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的校服洗得很干净,却依稀能看出一些褪色的水笔印子,写满了侮辱性词句,还有大片大片的淡蓝墨迹,不像无意弄脏,更像是恶意泼上去的。
裴然想,原来在学校是个被欺负的小可怜。
他点了根烟,吐出一口烟雾,又拉开曲砚的书包,发现里面有几本书,几张试卷,还有水笔文具,隔层放着一串钥匙,已经生了锈迹,里面有一个玻璃水杯,泡着不知被谁故意扔进去的蟑螂。
裴然对数学不感兴趣,略过那几张满分的试卷,翻开语文书扉页,上面写着一行俊气的字。
高三(6)班
曲砚
旁边还有好几排歪歪扭扭的异样笔迹,写着曲砚是xx这种骂人的话,往后翻,书页被人用笔画的稀巴烂,成功杜绝了裴然想看书解闷的想法。
果然,书中每个无敌的主角,都有一个悲惨的身世。
裴然今天如果不出手,曲砚可能就被周沧明那三个人拉进洗手间xx再xx,看看他刚才用石头砸脸的狠劲,难怪后期会黑化。
裴然这种吃不得苦,受不得罪的,大抵就是个普通人的命。
时间一点点流逝,曲砚的呼吸声也越来越沉重,烫的像火炉一般,身形抽搐,已经不太像是普通的发烧,裴然在他的书包里发现一本课外书,看的正起劲,察觉后,空出一只手来,把掌心贴上了他的额头。
裴然天生体寒,手也是冷冰冰的,贴上去后,曲砚诡异的安静了下来。
他袖间的伦敦雨古龙水味道还有些许残留,前调是薄荷,中调是茉莉,最后剩浅浅的马黛茶余韵,温柔的像一场毛毛细雨,清新潮湿。
第145章 什么鬼
曲砚的梦中, 是一片人间炼狱。
高楼大厦相继倾倒,尘埃漫天,无数居民奔走逃窜,她们哭着,喊着, 挣扎着, 却都无济于事, 地面开始剧烈震动,裂开无数缝隙,底下岩浆翻滚, 无数恶面目狰狞的鬼从里面缓缓爬出,啃噬着人类。
血, 到处都是血……
地上满是残肢和内脏碎块, 赤红的岩浆开始喷薄而出, 烫得灵魂都要变成灰烬, 铅灰色的天空逐渐变暗,乌云罩顶, 伸手不见五指。
曲砚就在人群中央,不躲不闪, 任由岩浆吞噬着自己的骨血, 他双手捂脸,一双暗沉扭曲的眼从缝隙中看着世界一点点倾倒崩塌, 然后发出一阵低笑, 病态入骨。
恶魔苏醒之前, 无人知晓他是恶魔。
在此之前他不饮鲜血,因为他不知鲜血滋味。
一个受尽欺辱的卑微者死去,另一个更加可怕的恶魔将会苏醒。
他吞噬着世界,也吞噬着自己。
那一瞬间,这座城,这个世界,失去了所有颜色,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味和铁锈腥臭,热浪翻滚,天边最后一丝曙光将散的时候,忽然有雨落下。
细细密密的雨,再温柔孱弱不过,如果有颜色,应该是青蓝的,像被水洗刷过的天空一角,刹那间,灼热退散,岩浆倒流,唯余静谧。
仓库光线依旧灰暗,曲砚呼吸沉重了一瞬,而后瞬间惊醒,他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内一片虚无,许久后才重新聚焦,他意识到,自己枕着一双温热的腿,鼻翼间是浅淡的薄荷味,夹杂着烟草燃过的烟雾,很好闻。
舒服得,甚至让人不想起来……
曲砚闭了闭眼,又重新睁开,这次他看清了自己头顶上方悬着一本书,纯黑色的封皮,两个小小的白色字体——
《活着》
曲砚认出来,这是自己的书,他指尖动了动,然后用那脱了指甲的手悄无声息攥住书页,白色的纸张便多了条脏污的血迹。
裴然看的正入神,被吓了一小跳,当他意识到曲砚可能醒了的时候,习惯性把书移开,然后又被那半张脸吓了一大跳。
那伤口太深,尽管上了药,却还是有些可怖,与另外半张脸对比起来,天壤之别。
裴然忽然感觉有些可惜,像是一个精美无双不染尘埃的无暇玉器,突兀的裂了条缝隙般,让人看了就满心遗憾。
“醒了?”
