻声道,“我来是想告诉你,我并不打算与你离开。”
萧焕一怔。
叶舒认真道:“萧公子一片好意,我心领了,但我不能连累了你。”
“你不需要担心这些。”萧焕道,“我不是告诉过你吗,就算被发现,那狗皇帝也不会……”
“这只是其一。”叶舒打断他的话,“其二是,我与陛下……还有些未尽之事,我不能现在离开他。”
“什么叫未尽之事?”萧焕眉宇微蹙,恍然明白过来,“你不会……你不会当真对晋望有意吧?你不是很清楚吗,他待你好根本不是真心的,他只是把你……”
他最终没把那话说出口。
天边,一朵朵烟火化作零星的光点坠下,美不胜收。
二人站在烟火之下,须臾,萧焕轻轻开口:“有时候与你说话,我真以为是叶舒哥哥回来了。”
“我五年前与叶舒哥哥相识,那时我便告诉他,京都危险重重,让他与我离开这里。可他就是不肯。”
“他说他在这里还有必须要做的事,有放不下的人。他说话的神情、语气,与你现在一模一样。”
“……或许正因为你如此像他,我才想带你走。”
萧焕轻嘲一笑:“这几日我甚至在怀疑,你不会当真就是叶舒哥哥吧?”
叶舒古怪地沉默下来。
萧焕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
可叶舒很快摇头:“我不是他。”
“有时候,装一个人装得太久,就连我都会怀疑。”叶舒眼眸垂下,低声道,“可假的就是假的,我不是他,我很清楚这一点。”
听见他这话,萧焕的神情松懈下来。
“你不是他也好。”萧焕扭过头,大半张脸藏在黑暗中,看不清面容,但声音带上些哑意,“我一点也不想看见叶舒哥哥与那狗皇帝在一起,他才不配。”
叶舒张了张口,不知该如何解释。
“罢了。”萧焕道,“既然你不愿意走,我不强求。”
他停顿片刻,又煞有其事道:“不过你可得想好了,过了今日就没这么好的机会了。那狗皇帝这么变态,他不会放过你的,你别被感情冲昏了头脑。”
“……”叶舒无奈地笑了笑,认真道,“我不走,不会后悔。”
“好吧……”萧焕的神情看上去有些不甘心,不过也没再说什么,“那我先回府了,趁我爹不备偷溜出来,再不回去会被他发现的。”
他朝叶舒拱手行礼:“多保重。”
叶舒:“保重。”
萧焕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夜幕当中,叶舒转身,正欲沿来时路回返,却见一道身影从不远处的宫墙拐角走出来。
是晋望。
来人还是先前的打扮,不过眼神清明,毫无醉意。他遥遥看向叶舒,嘴角扬起一道叶舒十分熟悉的、似笑非笑的弧度。
叶舒:“……”
他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作者有话要说: 晋望:来不及了。
第45章
气氛一时陷入诡异的沉寂。
半晌, 叶舒才迟疑地开口:“你……你来多久了?”
……又听了多少?
晋望笑意稍敛:“不久。”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是随你而来。”
“……”
那就是全听见了。
叶舒感觉一股寒意从脊背直往上涌, 冷得他浑身战栗。
今晚晋望是装醉,至于为什么,大约是又想试探他会不会跟萧焕走。他之前的担忧没有错, 这人果然已经看出他与萧焕之间有问题。
晋望一步步走上前来,伸出手想拉叶舒,后者却像是受惊般往后退了半步。
他的手只在空中悬停一刻,便轻而易举将叶舒拉过来。
“冷吗?”晋望握住他的手,“手心都是汗, 怕孤生气?”
叶舒唇色发白, 微微抿起。
晋望用一只手将叶舒揽进怀里, 掌心一下一下轻抚他的背:“孤不生气,你别怕。”
晋望抵着叶舒冰冷的额头, 眸色温和,轻轻笑了下:“小傻子, 你愿意为了孤留下,孤开心还来不及,又怎么会生气?”
