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沈惊蛰来到这儿之前就知道这种可能,虽然有些不悦,但算不上太过意外。
只是沈惊蛰能感觉得到,事情已经隐隐有超出控制的意思。
要是眼前之人真的醒过来……
相对的,封尘已久的记忆也会如洪水一般,到时候当初的那剂暂忘忧,可就不是那么有用了。
不过想起来也是好事,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对自己万般抗拒,沈惊蛰原本的意思也有这些。只是没打算让他想起来那么多。
毕竟想起来的太多,这些日子,就不知道能不能抵得过以往的千百年纠葛了。
沈惊蛰这会儿倒是老实,不过安安静静地在软塌上,手脚腕被束缚着,一个人想着事情。
没有吵闹,也没有反抗。
软禁已经是最大的恩赐,比睡在大牢里好了不知道多少倍,沈惊蛰自然是不会在这种时候瞎闹腾。
当初把那块儿碎片放在孟哲手上,还真没想过有朝一日会用来拖延时间。
果然一切冥冥之中已经注定好了。
很多事情,都是从一开始就注定好的,也许是遇见某一个人,或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事情,都是结果的奠定。并不是在往后阶段,多加努力或是强加因果就能够转圜最终的结局。沈惊蛰如是想到。
这句话是当初沈惊蛰听师父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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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哲原先以为,酷刑,或是去势,已经是世界上最最糟糕的事情。
在丹魄被挖之前,孟哲都是这么以为的。
手上的筹码最终有了用武之地,不过晚了一步。
孟哲只知道对方是天庭来的,因着及时得到治疗,丹魄被挖之后得来的并不是无尽长眠。
但这份自由没多久,就走到了尽头。
凡人之躯,哪儿跑的远。
不过所幸,现在孟家的家主是孟言孤。
不是那个变态到骨子里的老不死了。
被抓回去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兄弟二人一个地上伏着,一个台阶上站着。
“还真看不出,哥哥手上的筹码压了那么久。原来是留着今日用的。”夜露凝重,虽然不过初秋,但孟言孤连斗篷都裹上了。
可见这段日子里恢复的不算好。
“难怪挖去丹魄之后哥哥还苟延残喘的三日有余,原来是有贵人相助。”
孟哲伏在地上没说话。
这次倒不是孟言孤逼他跪着,而是肢体的力量根本不足以支撑他站起来。
毕竟抓他回来的那几个大汉实在算不上温柔。
现在这幅样子又是经不起糟蹋。
“这么多年,虽然手足情谊算不上深,但好歹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弑父之罪按门规处置也就罢了,其余的……我并不想赶尽杀绝。”
“……那就放我走。横竖你也知道,血引就是个幌子,根本用不着。”孟哲攒了半天的气,才缓缓的吐出来了这么一句。
孟言孤回答的也干脆,“可以。不过在此之前,希望哥哥能够一五一十的交代清楚,当时是怎么勾结外人,现在又是何人将圣器取走的。”
这些事情从何说起……孟哲也不知道。
只知道从沈惊蛰进入孟家剑庄的那一刻开始,事情就向着无路可退的方向一步步走去。
而自己,不过是这路上一颗任人践踏的石板。
被践踏完了,连来龙去脉都说不清楚。
“不说也无妨,哥哥既然想走,按着家规流放便是。这件事儿其实在哥哥弑父的时候就应该执行的,不过当时我倒是还念着和手足情分,想着留你一命。不料哥哥倒是先一步勾结外人……”
孟哲听到之后不禁冷哼了一声,“挖我丹魄,也叫留我一命?”
孟言孤没再和他计较这个问题,而是又问了一遍,“当真不肯交代?”
