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尼斯怔怔看着这一场没有声音的神迹, 几乎忘记了呼吸。
云泽的身影笼罩在光下,黄色的光勾勒了一层边,有些不真实。美尼斯看着他,突然想要伸出手抓住他, 但是下一秒云泽已经转过头了, 冲着他笑:“美尼斯,我们的船,你觉得它叫幸福号怎么样?”
不安一瞬间消弭于无形, 美尼斯也笑起来:“好。”
在两人的周围,乌压压已经跪倒一片。
运送来的东西要一件件搬上去,云泽和美尼斯在夕阳下走在沙滩上, 侍卫不远不近跟在后面。
上一次带着任务过来,匆匆忙忙的, 还没有领略过港口的风光,正好他要在这里停留一日,不如出门走一走。
这是泰锡最大的也是唯一对外的贸易港口, 自然聚集着很多别国来的商人——或许还有强盗和间谍。他们在这里停留,要么直接卖掉船上的货物换成新的,要么只是停靠两日继续前往其他国家。因为这些人,港口就有很多私人的旅馆,旅馆门口有很多醉醺醺的大汉。
沙滩的尽头,有一排的酒馆,水手在此买醉,他们叫来几个职业陪酒的女人,一趟出行攒下来的钱几日就能花光,花在女人身上,花在酒上,还有店里那些食物上。
云泽来了好几年,还没有去过这样的地方,可能在有的人看来如阴沟一样,但弥漫的是实实在在的底层的气息。
“我们过去坐一会儿?我肯定什么都不吃。”云泽竖起三根手指和美尼斯保证,就是看看,不吃也不碰。
美尼斯能怎么样,伸手将他的斗篷系好了,把宽宽的帽兜拿起来戴上,不露出一点头发丝,也看不清眼睛的颜色,这才点点头:“这里的客人,可能有些粗鄙,殿下不用将他们的话语放在心上。”
美尼斯在外三年,什么样的底层都见过,强盗窝也呆过,他对这些无所谓,生存方式之一而已,只是怕云泽听不惯,他恐怕都没见过这样的人。
然而美尼斯没想到,云泽简直比他还像是熟客,进来直接走到柜台口:“这里有什么酒?”
屋里头燃着火炬,但是依旧很阴暗,一个个酩酊大醉的水手像是夜晚的幽灵,不,应该是海上漂泊来的幽灵,暂留一夜就会离开,重归海上,最后死在海上。
云泽的口音吸引了柜台前那个中年男人的注意:“你是南方来的?”
他上下打量云泽,可惜昏暗的环境中根本看不清。这个中年男人靠过来一些,压低声音:“你是来买盐的?我这儿有一些名额。”
他说的名额就是本地居民的每月一斤购盐名额,有些人吃不完这名额,就会转手卖给商人。
云泽没说自己不要,只是说:“我已足了。”
正说着,美尼斯往云泽这边走近一些,原来门口又来了一拨人,一边大摇大摆走路,一边粗声粗气,嘴里像是喝骂又像是打招呼。
“嘿。”一个高大的大胡子看着云泽两人,笑了一声,“你走眼了,他们可不是商人。商人用不起这种昂贵的香。不知道是哪家跑出来的贵族子弟。”
他就在美尼斯边上坐下,大声道:“给我一杯啤酒,别拿兑水的糊弄我,否则打爆你的脑袋。”
中年男人丝毫不畏惧:“打爆我的头,这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人能请你喝酒了。”
说着他伸手给这个大汉倒了一杯酒,又问:“这一次要停留几天?”
大汉没有说话,只是沉默。
“听说最近海上风大,你自己注意安全。”中年男人笑着说。
最近海上的风是挺大的,给北国新王的贺礼吸引了好一批的鲨鱼追着跑。强盗们出没频率是以往的几倍,黑旗在飘扬,杀也杀不完。
云泽猜测这帮子人的身份,是强盗还是海商。不过很多强盗可以是海商,海商也可以是强盗,他们往往有两套旗子,灵活变换。
那个大汉不理会云泽等人,自顾自喝酒,酒保擦着杯子,应付着客人,一切都是他们习以为常的模样。
“有酒吗?黄金麦酿的酒。”一个醉醺醺的男人搂着一个丰满的女人走进来,他在柜台上拍下几枚贝壳币,“再来点吃的,要两串鱼丸。”
这些东西都是现成的,酒保很快给他倒了酒,再从锅里拿出两串鱼丸。
这个醉醺醺的男人小气得很,原以为两串鱼丸应该有一串是给女人的,结果自己吃了一串,又把另一串吃了五分之四,就留下一个给女人,还故作潇洒:“吃啊,这东西不错。”
隔壁一个海上混日子的女人嗤笑了一声,大声喊道:“给我来一杯麦酒,随便选十串小食。”
这个男人有点不高兴,可是一看到这个蜜色皮肤的女人手臂上的疤痕和腰上的刀,怒火瞬间缩回去。
“等我卖掉了盐,带你去吃肉,可不是这种骗骗嘴巴的东西,是真正的肉。”年轻男人强行挽尊。原来还是个小盐商,靠着低价买盐高价卖盐为生。
其实其他人根本不在意他,他以为自己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今天港口检查得特别仔细,是来了什么贵人吗?”客人们在交谈。