叶舒眼神有些仓惶:“我……”
“先回吧,外面太冷了。”晋望道。
他唤人抬来御辇,扶着叶舒上辇。
叶舒还没从方才的惊吓中清醒过来, 神情恍惚,直到进了屋,晋望伸手过来要将他身上的狐裘脱去, 他才醒过神来。
他被晋望带回了养心殿。
晋望将他的狐裘放到一边,含笑道:“方才问你愿不愿意回养心殿,你可没有反对,现在不许反悔。”
内侍送上祛寒姜汤,晋望接过来,舀起一勺想喂叶舒,被后者躲开:“我、我自己来。”
晋望没有反对。
他挥退殿内的宫人,二人并肩在小榻边坐下。
叶舒捧着姜汤小口小口地喝着,偏头看向晋望。
晋望神色依旧看不出什么,但周身那种令人喘不过气的压迫感已经消失,似乎真的没有生气。
反而……还有一点开心?
叶舒问:“如果我刚才真与萧焕走了,你会杀我吗?”
晋望动作一顿,道:“不会。”
“那你会把我关起来吗?”
晋望将汤碗放到一边,若有所思片刻,摇摇头:“不知道。”
“今夜孤一直在想,如果你真要离开,孤到底要不要将你留下。”晋望敛下眼,神情微微黯下,“留人容易,留人心却难。你的心不在孤这里,就算这次留下,以后也总会找到机会离开。”
“所以……孤今日是一个人去哪里的。”
他去那里,只是想要个答案。
叶舒明白了他的意思,嗓音忽然变得有些干涩:“你……你怎么这样呢,如果我今天真的走了……”
“那孤便再将你追回来。”晋望笑了笑,抚摸着叶舒的头发,“萧焕觉得将你带去封地便万事大吉,他太小看孤了。”
“孤想要的,从来不会轻易放弃。”
晋望注视着叶舒的眼睛,认真道:“这也是你教给我的。”
叶舒眼眶酸涩,低下头:“……不是我。”
晋望问:“你说什么?”
“我说,不是我。”叶舒不敢看他,话音轻却清晰,“晋望,我今天对萧焕说的不是假话,我不是你认识的叶舒,我……我一直在骗你。”
晋望搭在叶舒身后的手动作一滞,随后缓缓收了回去。
叶舒无法遏制自己双手颤抖,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声音平稳。
可是做不到,他甚至连最基本的表述都不再清晰。
叶舒语无伦次,他磕磕绊绊地将穿越,原著,自己的真实身份,以及自己曾撒过的谎,全部说了出来。
说到后面,叶舒的声音抖得越来越厉害:“……就是这样,我不是你认识的那个叶舒,我不知道真正的叶舒去了哪里,我……我不值得你对我这么好。”
殿内好一阵时间寂静无声。
叶舒不敢转头看身边人的表情,可他能感觉到,后者的视线一直落在他身上。
时间在沉默中变得十分漫长,叶舒像被放在火慢慢炙烤着,煎熬着,几乎要被这种感觉给逼疯。
“都说完了?”晋望忽然问。
叶舒缓慢地点了点头。
晋望叹了口气,靠过来朝叶舒张开手臂,像是想要抱他。
叶舒条件反射地站起来,躲开了他的怀抱。
晋望抬眼,语调不辨喜怒:“怎么,不让抱了?”
“我……”叶舒仓惶对上了晋望的视线,可后者眼底并无愠色。
晋望舒展身体,坐在小榻上,悠悠道:“先前是不是说过,坦白之后任由我处置?”
叶舒点头:“……嗯。”
“那还不过来?”
叶舒摸不清他的想法,迟疑地往前挪了半步,又挪了半步,直接被晋望拉进怀里。
晋望让叶舒坐在他腿上,从身后紧紧把人拥住,脑袋枕在对方肩头。
“先前那段日子,委屈你了。”晋望忽然轻轻道。
叶舒一怔。
“你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举目无亲,就连性命都受到威胁,很害怕吧?”
叶舒眼眶忽然红了。
晋望轻声道:“你明明什么也没做,却要为那些没做过的事情负责,被那样欺负。抱歉,委屈你了。”
这是晋望第二次对他道歉。
可是为什么?
