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挨到陆归雪跟前,声音又低又轻,竟有几分可怜的意味:“师尊……别赶我走好吗,我会好好压制魔气,绝不会再伤人,你怎么罚我都可以,让我留在师尊身边好不好?”
沈楼寒的眼睛已经恢复成黑色,他全身上下都湿漉漉的,显得脸颊边的黑发格外柔软。垂着眼眸露出歉意的时候,像一只被大雨淋湿了的大型兽类。
所有的阴郁暴戾,还有凶狠的爪牙,都被他小心翼翼地藏了起来,不愿意露出一点点,生怕伤了他眼前的珍宝。
陆归雪原本也没想赶沈楼寒走,看到沈楼寒的模样,既是心疼又是无奈。心想这小崽子还和上辈子一样,总是太缺乏安全感,凡事总是喜欢往最坏的结果想。
明明自己都表现得那么明显了,又是给他看鲛人体态,又是帮他压制魔气,他怎么还是觉得会被赶走呢?
陆归雪想到沈楼寒后来的极端性格,觉得关爱孩子心理健康真是刻不容缓。
陆归雪抬起手,指尖小心地放出一缕温和的神识,安抚着沈楼寒的情绪,然后笑了笑,说:“我什么时候说,要赶你走了?”
“师尊,愿意让我留下……?”沈楼寒的眼神中,尽是患得患失的情绪。
“若是不伤人,不作恶,那魔物与人也就并无分别。”陆归雪轻轻抚过沈楼寒的额间,抹去上面沾染的水雾,声音轻缓,“只要你还愿意留下来,就永远都是我的徒弟。”
沈楼寒握住陆归雪的那只手,侧脸紧紧靠着掌心,仿佛抓住了悬崖边救命的草木。
陆归雪就任由他抓着手。
一直到他感觉有点手麻,才忍不住开口道:“你早些回去休息吧,等明天好些了,就和我一起去看看那些受伤的弟子,总要给他们道个歉才好。”
陆归雪在想,这事儿该给人家治伤的治伤,赔偿的赔偿,道歉的道歉。
做完这些事情,运气好的话能得到大部分人的谅解,到时候戒律堂那边也会考虑情况,罚得轻一些。
“好,一切都听师尊的。”沈楼寒看着陆归雪,缓缓点头。
他的师尊,原来会为他做这么多的事。
再经历过刚才的事情后,陆归雪依旧神情浅淡,仿佛一切如常,没有责怪,没有恼怒,也没有恐惧和憎恶。
有的只是温柔与关心。
沈楼寒此时心中已经被柔软的情绪塞满,胸腔里涌动着的是近乎于劫后新生,失而复得的喜悦。
他本以为今晚会是一场温柔幻梦的终点,却不曾想到,陆归雪用更多的缱眷温柔,将这场梦境变得更让他沉迷。
不,这或许……并非是梦境。
沈楼寒的指尖没入掌心,他感觉自己的指尖在微微颤抖,然后在心里问自己,如果这不是一场梦呢?如果只是欺骗,陆归雪根本不必做到如此地步。
“你这就被骗了吗?”那个冰冷而阴郁的心魔又盘亘在沈楼寒脑海中,像是心间的刺,总是试图把他扎得鲜血淋漓,“就算陆归雪这次放过你,那五年后呢?难道他会为了你,任由魔狱崩毁肆虐?”
