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然呢?我告诉他明天就好?要是不好,就把你杀了祭天?”程立雪又甩给他一记白眼。
少年咳了几声:“你们……别吵了……”
他举手掩住嘴,从袖袋中甩出一枚小小的黑色印章,陆云峰捡起来,印章上用小篆刻着两个字——尹扬。
“大概,这就是你的名字。”陆云峰的手指又搓了搓印章的质地,“黑曜石,你家挺有钱的。”
程立雪又为尹扬额外开了许多药:“你在冷水里泡了太久,恐怕伤及根本,这些药,你拿去浸浴,才不会留下后患,还有这些是外伤药。”
“谢谢大夫,这些要多少钱?”尹扬十分局促不安,他现在全身上下,只有一身又脏又破的里衣。
“拿着吧,不要钱。”程立雪微笑。
尹扬满怀感激地起身欲行礼,被程立雪扶住。
被冷落在一旁的陆云峰翻了一个白眼。
伙计们已经在客栈安顿下来,点好了酒肉,就等着陆云峰他们回来。
陆云峰是大少爷,自然是睡在一人一间的上房。
至于尹扬,大少爷没说,负责安排住宿的伙计也没给张罗。
结果后面又进来一支商队,把所有房间挤了个满满当当,连大通铺都没剩下。
“我睡柴房就好了……我到现在都想不起来我是什么人,欠你太多钱……不好……”尹扬低下头,手里还抱着程立雪给他的药。
陆云峰突然之间豪气冲天:“说什么呐?跟着我陆云峰的人,哪个不是吃香的喝辣的,睡柴房?!你睡得着,我丢不起人!”
一众正在“吃香喝辣”的伙计们为少东家大声叫好。
“你跟我一屋!”陆云峰大声宣布。
老伙计差点被肉噎着:“少东家,这不好吧……”
一个在荒野里捡来的人,谁知道他怀着什么心思,万一要对少东家不利?
临出门的时候,陆家上上下下都对着他千叮咛万嘱咐,都说这趟哪怕赔了钱丢了货都不打紧,最要紧的,是把大少爷平平安安带回家。
当今这太平盛世的,哪能出什么事,老伙计想都没想,一口答应,谁知道这个小祖宗半路捡了个活人回来。
陆云峰如果肯听劝,也不至于活成边城一霸。
他笑着指挥其他伙计:“你们怎么光顾着自己吃,快,给赵叔倒酒夹菜啊!一个个的,都不懂事!”
赵叔的嘴被酒肉占满,也只能无可奈何地随他去。
陆云峰让尹扬坐在自己身边,让他放开肚皮吃,尹扬点点头,筷头却始终只在扒米饭,不敢伸向面前的菜碗,被陆云峰说了两次之后,他才小心翼翼地夹了一筷子放在自己面前的芨芨菜。
“怎么不吃肉啊?”陆云峰看不下去了,夹了一大块三肥两瘦的上好五花肉,搁在尹扬碗里。
尹扬低声说了一句:“谢谢。”
又埋头扒饭,陆云峰命人倒了一大杯酒:“一会儿晚上冷,喝点酒暖暖身子。”
“我……我不会……”尹扬将酒推开。
“嗐,你根本都不记得自己是谁了,还能记得自己会不会喝酒?”
尹扬试探着用嘴唇沾了一点点,赶紧摇头:“真的不行,这么辣的味道,我……”
“辣才能暖和。”陆云峰笑着,抬手将酒杯底掀起,促不及防的尹扬将酒液涓滴不剩地全部喝了下去。
“我就说,哪有什么会不会喝的,就当喝水,一仰脖子不就全喝下去了么。”陆云峰哈哈大笑,“吃菜吃菜。”
他又夹了一块肉放在尹扬的碗中,却听见尹扬手中的筷子落地,下一秒,他整个人像断了线的木偶,直直地向后倒去,被陆云峰一把抱住,用力摇晃:“你怎么了?赵叔,他这是怎么了!”
赵叔过来看了一眼:“喝醉了。”
“……就这么一点?”陆云峰震惊,他的伙计们个个都能喝十几杯,还生龙活虎的,哪有人一杯就倒?
