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归雪看向老城主,看见他衣服下面延伸出无数错乱的黑色纹路,像是没有规律的杂草般,野蛮得长满每一处,让血管都从皮肤下凸起来。
那是魔种的纹路。
魔种本身类似于魔物之间的一种契约,对魔物来说利大于弊。作用是以认主的代价换取更纯粹的魔血,以及更厉害的修为。
但如果魔种落到了人族身上,就会直接把人变成寿命很长,丧失理智的怪物。
“阿寒,你带着惊鸿剑吗?”陆归雪眼神看着那个怪物,一字一句地说道,“它魔化程度很低,不会特别厉害,若是它要冲过来的话,就杀了他。”
仙剑惊鸿,对付这种等级的魔物绰绰有余。
沈楼寒点点头,取出安放在芥子中的惊鸿剑,拇指已经抵上了剑鞘。
“梳雨啊……我好饿,好饿……”老城主变作的怪物爬到水榭前,抬起头面容扭曲地对谢梳雨喊着,“给我吃的,吃的东西。”
沈楼寒手中剑刃出鞘,一片银光鸿羽闪过。
怪物惨叫一声,周围的魔气被仙剑斩散,化作一缕缕黑色烟雾渐渐消失。
老城主在黑色的烟雾中来回打滚,脸上浮起血管和青筋,似乎痛苦到了极致,却连哀嚎都难以发出,只能不停地撞向地面,满头鲜血淋漓。
沈楼寒皱起了眉,手中的剑光正要再度挥下——
“爹!”
一个穿着青白衣袍的男子扑了过来,正是老城主的长子洛川。
他衣衫上有许多锋利的爪痕,有些已经将血肉撕裂,流出的血将外袍染成深色。左眼一只紧闭着没有睁开,干瘪眼皮下的血迹,像是一道血泪。
但洛川还是挡在了老城主面前,拦下了沈楼寒的剑。祈求道:“请放过我父亲,我会看好他,不会让他出去伤人了。”
他没有任何惊讶,似乎早已知道老城主的情况。
“洛川哥哥……”谢梳雨本能地想要过去帮洛川治伤,却被陆归雪一把拉住。
陆归雪朝谢梳雨摇了摇头,他微微皱眉,说:“梳雨,等一下,这情况不对劲。”
老城主变成了怪物,洛川的态度也十分奇怪。
陆归雪现在不会冒险去接近这两个人,他只是远远地问洛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隐瞒了什么事情。”
“这些,说来话长。”洛川低下头,攥紧了双手,“但都有原因,才会一步步变成这样……”
半空中忽然吹来一阵浊风,化作一只灰色鬼鸟,朝着洛川身上一口咬去。
洛川下意识抬手去挡,却被撕下一片血肉。
沈楼寒手中惊鸿剑再动,朝着那只灰色鬼鸟而去。
鬼鸟挥着翅膀向后退去,落在房梁上,抬头将那片血肉囫囵吞下。
它似乎是看了一眼惊鸿剑,又看了一眼陆归雪和他腕间的菩提子,然后声音嘶哑地开口了。
像是做出了某种退步:“我只是来报仇的,让我将这两个家伙撕碎了吃掉,我便放你们其它人从这迷津中出去。”
鬼鸟话音刚落,周围的景象突然变了。
原本的别院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荒芜的废墟。
荒原上歪七扭八地躺着许多人,全都是送亲迎亲队伍中的人。
他们似乎都昏睡了过去,其中有两对身着喜服的新人,被鬼鸟啄去了眼珠子,只剩一双空洞洞的血目。
“雪姑娘,不要听那鬼物的话,我……请看在雨儿的面子上,救救我。”洛川也看出,现在能救他的只有陆归雪。
房梁上的鬼鸟笑了起来,嘶鸣中竟然夹杂着些凄然的声音。
它说:“那你敢不敢现在就说清楚,你爹做过些什么,你后来又做过些什么?”