沈楼寒闭上眼睛,对心魔说,闭嘴。
心魔消失之前,留下了一声冷笑。
沈楼寒回过神来,看着陆归雪月光下的脸庞,沾了些水汽,便像是笼着一层雾。
他不敢再看,仿佛害怕自己回想起上辈子,陆归雪那些冰冷漠然的眼神。
“那,徒儿告退。”
沈楼寒从池水中站起,匆匆离去。
陆归雪等沈楼寒走远了,才扶住岸边的青石,试着站起来。
别看他刚才一副淡定的样子,实际上两腿发软的症状一直没缓解,连这会儿起身的时候都不由踉跄了一下,差点又跌回池子里。
唉,算了,等明天陪沈楼寒去道歉完之后,他这个月还是别出门了。
要不然哪天不小心被人看到,那得多丢人啊。
陆归雪一边想着,一边把旁边还晕着的胖锦鲤捧起来,喂了它几颗补充灵力的丹药,放回了水池里。
还好,今天最丢人的是黎烬。
*
第二天一早,陆归雪起来后先给自己灌了一瓶清心露。
本来是闭关时用来清除杂念的丹药,但是陆归雪觉得,在交尾期结束之前,他恐怕得指望清心露活着了。
在昨夜之前,他都不知道自己腿上的触觉居然能灵敏成那样。
原本床榻的硬度对他来说简直成了折磨,半夜爬起来又往上叠了好几层轻绒被子,这才勉强能睡着。
陆归雪喝完了药,又数了数芥子里的灵石和各类丹药。
那些东西被他分成七八份装好,等会儿给那几位受伤的弟子道完歉,这些东西都要送出去。
清点完了东西,陆归雪终于起身朝外走去。
沈楼寒已经在外面等他,两人一起往琼山的医馆去,挨个拜访昨天被沈楼寒打伤的弟子。
去了之后陆归雪发现,大多数弟子的伤都不重。
唯一那个重伤的弟子,经过医修的及时治疗,又有陆归雪出资用了最好的药,现在也已经醒了。
而且这个弟子意外得很好说话。
见陆归雪带着沈楼寒来道歉,他坐在病床上连忙摆手说:“没事没事,医馆的师姐说我没留下什么大毛病,养上几个月就能回去了。陆长老不用担心,戒律堂那边我会去说,小沈和我没什么恩怨,这次肯定也是无意。”
陆归雪觉得有些奇怪,不过这确实是运气最好的情况了。
他取出早就准备好的礼物,轻声说:“实在是多谢,这是阿寒和我的一点心意,你收下吧。”
“那什么,我哪好意思收陆长老的东西。”那弟子忽然咳了一声:“之前我在新年宴会上,一时手欠把那个镜灵的事情用留影珠录下来了。后来有朋友说想看,就又复刻了好多留影珠,所以大家传着传着就都看过了……现在想起来,挺对不起陆长老的。”
弟子没敢说,后来他被云澜仙尊给逮着了。
本来以为要玩脱,但云澜仙尊看过之后只是皱着眉,让他把最开始那枚留影珠毁掉了,至于那些复刻品,自然也就一同失效。
最后云澜仙尊竟然还赔了他好多灵石,比毁掉的那些留影珠贵多了。
仙尊真是个好人!陆长老也一定是个好人!
所以弟子对陆归雪态度特别好,连带着也完全没有追究沈楼寒的责任。
直到从医馆出来,陆归雪都不太敢相信,事情居然这么顺利——几乎所有受了伤的弟子都表示,不会追究沈楼寒的责任。
这么一算的话,搞不好沈楼寒流放天弃谷的那部分刑罚,几乎会被全免。
陆归雪这么想着,眉眼间便浮起笑意,柔柔地在眼眸里化开。
让身旁的沈楼寒也眼神柔软,他看着陆归雪,心尖怦然而动。
*
回千秋峰的时候,陆归雪看着朗朗晴空,清风白云,整个人都特别放松。
云澜仙尊渡劫,和沈楼寒失控这两件事,都算是完美解决了。
陆归雪决定给自己的表现打个满分,不怕自己骄傲,以后还要继续保持。
他正看着,忽然见天际云雾如海潮从中分开,两道令人不敢直视的仙人身姿,从天边乘云踏雾而来。
陆归雪半眯着眼睛仔细辨认。
左侧银发金眸的是云澜仙尊,右边那人身着一件青墨衣袍,身形颀长,却有些枯瘦。他深碧色的眼睛好似翡翠,眉眼清俊到有些秀气,却又被过于苍白的脸色禁锢住,反而尽是肃杀之气。
陆归雪心里梗了一下。
这长了一副清俊样貌,却形容枯瘦,只让人觉得像个无悲无喜的杀神,正是如今仙道三位金仙之一的迦蓝。
迦蓝修行之道说起来与佛家有些渊源,却又在本质上相互违背——其为六道之一的修罗道,不戒杀生,反而以杀止杀,亦能以此护佑苍生。
据说珈蓝年轻时曾在明净寺修行,后来了悟修罗道,便自行离开明净寺,蓄发还俗,成了一介散修。
虽说是散修,仙道之中却无人敢小觑。
毕竟以散修之身,修至渡劫期圆满,而又勘破雷劫,成金仙之身的,世间仅此一人。
千年前仙道魔界一战,珈蓝孤身入北荒,屠尽八千魔物,从此魔界退居北荒以北。不仅是妖魔,死在迦蓝手下恶人也早已白骨成山,血流成河。
所以世人对其既敬又怕,感情相当复杂。
至于那本极难连成的《心决》对迦蓝而言,其实只是用来磨砺神识和心境,也用来克制杀念。
修罗道乃杀生之道,境界越高,心中杀念便越炽盛,若是心境不够坚定,则极易酿成大祸。
陆归雪曾经悄悄让系统帮忙复印了迦蓝手中的《心决》,这时候难免有点心虚。
虽然迦蓝这时遥遥在天上,怎么也不会看到他,但陆归雪在珈蓝从上方经过的时候,还是不由背后微微一凉。
陆归雪心想,自己拿心决是为了应付一些特殊情况,也没有拿出去乱炫耀。原本在剧情中,迦蓝就极少出现,陆归雪以为一辈子都不可能碰到迦蓝,结果哪知道人家来琼山了。
虽说就算遇上了,迦蓝应该也发现不了。
毕竟心决的原本还在迦蓝手中,只要陆归雪不故意拿着心决去人家面前晃,应该没人会想到这种事情。
沈楼寒见陆归雪看着天空出神,问:“师尊,怎么了?”