“我什么都不知道。”孟哲垂下头,低声道了一句。
哪怕前面千万句都是假的,这一句也是真的。
孟言孤没再多话。
既然不说,也便没有再留着的必要。
见此便挥手示意身边的家仆侍卫,又抬手摘了一盏房檐上的纸灯,丢到了孟哲脚下。
将剑庄里的东西丢在孟家弟子或是家仆脚边,这个动作意味着最后的驱逐。
活下去就是自由,活不下去……
后者一向居多,毕竟流放并不是意味着就这么打开门让人出去。
而是挖去丹魄,使其失去自愈的能力之后,再挑断手脚筋。
沦为凡躯,伤口溃烂之时,再绑到木板上,推入海中。
这个规则听上去十分不人道。
但也是这种听起来不人道的方法,帮着孟家剑庄维持了千百年的昌盛。
所谓无规矩不成方圆。
孟哲对这个结果真的没有多大的反应。
或者说,给孟千彦那几刀的时候,就已经坦然面对了后来的事情。
至于逃跑,成不成看个缘字,强求不来。
孟哲抬头看了一眼孟言孤身后站着的少年。
离开自己之后,好像又长高了不少。
也是,这个年纪本就是成长的年纪。
流放的事□□不宜迟。
被抓回来的时候是深夜,带着满身伤痕被绑在木板上也不过就是晨光熹微之时的事儿。
被推入海水之中的那一刻,孟哲还是不禁蹙眉。
太疼了。
没了自愈能力,以往不打眼的小伤小痛,也会放大百倍。
尤其是伤痕累累,在海水之中,更是无尽的折磨。
好疼。
不过熬过去,就是无尽长眠。
免受苦难的场面。
孟哲只剩下这一个想法。
忍受疼痛的时候,孟哲不知为何又想到小时候,自己没进剑庄的时候。
当时孟哲只知道自己比同龄的孩童生长的慢上许多,却不知为何。
刚开始和自己一起玩的孩子都长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只有他一个人还是小小的。
像个怪物一样。
这是孟哲听到来自街坊最多的一句话。
阿哲是世界上最好的孩子,才不是怪物。
这是孟哲从母亲那儿听过最多的一句话。
不过很快,孟哲也只能听到前者了。
“娘……”
海水的温度并不宜人,陷入沉睡之前,孟哲还是咬着牙,尽可能柔下些嗓音轻声唤了一句,“这么多年,还是只有娘说过,阿哲是这世间最好的孩子。”
海水倒灌至鼻腔,濒死的感觉将至。
比起先前受的苦楚,这种感觉已经算得上十分温柔了。
然而即将沉陷的时候,孟哲倏地感觉有一只手拽住了自己。
不断地将他往水面上拽。
其实这个时候已经看不见什么,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现在哪怕真是孟言孤良心大发,也晚了。
孟哲能感觉到自己似乎是被拽离了海水,来到了一个相对干燥的地方。
只可惜从鼻腔里灌进去的水太多,体温也下降到极低的温度。
对于没了丹魄的人而言,这些足以致命。
缓了好半晌,孟哲才隐隐约约听见有哭声传入耳。
能听得出不敢放声哭,只敢断断续续压抑着。
比乌鸦叫还难听。
孟哲努力的睁开眼睛,才隐隐约约看见了一点儿模糊的轮廓。
但哪怕就是这么点儿模糊的轮廓,也足够孟哲认出对方的身份。
孟哲心里倏地有什么地方揪了一下。
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就像是心跳下意识漏了半拍似得。
“怎么是你?”这句话是孟哲想问的,然而现在的情况只能勉强颤颤嘴皮子,连说话都做不到。
大抵是察觉到孟哲动了,哭声倏地又高了好些,“孟……孟哲,是我……”
听到熟稔的声音,目光才算是稍稍聚焦了些。
又缓了许久,孟哲才艰难的道出来了两个字,“隰华。”
隰华是孟七进剑庄之前的名字。
孟哲特意查过。
当时还念着,这么好听的名字,被改了多可惜。然而这么一念,就是从年少懵懂念到现在这幅景象。
听到这两个字,孟七顿了一下,方才还压制着的哭声倏地跟决堤了似得,完全掩饰不住的嚎啕大哭起来。只是哭泣之余,却是不忘记用着微薄的体温渡给对方,希望能起到一些作用。
“怎么到这儿来了……”孟哲的嗓子已经哑的不成样子。
肺部的血不受控制的往上涌,如若不压着点儿,定会血如井喷。
时间不多了,说一句少一句。
“我,我,偷偷追出来的。”孟七强忍着泣声,然而身子却是忍不住颤抖。
孟哲没接话,只是缓缓的抬起手,用湿漉漉的袖子去替他擦眼泪。
只不过这个动作太大,以至于手抬到一半,就被迫无力的垂了下去。
“我……我可以为您渡气,还有救的……”
“不用了,太晚了。”孟哲知道他这句话鼓起了多大的勇气。
“隰华一直很喜欢我罢,不是仰慕的那种喜欢。”
“先别哭,听我把话说完。”
哪儿可能不哭。
听到那句“喜欢”的时候,早就泣不成声,宛若孩童似得,哭的毫不克制。
见不得人的心思,却是在这种时候被点了出来。
“我……”
“先前在牢里是我不对,先给隰华道歉。”真到最后,孟哲反倒是冷静下来的那个,“我又不傻,早就看出来了。”
“性情暴躁,易怒,阴晴不定,出身不仅卑微,甚至算不上清白,这样的我真的配不上你,所以便想着不回应也罢。等你长大了,眼界不再拘泥于小小的孟家剑庄,看过外面的世界之后,就能分辨出年少混淆的情爱有多么可笑,到时候自然是不会再喜欢了。”
“外面的世界孟七早已深谙,可是……”
“可是还是喜欢?”