洛川迟迟没有说话,只是将哀求的目光又落在了谢梳雨身上。
谢梳雨有些迟疑,但陆归雪却将她拦在了身后,对她摇了摇头。
陆归雪脸上的神情很严肃,他再次对洛川说:“你的父亲变成这副样子,让人不得不怀疑,在你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前,不要靠近了。”
洛川低着头,半晌也没能开口。
“既然你不敢说,那我替你来说吧。”灰色鬼鸟重新飞了下来,它这次落在陆归雪面前,声音渐渐褪去了嘶哑,变得像是人的声音。
不对,不只是一个人的声音,仿佛很多人一起在说话。
它讲了一个从很久之前就开始的故事。
老城主家中曾经出过几代资质上乘的修士,但是到了老城主这一辈,却已经变成了不起眼的资质。就算竭尽手中的资源修炼,也收效甚微。
修为低微,寿命也不会太长。
老城主因此而感到恐惧,在这种恐惧的驱使之下,他有一次去往北荒打理生意,无意中接触到了黑市上某种见不得人的交易——贩卖“侍宠”。
老城主与魔界中一位名为九刹的大人做了交易,他为九刹搜罗修真界和妖族的侍宠,而九刹每次结清货物,就会给予他可以延长寿命的丹药。
有时九刹也会拿些魔族侍宠给老城主,让他贩卖到其它地方换取利益。
开始的时候,九刹给的丹药确实让老城主延长了寿命。
但是随着时间增长,老城主像是对那丹药上瘾了一样,若是停止服用,就会浑身疼痛难忍,几欲自裁。
于是洛川不得不代替父亲,继续与九刹做这笔侍宠生意。
很少有人会自愿成为侍宠,其中很多是被骗走,或者干脆就是被亲人或伴侣卖掉,换取高额的灵石。
因为侍宠本是玩物,下场往往很惨,有时候若是运气不好,糟蹋到面目全非,被折磨到身体残缺不全,这些都见怪不怪。
几十年间,老城主和洛川经手过的侍宠已经多到数不清。
这些惨死的侍宠怨念深重,久久不散,竟慢慢聚集起来,最后化作了一只罗刹鬼鸟,前来向老城主和洛川索命。
至于老城主身上的魔种,则是因为洛川原本与九刹有过约定。
他再替父亲做十年生意,等到交完最后一批货物,九刹便将最后一颗延命的丹药给他,让老城主恢复正常。
几天前,洛川确实从九刹手里拿到了最后一颗丹药,却没想到,九刹给他的其实是一颗魔种。
确实能延长寿命,却会让人变成怪物。
洛川不得不谎称老城主需要养病,将他送到郊外别院中,派人看管。
“这就是他们父子俩,这些年做过的事情,我怎么能不恨?”鬼鸟尖利地叫着,无神的眼睛里滑落出了两行血泪。
谢梳雨听完后,呆呆地愣在那里,问:“洛川,真的是这样吗?”
她似乎慢慢想起来了,洛川之前那么疲惫,是因为鬼鸟夜夜入梦索命;洛川将老城主送走,是因为老城主已经变成了怪物……
“雨儿,我已经不做那些事了。为了我们的婚事,我已经将所有的账目都烧掉了,以后也不会再和那些人有基础。对不起你原谅我好不好?”洛川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了两步,似乎想像以前那样,握住谢梳雨的手。
谢梳雨却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了那只手。
她眼中似是有泪光,侧过脸看向那只鬼鸟,轻声说:“我怎么能替他们说原谅呢?洛川,你该道歉的人不是我啊。”
洛川像是愣了一下,抓住谢梳雨的衣角,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他喃喃地说:“只要你原谅我,只要你……就好。”
谢梳雨半蹲下去,红着眼睛。原本温柔的姑娘,此时强硬地一根根掰开洛川的手指,她似乎是哭了,却又像是笑了。
她声音很轻,像是想起了过去那些青梅竹马的时光,她很认真地说:“洛川,如果我今天原谅了你,那从前的我会看不起自己。”
洛川终于惶然松开了手。
谢梳雨转过身,不再去看,她突然特别想回家。
灰色鬼鸟见状,以为他们已经同意了自己的条件,于是扑着翅膀上去想要将洛川父子二人撕扯着吃掉,以消心头之恨。
然而它双爪刚抓住洛川的肩膀,却感觉背后传来一阵刺痛。
陆归雪不知何时从沈楼寒手中接过了惊鸿剑。
惊鸿剑本身极轻,借着菩提子内鬼鸟颇为忌惮的独特灵力,简简单单的一剑,没有什么力气,却依然将灰色鬼鸟的身体贯穿。
菩提子上青色的光晕骤然升起,顺着惊鸿剑的剑身蔓延而上,没入灰色鬼鸟的体内,将鬼物慢慢消解,剑锋周围的羽毛一点点溃散成灰。
寒气乍现,如呼吸般明灭,将灰色鬼鸟束缚到不得动弹。
灰色鬼鸟挣扎着,厉声质问:“为什么不让我杀他们?”