陆归雪定了定神,摇头:“……没什么,走吧。”
就是心虚,心虚导致他那双本来就不舒服的腿,好像更软更酸了。
陆归雪早上喝掉的那瓶清心露,药效快过了,他又不好意思当着沈楼寒的喝,所以还是赶紧回去吧。
然而陆归雪刚迈出半步,脚下就软得厉害。
直接一个没站稳,身体一歪,膝盖就磕在路沿上,疼得要死。
陆归雪从来不知道,原来腿磕一下也能这么疼。
鲛人交尾期灵敏的的触觉,让痛感放大了几十倍,陆归雪根本没想哭,却眼眶一酸,特殊时期的身体触觉过于敏锐,条件反射的蓄积起泪水。
他下意识地捂住了脸,赶紧把那眼里的水雾逼了回去。
摔一跤摔哭了这种事,也太丢脸了,而且沈楼寒还在旁边看着。
沈楼寒眼见着陆归雪突然摔了一跤,然后捂着脸没起来,心中一惊,赶忙去扶他起来,问:“师尊,怎么了?”
陆归雪没说话,只是伸手去推他,似乎不想让他看。
沈楼寒凑近了才听到一声细碎的声音,陆归雪像是死死咬住了牙关,双唇紧抿,不愿意让那声音流露出来。
被陆归雪捂住的双眼,露出一点儿微微发红的眼角,像是心尖的朱砂痣,艳色撩人。
沈楼寒讶异地看着他眼尾那抹红,心想,他的师尊这是……要哭了吗?
陆归雪强忍着膝盖上的疼,心想这个特殊时期期也太令人绝望了。
等到稍微适应了一些,陆归雪顺手抹了下眼睛,并且试着站起身来。
“师尊,我抱你回去,会快一些。”沈楼寒伸出手,把试图自己站起身的陆归雪抱了起来,他不是第一次做这事了,所以抱得相当顺手。
陆归雪愣了一下,本想拒绝,但是沈楼寒横抱着他的时候,手臂从他双腿下面环过去,几乎让他打了个哆嗦。
原本疼痛的双腿,在接触到有热度的体温后,竟像是被传染了,也隐隐有了温度越来越高的趋势,在皮肤上蔓延开来,与痛觉混杂在一处。
陆归雪拒绝的话只能咽了回去,生怕一开口便是不稳的语调。
沈楼寒抱起陆归雪之后才清楚地感受到,陆归雪一直在微微的颤抖,像是克制着,隐忍着什么难以启齿的东西一样。
他知道,陆归雪并不是一个怕疼的人。
那……能让陆归雪眼尾泛红,双眼蒙雾的原因,会是什么呢?
沈楼寒不敢耽搁,抱着陆归雪迅速回到了千秋峰。
“送我回卧房吧,辛苦你了。”陆归雪稍微缓了口气,声音有点哑地对沈楼寒说道。
耽搁了这么一会儿,清心露的药效已经彻底过了。陆归雪很有自知之明,他要想自己走回房间,那恐怕还得当场再表演一次平地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