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险些撞上,幸亏沈妙平反应快,及时往后退了一步,等站稳后道了歉:“对不住,方才不曾看清。”
“哪里哪里,是我走的太快了些。”
谢平之眼神不正,待瞧见沈妙平的容貌时,不由得心念大动,直勾勾的望着他,眼睛移都移不开,半晌才回过神道:“我在家中行三,名平之,那天也未瞧仔细,你就是二哥昨日……
男子倒是不太好称呼,沈妙平笑着道:“你唤我沈大哥吧。”
他看出对方眼神中的那些许意思,要是换做往常可能会逗趣儿一番,可惜了,今天没心情,再者仔仔细细打量一番,对方样貌不如谢玉之,身段也不如谢玉之,更没有那种清清冷冷的勾人劲,着实普通的紧。
便宜岳父真惨,统共就俩儿子,俩都是断袖,上辈子这是造了什么孽。
沈妙平心中暗自摇头,假装没有看见对方欲言又止的神情,客套两句便借故离开了。
谢平之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沉默了很久,忽然幽幽的对书童道:“父亲对二哥可真好,这样的绝色也能寻来……”
谢玉之能舍得名声,他可舍不得,庶子承袭爵位的可能性本就微乎其微,倘若再将断袖之名传了出去,那可真是半点希望也无。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这话不好接,书童低了头,只拿自己当哑巴。
沈妙平回去的时候,谢玉之已经醒了,正一个人盘膝坐在书桌后的紫檀椅上静静出神,他到底初经人事,可能刚才折腾狠了,脸色还是有些病态的苍白,愈发显得一双眼睛黑如点墨。
沈妙平难得有了那么些良心,他走上前与他挤坐一处,理了理袖袍问道:“怎么了,蔫头耷脑的,莫不是刚才输给了我觉得羞愧难当?”
谢玉之闻言暗自勾了勾嘴角,轻叹一口气,慢悠悠的道:“父亲刚才回来了。”
沈妙平挑眉,所以呢?
“散朝后皇上曾私下召了他议事,父亲回府后就说让你到点云阁找他去。”谢玉之点点他的胸膛,最后做了总结:“你要倒大霉了。”
很明显,皇帝找昌国公告状了,你家女婿科举作弊呐,快收拾他去。
沈妙平飞速眨了眨眼,忽然感觉有些牙疼,他问谢玉之:“你也同我一起去么?”
谢玉之挑眉道:“不去,父亲只让你去,又没让我去。”
沈妙平顿时陷入沉默。
谢玉之眼底不着痕迹的闪过一抹笑意,不走心的宽慰他道:“父亲虽然出身军伍,私下却并不严厉,左右你死不了的。”
沈妙平没有被他吓到:“非也非也,妙平并非贪生怕死之辈,只是陛下若革去了我的功名,岳父觉得我配不上二爷要逐我出门可怎么办?我是答应还是不答应?……算了,还是答应吧,莫要耽误了二爷的前程,日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听他越说越不像话,谢玉之不由得皱紧了眉头道:“胡言乱语,谁说父亲要逐你出门了。”
沈妙平不理他,一个人在房间转来转去碎碎念:“我想来罪不至死,日后回了锦州,置办些田地,娶个婆娘过完后半辈子也就罢了,官场黑暗,着实不适合我这样品性高洁的人……”
他话未说完,谢玉之顿时气笑了,抄起桌上的书本直接砸了过去:“混账,成日的说些糊涂话,你还敢娶婆娘,信不信我阉了你送进宫当太监!”
语罢叹了口气,从椅子上站起身,将自己打探的消息一五一十尽数道来:“同父亲一起回来的还有御前副总管刘公公,听长姐说皇上私下给了你一张试题,想要考较你的才能,你若答的好,这探花之位便名副其实,可若是答的不好……”
沈妙平闻言默默闭眼,真真正正一口老血哽在了喉间,他扶住桌子对谢玉之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每次科举的试题都不同,也是碰运气的事,万一我并不擅长……”
“万一你并不擅长,那也是没法子的事了,左不过革去你的功名……可你依旧是我谢玉之的夫婿,是昌国公府的二姑爷。”
谢玉之望着他:“如此,还担心吗?”