尽管他不愿意相信,但是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他不信。
陆云峰匆匆把饭扒完,抱着尹扬上楼去了。
屋里只有一张床,床挺大,够睡两个人,只是陆云峰实在没办法跟一只“叫化鸡”睡在一起。
他叫小二送来了沐浴用的东西,关上门,将尹扬的衣服全部脱去。
尹扬的身材单薄,只有隐约可见的肌肉线条。
“难怪这么轻,跟没骨头似的。”陆云峰啧啧两声。
他将尹扬留下,是因为他身上穿的昂贵里衣。
要与尹扬同房,是防着尹扬起了歹意,害了那班伙计的性命。
现在亲力亲为替尹扬洗澡,是为了检查他身上是否藏有武器或是毒.药。
陆云峰将尹扬全身剥光,能检查的地方都检查了,除了脖子上挂着的一小块玉石吊坠,确实没有藏任何东西。
水温正合适,陆云峰将尹扬抱起放在水中,他的背上有一些伤口,碰到水之后,有丝丝缕缕的血色在水中晕开,所幸此时尹扬人事不省,不知疼痛。
“那个姓程的庸医出得什么馊主意。”陆云峰用布巾将尹扬全身的泥污擦干净之后,便将他抱出来,给伤口涂外用药,并没有按程立雪的吩咐给他浸浴。
被洗掉污泥的尹扬露出原本白皙的皮肤,暗色的床单,更将他衬得如上等羊脂美玉一般。
陆云峰握着他的双手,细细抚摸。
手掌上没有舞刀弄剑留下的痕迹,只有右手的几根手指上有一层薄薄的笔茧。
“看来你也是书香门第,且不好读书。”陆云峰伸手刮了刮他的鼻子,学着父亲的口吻,“不好好读书,将来一事无成。”
继而又笑道:“嘿,不过我喜欢。也许失去记忆之前,你跟我喜欢玩的东西一样。”
陆云峰一个人自言自语对尹扬说了半天话,后者一动不动,静静躺在那里,陆云峰颇觉无趣:“从来没见过喝这么一点酒,能醉成这样的。”
说罢,他把被子给尹扬盖好,自己又转身下去,继续跟伙计们喝酒吃肉,顺便对今天在路上的情况做个总结,对明天要做的事做个计划。
直到深夜,他才摇摇晃晃上楼,洗漱之后,便上床睡觉。
不知睡了多久,陆云峰被怪声惊醒,他猛地睁开眼睛,发现怪声是尹扬那里发出来的。
他点亮蜡烛,对着尹扬一照,发现他整个人缩成一团,面色苍白,怪声就是他在颤抖时,牙齿相撞时发出的清脆响声。
陆云峰伸手一探,尹扬四肢冰冷,也就身上还有点热气。
“庸医,开得什么药!”陆云峰坚信这一切都是程立雪的错。
他让伙计半夜去砸程氏医馆的门,砸了半天,伙计回来说根本没人应门。
陆云峰也没办法,叫醒了客栈伙计,灌了几个“汤婆子”,再多送了几床被子,还是没有用。
尹扬的模样,让陆云峰感觉他那半透明的皮肤之下的血管是否也被冻住。
想起老太爷曾教过自己,如果遇到极寒天气,有人失温的情况,要两人的衣服全部除去,紧贴在一起,这样才能让失温的人缓过来,否则必死无疑。
陆云峰本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想法,将尹扬抱在自己的怀中。
他天性体热,即使尹扬身上的温度极低,也没有对他造成太大的影响。
陆云峰的体温让尹扬不由自主的靠近他,想要汲取更多的热量,只想再贴得更紧一点,他毫无意识,全凭本能向温暖的地方靠近,蹭来蹭去,陆云峰身上某处更热了,热得他自己都受不了,愤而咬牙将他推开:“你够了啊!”
这一下用力很大,尹扬的后脑被撞在床边的墙上,发出“咚”的一声。
陆云峰一惊,急忙将他抱过来,检查呼吸和脉搏,还算平稳,他苦恼地抓头发,忍不住说出母亲在他淘气时常念叨的一句话: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
眼看着长夜漫漫,刚刚才丑时,离天亮还早,看着冷得发抖的尹扬,陆云峰只得再将人抱进怀里,少年温软细腻的皮肤与他之间完全没有缝隙地贴着,从少年身上传来的皂角气息混合着他原本身上就有一股淡淡香气,十分好闻,陆云峰不知不觉将少年抱得更紧。
快到天亮的时候,尹扬的体温才恢复正常,但怎么叫他,他都不醒。
当外面完全大亮的时候,陆云峰起身穿好衣服,当着一众正在吃早饭的伙计们的面,一阵风似的冲出门,冲进刚刚把门板取下来的程氏医馆。
夏伙计:“少东家跟那个少年睡在一屋,这一大早就要找大夫?”
苑伙计:“年轻人,太猴急了吧?”
夏伙计:“咱们少东家肯定是把那个少年给……啧啧,凶残。”
突然从他们背后出现的赵叔:“你们两个,妄议东家,扣钱!”