“你若单单只想复仇,为什么不只报复他们父子二人?”陆归雪抽出惊鸿剑,剑身上滴落下黑色的浊血。
他将剑锋指向另一侧的昏迷的人群,继续道:“今日被你吃掉双目的新郎新娘,还有现在昏迷不醒的这些人——如果这次我没有恰好带着让你惧怕之物,恐怕这里所有人都要成为你的食物了。”
“洛家父子二人做过的事情,之后自然会受到应得之罪。而你已是恶鬼,对于被你伤害的其它人而言,你又何尝不需要付出代价?”
灰色怪鸟挣扎着,渐渐地消散成一缕浑浊的灰烟。
陆归雪收回手中的惊鸿剑,将他重新交给了沈楼寒。
刚才陆归雪是借了菩提子的力量,又正好克制这鬼鸟,才能将它顺利杀掉。此刻紧张地精神一放松,整个人就感觉特别累。
陆归雪看了看已经半死不活的洛家父子,心想一会儿等师兄回来,就将他们送去该去的地方定罪。
周围的幻境似乎正在渐渐消失,眼前的半边天空重回光明,一点点变回原本洛城街道的样子。
原本昏睡在幻境的人都慢慢醒了过来。
陆归雪感觉有点晕,正想叫沈楼寒过来扶一下自己,结果却发现自己不能动了。
不是身体不能动,而是眼前似乎被什么东西隔绝了。
像是一个空间被切分开来,眼睛能看到,却无论如何也不能越过。
耳边忽然传来一阵灼热的呼吸,有个咬牙切齿的声音在陆归雪耳边,像是有实质一样触碰到他的耳廓,略带沙哑的说:“终于抓到你了,小家伙。”
陆归雪听到这个声音,第一反应就是想跑。
封渊君怎么会在这里?
陆归雪还没忘记,他上次阴差阳错给封渊君下了个焚情蛊,虽然师姐说会研究解药,但现在好像还没有做出来啊。
身后封渊君凑得太近,陆归雪本能地往前面退,结果却好像是撞上了透明的屏障,怎么也没办法再前进一步了。
“为了抓你还挺不容易,身边有一个两个都是些不好对付的家伙。”封渊君察觉了他想要逃跑的意图,哼笑一声。
接着,他将陆归雪的两只手都抓住,按在陆归雪的后腰上,只要稍稍用力,陆归雪就不得不身体往俯身,露出腰背的一段好看弧线。
陆归雪肩膀抵在了透明屏障上,他双手挣扎了一下,却被封渊君死死扣住。
眼前是已经恢复正常的洛城街道,谢梳雨和沈楼寒的身影近在眼前,仿佛只要伸手就能碰到,但他们就是看不到陆归雪。
陆归雪看到沈楼寒焦躁的神情,他在找自己,却无法找到一丝踪迹。
面前透明的屏障简直就像一面单向的镜子,里面能看到外面,外面却看不到里面。
对外面的人来说,陆归雪就像是突然消失了一样。
陆归雪张了张嘴,似乎想喊些什么,却被封渊君捏住了下巴。
封渊君的手烫得有些惊人,皮肤下似乎有什么活物在缓缓游移。
他灰紫色的眼眸盯住陆归雪,露出一个玩味的笑意:“你这样看着外面的人,有没有一种他们都在看着你的错觉,还挺有意思的,不是吗?”
陆归雪向来跟不上封渊君的脑回路,所以他只是回答说:“焚情蛊是个意外,我师姐那里有解药……”
“你都在我手里了,现在我还找什么解药。”封渊君的眼神暗了一下,他隔着皮肤触碰了一下身体里的蛊虫,感觉到近乎烧灼的躁动,“而且你不会以为,给了解药这事儿就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