沈妙平顿了顿,嘀嘀咕咕道:“我没担心啊……”
今日早朝文武百官争论不休,从科举舞弊扯到世家贵族权势过大目中无人,又从官员腐败扯到皇上治下不严,有人怒斥贪官,有人怒斥门阀,还有御史大夫,个个都是不怕死的人,直接揪着皇上开喷,将他与前朝的昏君陈光义相提并论,说皇上纵容世家扩权,任由官员贪污,百姓尚有衣不护身食不果腹者,而权贵人家却招买歌姬醉生梦死,他与那陈光义相去不远矣,灭朝之祸就在眼前。
皇上与他们争的面红耳赤,气的就差提剑砍人,那御史大夫直接就要一头碰死在大殿上,说倘若一死能换得皇上清醒顿悟那也是千值万值,一干侍卫费了老大劲头才拉回来。
昌国公也算“权贵”之一,尤其还有个当了探花郎的女婿,差点被那些御史老臣喷了一脸唾沫,逮着他一个劲的问:你家女婿怎么考上了探花?是不是你也贿赂了那些贪官?贿赂了就从实招来,可以从轻发落。
贿赂他奶奶个球!
昌国公把胸脯拍的啪啪作响,他可从来没做过那种阴损事儿,就差指天发誓了,然而打脸来的太快,谁曾想他前脚刚保证完,后脚就被皇上留下来谈话了。
人生啊……
谢延平对面坐着一名内侍打扮,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对方手中还有一个长条锦盒,装着陛下所给的试题,进屋以来就没离过手。
谢延平捋了捋胡须,笑着道:“我已经吩咐人去寻妙平了,需得得一会儿,公公不妨试试我府上的茶。”
能从宫里活到这个年岁的都是人精,刘公公笑着躬身道:“国公爷折煞奴才了,如此叨扰已是惭愧,怎好再蹭府上的茶,一切等探花郎来了再说不迟。”
油盐不进!
谢延平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的疼,就在此时,丫鬟黄莺出谷般的声音从外间传了来:“公爷,姑爷到了。”
谢延平更头疼了,对外道:“叫他进来吧。”
门帘打起,沈妙平走了进来,一派从容不迫,他对着谢延平微微拱手道:“见过岳父大人……”
说完又将视线看向了一旁的刘公公,神色疑惑:“这位是……”
刘公公顺势从座位上站起了身,笑眯眯的,声音细软阴柔:“咱家是皇上跟前伺候的,姓刘,探花郎唤咱家刘公公便是。”
沈妙平恍然:“原来是刘公公,失敬失敬。”
谢延平道:“妙平啊,今日皇上早朝遇见了些难事,有一副策论要考你,特派了刘公公来,你可要仔、细、回、答啊。”
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什么八股文啊经书史籍他全不会,大不了就是革去功名被天下人耻笑,沈妙平脸皮厚,不怕,已经做好了得零鸭蛋的准备,闻言很是泰然自若:“妙平才疏学浅,只怕帮不了皇上,不过也愿尽绵薄之力试一试。”
“好气度。”
刘公公笑眯眯的夸赞了一句,然后打开锦匣从里面取出一份卷轴,平摊到了书房的黄花梨木桌上:“这是陛下给探花郎的题。”
黄色的十二云纹玉版笺,上面只写了一排笔势浩荡的字——
前朝永炤帝因何故亡国?何谓君?何谓臣?何谓民?
隔着一张纸,沈妙平都能感觉到皇帝内心深深的疑惑。
以前上学的时候,老师讲过,做阅读理解有几个要点。
首先审题,很明显,皇上想看看沈妙平对前朝灭国的理解,后面又问君臣百姓的关系,那么这个时候别人说过的千篇一律的套话不能说,回答不仅要体现自己的个性和独特见解,又要较好的忠实皇上的心思。
第二,仔细阅读题目,整体感知文章内容,了解出题者的意图,很明显,出了科举舞弊的事,皇上目前有可能已经对自己的治理手段产生了深深的怀疑,兼得被大臣怼了一通,必须浇灌心灵鸡汤来安抚。
然后上下联系,换位思考,联系生活,立足中心。
沈妙平盯着题目盯了半天,最后终于在刘公公期待的视线下提笔,在纸上落下一个不甚工整的字……
沈妙平不太满意,换了张纸,然后对刘公公露出了右手上缠着的一圈纱布:“今日不甚将手刮伤了,实在是抱歉……”
刘公公忙道:“无事,陛下不会怪罪的。”
沈妙平这才继续写下去。
“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
适当的名言警句开头有助于提升印象分,让阅卷老师有读下去的欲望。
“前朝亡国,其故有三:其一,永炤帝登基未稳,便营建长河岭道,以致国库渐空,其下官员搜刮民脂民膏,强征劳力,大量田地荒芜无人耕种,民心已失;其二,彼时前朝内忧外患,南有百越,北有回讫,更有蛮族虎视眈眈……”
贬完了,该夸一下,这样比较全面,有理有据。
“永炤帝虽昏聩,却不可一概贬之,长河岭道打通商路,连接南北,一定程度上推动经济发展,大晋亦有所获益,可谓弊在当下,功在千秋……”
至于后面君臣百姓三者的关系,沈妙平就往死里灌心灵鸡汤,
“夫万万人之上者为君,君之下为臣,臣之下为民,三者休戚相关,缺一不可……”
前朝就是因为失了民心,导致百姓揭竿而起,四处起义,大晋就是这个时候建立的,沈妙平水够了字数,最后写下总结。
“……君为舟,民为水,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是谓得民心者得天下。”
毛笔字写的慢,沈妙平又字斟句酌,两炷香的功夫过后才写完交卷,刘公公将纸一卷放入了锦盒内,对谢延平笑眯眯的道:“有劳探花郎了,时候不早,咱家要回宫复命了,公爷留步莫送。”
谢延平也懒得送这个笑里藏刀的老东西,直接让身边的大嬷嬷把人送了出去,沈妙平见状也顺势告退。
外头天色已经半黑了,沈妙平出了点云阁,却没有立即回去,而是左顾右盼的,像是在找人,就在此时,屋顶上忽然悄无声息的落下了一道黑影。
“答完了?”