裴然把书收好,放在一旁,排气扇仍在不停的转动着,将外间血色的天幕分割成一片一片,只能通过腕上的手表,来依稀辨认出已经是第二天早上。
曲砚无声动了动干裂的唇,似乎想说什么,却因为昨天的高烧没能吐出半个字,他看向排气扇,眼中倒映出外间血红的天色,瞳仁诡异的多了些许光亮,却又在一瞬间归于沉寂,将那种近乎瘆人的情绪收敛了起来。
裴然以为他饿了,一只手穿过曲砚后颈,将他半扶起来靠在自己肩膀上,然后从包里拿出一瓶水,用瓶盖一下下的喂给他。
周沧明在一旁看着,大抵是觉得裴然虚伪,用手中的铁管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击着地面,暗自筹谋着不为人知的事。
包里还剩下大半袋巧克力饼干,不知道是什么劣质牌子,吃下去又甜又腻,嗓子眼直发酸,裴然刚来的时候,吃了小口就再没动过,看见就反胃,如今也就毫不吝啬的喂给了曲砚。
那少年的五官如水墨画一般清秀隽永,身上却总有股挥之不去的阴郁感,曲砚没吃递到嘴边的食物,缓慢的睁开眼,用那种暗沉的目光打量他,片刻后,动了动唇,吐出三个支离破碎的字:“为什么……”
沙哑的不像话。
裴然闻言微怔,尚未回答,周沧明就以一种阴阳怪气的语调插嘴道:“为什么?把你养好了,方便x知道吗?”
他脸上满是恶意的笑容。
裴然笑闻言似笑非笑,然后低头看向臂弯里的曲砚,好整以暇的望着他,继续把饼干往他嘴边递了递,拉长了声音道:“嗯,养好了x起来带劲,所以你最好赶紧吃。”
裴然上辈子也是个花花公子,骨子里少不了恶趣味,心想照着曲砚昨天那个狠劲,他应该会啪一下打掉自己的手,宁愿饿死也不……
“咔嚓——”
一阵轻微的饼干脆声响起,曲砚竟是一言不发的吃掉了裴然手中的食物,一夜的时间而已,他眼中便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像是一望无际的深渊,叫人看不到底。
曲砚低着头,看不清神情,但却不难从他狼吞虎咽的动作中看出那种激烈的求生欲,裴然见他白皙的半边脸腮帮子微微鼓起,像仓鼠一样,忽然觉得怪有意思的,饶有耐性的继续把饼干给他递到嘴边。
曲砚吃了一小半就没再动。
裴然道:“吃吧,反正都快过期了。”
曲砚看向他,却见裴然神色温润,懒洋洋的,眼中没有过多的烦恼和阴郁,很突兀,突兀得……不应该待在这个炼狱似的世界。
曲砚吃东西的时候总是带着一股狠意,面无表情,垂着眼,一下一下,不动声色的咀嚼着,那力道不像是在吃饼干,更像在啃噬人骨,连带着脸侧的伤口都崩了开来。
裴然懒得连屁股都不愿意挪,他扔掉手里的空饼干袋子,没有半分存粮告罄的紧张,然后拍了拍自己的大腿,示意曲砚躺上来。
少年现在仿佛什么也不在乎了,沉默着,重新躺进了那个带着浅淡薄荷香的怀抱里,闭着眼一言不发,仿佛现在裴然要扒了他的衣服,当着众人的面做什么过于放肆的事也不会有半分反应。
裴然却只是又拆了两粒消炎胶囊,把药粉撒在了他脸上,动作细致,与面貌如出一辙的温柔。
曲砚睁开眼,又不着痕迹的闭上,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裴然替他上完药,就想让他起来,结果见曲砚缩成一团满身疲倦,也没好意思开口,只能维持着这么个尴尬的姿势,然后继续看刚才还没看完的书。
一缕腥红的光线斜斜照在书页上,一行黑体字映得分明,蒙上了层浅浅的血气: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着。
尘埃跳动间,不知是谁的肚子咕噜噜响了一下,发出饥饿的声音,周沧明左右看了圈,也没发现是谁,他从地上站起来,手中攥着长长的铁管,像一个领导者似的,在中心场地来回踱步。
“物资已经完了,不能再坐以待毙下去,已经过了这么久,外面的天还是红色的,八成不会变了,这地方我熟,离这不远就有一个加油站和超市,免得别人抢空物资,我们应该先下手为强。”
他说的有道理,是以此言一出,保镖冯唐就跟着站了起来,显然是打算跟着出去找物资,再加上那两个不良少年,莫名显得人多势众起来。
周沧明见状,满意点头:“外面有辆面包车,我昨天在楼上找到了钥匙,里面还有汽油,够我们过去了,这样吧,女人留下,男人出去找物资。”
那个叫芝芝的女孩闻言紧张的攥住了男朋友的胳膊,皱眉摇头:“桑炎,别去,外面很危险。”
桑炎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手,然后从地上站起来,也同意了这个提议。
唯一没反应的,大概就是裴然,他安安稳稳的坐在地上,用整本书挡住脸,试图逃避这场由周沧明引发的“横祸”,谁料周沧明还没发难,冯唐就先皱了皱眉:“裴少,你不打算出去找物资吗?”