孟七哭的更厉害了,连气都喘不上来,话更是说不囫囵,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的,毫无形象可言。
“多大的人了,哭什么哭……”攒了半晌的力气,擦眼泪这个简单的动作孟哲终于能做到了。
然而手刚碰到脸颊,却是发现孟七已经先一步止住了眼泪。
顿了三秒,忽然拿起匕首狠狠地往自己身上划了一道,就着鲜血试图往孟哲嘴里喂。又赶忙扯下袖子,试图替孟哲挡住溃烂的伤口。
孟哲笑了。
不是嗤笑或是嘲讽,而是发自内心的笑,只是还没笑完,眼角就先挂上了两行温热。
要是有用就好了。
经历了这么多,孟哲第一次希望自己再活一会儿,再多撑一会儿。
最后一点点贪念了。
然而撑了不到一刻,眼前的事物又一次开始混沌,无法聚焦。
孟哲知道大事不妙,又一次开了口,虽然还是压着嗓音,但却是竭力温柔了不少,“我有一点儿窥天机的本事,来世大概会在漠北附近。”
“不……”
孟哲充耳不闻,继续交代道,“一路追到此地,便知你肯定会寻。如若是化作花花草草或是阿猫阿狗,寻来也无妨。如若再入人道,还是算了罢。”
“一是凡人寿命短暂,二是一趟转世,我也未必记得你,到时候难过的还不是你,何苦呢。”
说完之后,孟哲忽然咳嗽了两声,一直压着的那口血总算是迸了出来。
“……还是找找我罢,如果你还肯的话。”最后孟哲想了想,还是说出来了实话。
哪儿有那么多道理,到底还是自私,不甘。
孟七这才算是回过神来,俯下了些身子,似乎是想触碰逐渐冰冷的双唇。
不过还是有些胆怯,连着动作都有些颤抖。
孟哲见到这个举动,不知怎么,倏地笑了出来。
没了往日那种不近人情的表情,带着这个年纪应有的朝气,虽然满脸血污,但依旧是掩饰不住的好看。
这么一笑,似乎寒冬腊月的天也能被他染回春似得。
然而即将触碰到的时候,孟七只觉得怀中一沉。
低头一看,半张着的唇似乎还停留在最后一句话。
“回见。”
第103章
“说啊,把我认成谁了?”花寻见着这忽然冒出来的书生不肯说话,又凶神恶煞的逼近了几分,剑刃更是直接逼上了对方的脖颈。
“说啊!”
很可惜,如此威逼其实并没有什么多大的用处。
“花寻先生,别问了。”说来话长大哥见着花寻有几分要真动手的意思,赶忙阻止道,“别在这种地方打架,我告诉你便是。”“不会篡改记忆的那种,哪怕他不说,大概也能猜到他是如何想的。”
花寻这才将手放开了几分,给了他喘气的机会。
书生被放开之后,也没急着走,从墙上站起来之后又凑近打量着花寻这张脸,神色里闪过疑虑,但最终又消退了。
“看什么看?”被提醒过不能在这种地方打架,花寻只好收了剑。
以前或许是每次遇见事的时候都有人在身侧,花寻从来没有把剑逼到别人脖子上的习惯。
不过近来也不知是怎么了。
花寻能感觉到自己身上微妙的变化,性情也好,思想也好,甚至做出来的举动。
当时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但是过后仔细想来,的确是有些蹊跷。
“您……长得真像阁下的一位故人。”“很重要的一位故人,不过早在千百年前离开了,方才一时恍惚,给您带来了不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