谢玉之的声音陡然从身后响起,沈妙平一回头,发现他正负手站在自己身后,不由得问道:“你从哪儿下来的?”
谢玉之笑着指了指屋顶:“我在上面待着,你方才写的东西我瞧见了,很不错。”
沈妙平道:“你怎么看见的?”又问:“把瓦片给掀开了?”
什么逆天视力。
谢玉之点了点头,解释道:“待在窗户外头会被父亲发现,所以我上了屋顶,你的策论应当没有什么问题,写的真的不错。”
沈妙平没忍住,轻轻捏了捏他的脸:“……只有你会觉得不错了。”
后世随便来一个文科生都能秒杀他。
谢玉之正色道:“我一直觉得你不错。”
“哦?”沈妙平压低了声音问道:“哪方面?床榻间吗?”
谢玉之:“……”
第47章 谁睡谁?
夜已深,盛京的净街鼓已经敲罢, 灯火渐熄灭, 喧嚣了一天的市集也陷入沉寂, 只有明月高挂在天上,照耀着恢宏的皇城。
承明殿内灯火未熄, 宫女太监立在屋檐的长廊下屏气凝神, 自皇上登基以来, 已经有许多年不曾见他发过这样大的火,那些御史言官虽无缚鸡之力,嘴皮子却一个赛一个的狠, 皇上气的一天都水米未进了。
御案上静静摆放着一张策论,在明亮的烛光下,那字便愈发歪歪扭扭起来, 皇帝盯着这张纸足有半个时辰了,翻来覆去的看, 翻来覆去的读,最后语调平平听不出起伏的问道:“这是沈妙平写的么?”
刘公公臂弯里搭着拂尘, 闻言躬身道:“回陛下, 奴才亲眼看着他写的, 只是探花郎不慎伤了手, 是以这字迹便有些潦草。”
沈妙平虽有原身的记忆, 但字迹一时片刻也练不出来, 用裁纸刀故意在掌心喇了道伤口, 届时也好开脱些。
皇上闻言点了点头, 目光再一次回到那张纸上,潦草的字迹和太过白话的言论都不是重点,真正令他来回品读的唯有三句话而已。
“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
“君为舟,民为水,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得民心者得天下……”
皇上在龙椅中枯坐了许久,忽然轻笑出声,半真半假的玩笑道:“这沈妙平倒是个面面俱到的人物,字字精辟,难得他小小年纪有这样的见解,当初他若将这几句话放入殿试卷中,朕说不定会给他一个状元当当……也罢,算他过了。”
语罢将那三句话工工整整的誊抄了一遍,然后吩咐刘公公装裱了挂在自己床头,倒让后者暗自心惊不已。
皇帝自古就不是个容易差事,尤其最近正值多事之秋,命人将沈妙平的策论收下去,皇上批阅奏折的时候发现又出了一桩糟心事。
长宁长公主唯一的宝贝儿子几日前当街纵马,踩踏菜摊还伤了人,被巡城御史逮了个正着,不知罪不说,还用马鞭将巡城御史抽掉了一嘴牙,人家现在上折子哭着喊着要辞官还乡。
三十多岁还什么乡。
毕竟是天子脚下,盛京这块地方,一块砖头砸下来,十个人有六个人都是皇亲国戚,巡城御史就相当于后世的居委会大妈,街上有人扔垃圾要管,有人调戏民女要管,出了小偷扒手也要管,他们做了所有居委会大妈都会做的事,却没有居委会大妈的威风凛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