找物资?
找物资还是送人头?
裴然这个战五渣在极其恐惧的状态下,并不会像旁人一样爆发出惊人的求生欲,而是手发抖,腿发软,浑身力气被瞬间抽空,像烂泥一样走不动半步道,结果就是躺平等死。
而且,他并不认为面前的这些人,会有谁愿意在生死关头来救自己。
见裴然不说话,冯唐抬手抽走了他眼前的书本,一个微小的动作,彰显着这段雇佣关系的摇摇欲坠。
“不去。”
裴然抬头,眼中明晃晃写着三个字——
雅蠛蝶。
冯唐:“……”
周沧明尚且觊觎着裴然身上的枪,闻言在他身上扫视一圈,意料之外的,笑了笑:“你不去也可以,这样吧,你把你的枪借我用用,也算你出了一分力,物资有你的一份。”
言外之意,没有出力的,就没有物资,一直在角落里静静坐着的妇女,终于惊恐的抬起了头。
周沧明现在保持着客气,一是因为裴然手里有枪,二是因为冯唐现在还没有表现出明确的站队方向,在冯唐已经有些墙头草的情况下,枪,是决计不能给的。
因为那是一把玩具枪。
裴然点了根烟,身处房中,还能隐隐听见丧尸在外间的嘶吼声,他吐出一口烟雾,摇头:“枪没子弹了。”
他说的是真话,周沧明却一定不会信,只觉得裴然是在找说词,微微沉下脸,冷声道:“那我们找回来的物资可就没你的份了。”
裴然还没有经历过真正的饥饿,也没有经历过末世的毒打,在他看来,饿两顿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上辈子躺家里,生物钟颠倒紊乱,打游戏的时候最长两天都没吃东西,轻轻松松。
他正想说没有就没有,谁知就在此时,众人耳边忽然响起一道破碎沙哑的声音:“我去。”
曲砚从裴然身上起来,步伐还带了些踉跄,不知道是不是吃过东西的原因,看起来并不像昨天那么虚弱无力,他背靠着墙,略长的刘海遮住了眼底暗芒,唇色还有些苍白,又重复了一遍:“我去。”
裴然对着他完好的那张侧脸,从这个角度看去,曲砚身形清瘦,鼻梁高挺,骨相很正,如果上了大学,穿着干净的白衬衣,应该是会被学姐学妹立刻奉为男神的类型。
周沧明神色讥讽,轻蔑反问:“你也去?”
说完又道:“行吧,好歹算是个男人,总比那些没去的强。”
裴然听出来他在指桑骂槐,也不在意,只是觉得曲砚这个弱模样,可别半路上被谁推出去喂丧尸了,不过主角应该是不会死的,犹豫一下,裴然对冯唐道:“帮忙照顾着点。”
这可是我的金主爸爸,不能死。
冯唐点头,算是应允。
裴然说完,又看向曲砚,谁曾想正好和对方视线对个正着,他自己不上进,却也不至于拦着别人不上进,毕竟主角就是得经历磨难才能升级来着,是以裴然没有阻拦,只道:“路上小心。”
然后拿过刚才那本书,继续看了起来,曲砚居高临下的看去,只能瞧见他漆黑的发顶。
桑炎却不愿意动,睨着裴然道:“我们走了,这里岂不是就剩你一个男人?”
裴然明白了,他是担心漂亮的女朋友被自己这个花花公子霸王硬上弓,翻了页书,头也不抬的道:“你可以把你女朋友一起带走。”
芝芝脸涨的通红。
桑炎也是一副便秘模样,外面都是丧尸,他怎么可能把女朋友带出去冒险。
裴然见他们还不走,不耐的掀起眼皮道:“老子是基佬,不喜欢女人,满意了吧。”
室内气氛有片刻尴尬,桑炎闻言下意识看向曲砚,却见后者面无表情,脸上看不出半分情绪,摸了摸鼻子,心中信了七八成,这才同周沧明他们一起离开。
他们前脚走,后脚裴然就抬起了头。
曲砚在书中虽然是主角,可骨子里已经黑化了,后期一路杀怪升级收妹子,实力逆天,在南方建立幸存者基地后,甚至成了高层一把手,行为举止虽然与正常人无异,但裴然清晰记得原着中有一句话概括了他的处境——
“这世界不曾给他半分温柔,曲砚也不曾将人类当做同族,他用和善伪装自己,像是恶魔,游走在人间。”
换句话说,这个主角,其实……有可能是反派,那么抱他的金大腿,有用还是没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