本来是去找程立雪算账的陆云峰,灰溜溜地回来了,身后还跟着气急败坏的程立雪:“你别说来过我家看诊!丢不起这人!医嘱都不遵,你还来干什么?白送钱这种小事,让你伙计来办就行了,怎么能劳动你大少爷亲自跑一趟?”
“你先等一下……他没穿衣服……”到门口,陆云峰突然开口让程立雪等一下。
已经被扣钱的二人组破罐子破摔,竖着耳朵听动静,听见“没穿衣服”,两人露出了 “我懂”的微笑。
程立雪冷笑一声:“都是男人,怕什么,我看他也未必想让你看。”
不知为什么,陆云峰就是不想让别人看见尹扬没穿衣服的样子。
他给自己的解释是:人总是对美好的事物会升起莫名的独占欲,就像老太爷收集那些根本就用不上的古董,母亲热爱攒几年都未必能轮着戴上一回的首饰……正常,很正常。
在陆云峰的坚持之下,程立雪还是在外面等了一会儿才进门。
“要是昨天用我的药,早就没事了,你自作聪明,害得他白白多受一次苦,你还给他喝酒,冷热相冲,今天他是别想起床了。”程立雪甩了一个白眼给陆云峰。
他又亮出了银针,连扎几处穴位,尹扬慢慢睁开眼睛,全身都难受,让他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
程立雪夹枪带棒的向陆云峰公布了一份新医嘱,让陆云峰照做。
白天没什么要伺候的,主要是在阴阳交汇,也就是日落月升的时间,需要用药浸泡全身。
陆云峰有正经事要做,带出门的伙计们也是个个身兼数职,不可能留下来照顾尹扬。
于是陆云峰便委托客栈小二,按时给尹扬喝水吃饭解溲,回来再给赏钱。
客栈的白天挺安静,尹扬一个人躺在床上,试着抬起手指,却根本无法动弹分毫,他轻轻叹息。
房间的窗户发出轻微的一声“吱”,有人从外面掀起窗格,极其灵巧的翻进来,如一片树叶落地,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他看见尹扬躺在床上,面色苍白,不由得一惊:“王爷,你这是怎么了?”
尹扬低低喘息一声:“无事,你回去告诉父皇,就说计划已经在顺利进行,很快,就能大功告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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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州是边塞十三州中最不像边塞的城市,地势平坦、水草丰茂,在好年景的时候,单是这一地的收成,就可以供应整个十三州的人口。
这里种地的方式也跟别处不同,一望无际的大平原,需要使用特殊农具,才能发挥最大的效用。
陆云峰此来的任务就是贩卖陆家新发明的农具,还有经过人工培育后,亩产翻倍的种子。
他年纪虽轻,但顶着陆家的名头,再加上有几个老伙计帮衬,谈了几家都十分顺利,不知不觉已是黄昏。
过去他谈完正事,都不爱回家,总得在外面东游西逛一会儿,今天却归心似箭回到客栈,急急跑回房间,查看尹扬的情况。
躺在床上的尹扬脸上都是汗,全身湿透,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他们这些没用的东西,怎么把你照顾成这样!”陆云峰看看时间,让小二把药浴的热水送上来,他亲自把尹扬身上湿透的衣服全部脱掉,抱进药水里泡着。
昨天泡的时候,尹扬是昏迷状态,今天是清醒的,不免有些抗拒。
“昨晚你主动抱我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现在害羞是不是太迟了?”陆云峰调笑道。
尹扬紧抿着嘴唇,半天才憋出来两个字:“谢谢。”
“你在家里肯定也是父母疼爱的宝贝,这身皮肉,比我的都要细,不经日晒风霜,多半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少爷。”陆云峰坐在浴盆边上,跟尹扬聊天。
尹扬低着头:“可惜我现在什么都记不起来了,欠你的钱,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还上。”
“别瞎想,你什么时候欠我钱了?我陆家放贷,一向放得明明白白,我没告诉你欠了多少钱,就是没欠!”陆云峰伸手拧了拧他的耳朵。
薄薄一片如白玉般的耳廊捏在手上特别舒服,陆云峰心中微动,赶紧松手。
“总之,你好好吃饭,好好休息,不要担心还不起钱就不吃不喝的,不然到时候我还得给你置办棺材,总不能让你死在大马路上绊着别人。”
陆云峰板起脸:“一顿饭我们十几个人才吃不到二两银子,棺材你知道最便宜的要多少?五两!还有挖坑的、哭灵的,加在一起没二十两下不来,所以,你给我好好活着。”
尹扬被他逗得忍不住笑起来,此前他一直郁郁寡欢,像一块幽蓝色的琉璃,让人小心翼翼不敢触碰,仿佛不小心就会碎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