做了错事的人不是他吗,为什么这个人要道歉?
叶舒脑中一片混乱,他怔怔看着晋望,直到后者怜惜地用指腹在叶舒颊边拂过:“别哭,阿舒,孤在这里,别哭了。”
他……哭了吗?
叶舒还不及细想,温热的触感从眼睑处传来。
晋望吻去了他的眼泪。
叶舒哭得更加厉害。
他偏头躲开晋望的亲吻,也不说话,眼泪无声无息,珠串似的往下掉。
晋望拿他没办法,不敢再碰他,只一下一下抚摸着他的脊背。
这安抚很有效,叶舒颤抖的身体慢慢软下来。
晋望抱着他走向里屋,又唤人取来热水,自己拧干丝帕要帮他擦脸。
叶舒偏头想躲,晋望道:“别乱动,都哭成花猫了,擦擦。”
叶舒抿了抿唇,不再躲闪。
晋望帮他拭去脸上的泪痕,又重新取来温热的帕子覆在叶舒双眼上,把人搂紧怀里。
“你真不能再哭了。”晋望叹了口气,“再哭下去,冯太医又要责怪孤不疼你,害你怀着孩子整日动气。”
叶舒轻轻抽气,小声问:“你……你为什么……”
为什么一点也不惊讶。
晋望对原主的感情不言而喻,得知他冒名顶替,应该十分生气才是。可他非但不恼,还向他道歉,这样安慰他。
除非……
叶舒推开晋望的手,抬起一双通红的眼睛,问:“你是不是……早就猜到了?”
晋望沉默片刻:“孤猜不到你的身份,但大致知晓,你的身份有问题。”
“为什么?”
晋望道:“萧焕进宫那日,我告诉你,我们曾去南方治理水患,途径护国公封地,你提议我与他结交,记得吗?”
叶舒没有回答,晋望继续道:“的确是你提议我与他结交,但地点不对。我们从未去过封地,我与护国公结识,是在他数年前进京为先帝贺寿时。”
叶舒恍然大悟。
难怪萧焕一直说,他曾想带叶舒离开京都,而非让他留在封地。
他们根本不是在封地相识。
晋望从那时起,就知道他不是真正的叶舒。
又或者在更早的时候,他心中就已经有所怀疑。
叶舒手指蜷紧,继续问:“那你为什么……为什么还对我这么好,我明明不是……”
他的声音里还带着哭腔,听着很是委屈。
叶舒清楚自己现在不应该这样,是他先欺骗了晋望的感情,不管有什么隐情,骗人就是不对的。
他应该好好向晋望道歉,对他说明真相,而不是矫情地哭哭啼啼,反而让别人来安慰他。
可他忍不住。
晋望对他越好,他就越忍不住。
叶舒睫羽微颤,盈着水珠,欲落不落。
晋望将他的头抬起来,看入那双通红的眼中:“阿舒,我们相识十余年了。”
“十余年的朝夕相处,互相扶持,你觉得还不足以令孤了解你吗?”
叶舒不明白:“你说什……”
“我说,我不相信你是假的。”晋望一字一句认真道,“我不相信你被人顶替,不相信你与过去那人是两个人。”
“你就是我认识的叶舒,不是别人。”
叶舒连掉眼泪都忘了。
感情他说这么多,这人以为他在撒谎?
这人脑子是怎么长的???
他坐起身,急道:“我真没骗你,我不可能……”
“别急,孤不是不相信你说的话。”晋望打断他,耐着性子问,“你说你幼年时期记忆曾有缺失?”
“……是。”
晋望又问:“你说你在很小的时候,双腿残疾,却有一天忽然康复。”
“……嗯。”
晋望轻轻笑了起来:“你看,你已经告诉我答案了。”
叶舒还是不明白。
“你今日若不提起此事,孤险些忘记了。”晋望将手放在叶舒的双腿上,轻轻道,“孤与阿舒刚结识时,他双腿并不灵便,不是不能使用,而是不会。”
“他那时已经七八岁的年纪,可表现得却像个刚刚学步的孩子。”
“他说,他幼时双腿残疾,前不久才刚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