“听说神子殿下来了。他要去参加北国王登基仪式,我在港口那里待了很久,可惜没有看到他。”又一个客人说。
往日他们说起权贵,嘴里都是不屑,但是说到泰锡的神子,却满是尊敬。就连异国人,也会称呼他是‘神子殿下’。不仅仅是他带来的这些好的变化以及免费公开的药方和措施,更是因为他把底层人也当成人看。
没有人会不希望自己被人尊重,他们有自尊心。
“哦,泰锡的神子。”这种和谐的环境里冒出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带着不屑、鄙夷,甚至于嘲讽,就是之前那个年轻的商人。
他像是一个企图得到别人关注的小丑,嘴里喝着玉米酒,抖着脚,在那大放厥词:“真不知道你们喜欢他什么。如果他真的如传闻中一样,是个充满怜悯的人,为什么他不能去外面救治那些病人?他让那些祭司出去,自己躺在家里享福,最后享受荣誉。”
他以为自己找到了破绽,拼命攻击,却没注意到搂着喝酒的丰满女郎突然站起来,神情不悦瞪着他。
美尼斯的手放在腰间的刀上,却被云泽的手按住,他朝着美尼斯摇摇头,很好奇接下来这个商人还有什么说法。
“以前的盐都是随便买,我可以买很多盐,赚很多钱。但是他一来,每个人只能买一点少少的盐。居然还有人认为他无私并且高尚?他住在豪华庭院里,坐马车出行,每天吃肉和奶酪。哈哈哈,真正高尚无私的贤者,应该一个人居住在山里,过着贫穷质朴的生活。”年轻商人的心里满是偏见,嘴里都是不屑。
美尼斯旁边的汉子转过身,问他:“你的意思是,他拿出黄金麦让贫穷的人得以填饱肚子,他自己却不配吃奶酪和肉?他改变麦子的种植,带来了棉布、豆子、豆腐、酱油、盐……平息南方的蝗灾和北方的瘟疫,所有这一切加起来,他却还不配坐马车住有院子的房子?”
年轻商人缩了一下,又挺起脖子,像是一只鸡:“我没有说他不配。但是他已经得到报酬,你们把他看得太过美好。这世界上没有真正的神子,这不过是一个普通人……”
外厉内荏的年轻商人一句话还差一个结尾,暴怒的劝酒女郎将陶制的酒杯砸在那张鼻孔张开的脸上。
“魔鬼的使者!”女郎对这人怒目而视,“误入歧途的恶人,魔鬼对你们张开地狱的大门!”说完了又是一巴掌扇在他脸上,还踹了一脚。
年轻商人被女伴痛揍,目瞪口呆,酒也醒了。他想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脸都白了:“不,不是,我……”
四周围许多酒客也变了脸色,原本和蔼可亲笑眯眯的酒保直接翻脸:“从我的酒馆滚出去。”
“你想知道为什么神子是神子吗?我告诉你为什么,愚蠢的人。因为他带来的种子喂饱了你,变化的盐强壮了你,柔软的棉布就穿在你的身上,药物驱逐了魔鬼,因为他让你这种肮脏东西也能吃得起一杯廉价的酒!”
大汉怒不可遏地揪住这个小商人,像是拖一条死狗一样把他拖出酒馆,然后一脚踹断了他一条腿。
“像你这种狗东西我见得太多了,你在这里转卖他供给平民的低价盐,坐在没有疾病传染的屋子里,喝着用黄金麦酿制的廉价酒,吃着同样他带来的鱼丸,然后骂他?”
他每说半句就给这个男人一拳,半句一拳,一条长句说完,这商人的脸都肿得没有人形了。
“我,就是从治疗所出来的,我听见你说一次,就打断你一条腿!”
大汉揍完了人就走了,他带来的一帮人也呼啦呼啦走了,趁乱还给了这个地上的商人几脚。
之前那个蜜色皮肤手臂上有刀疤的女人走过来,半蹲下,用刀拍着这个人的脸,看着他:“真可惜,这里不许杀人。等你出了这里,我送你一件大礼?”
年轻商人颤抖了一下,卷缩起来。
第128章
其他人该吃吃, 该喝喝,之前陪酒的女郎已经找到了下一家, 酒保笑呵呵给新的客人介绍店里的酒。世界和平, 一切都是最初的模样。
只有云泽有点儿懵, 他觉得不可思议,下意识觉得这是不是演给他看的一场戏?
否则没法解释这些人为什么这么维护他。他们根本没有直接利益相关, 他也没有给这些人提供过什么额外的帮助。
而且吧,其实那个年轻商人说的也没错, 他的确是个普通人,也有自己的私心,有时候也会选择因为自己的私心牺牲掉一部分人的利益。比如阶梯式土地收税,不就坑杀了一批有产阶级么?
云泽在小酒馆坐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美尼斯陪着他, 两人在黑夜中行走,手里提着一盏灯。
“美尼斯,为什么他们要维护我?”云泽终于还是忍不住问。
其实他的纠结美尼斯一直看在眼里, 这时候云泽问了,他就说:“因为他们感谢你啊,殿下。”
“我做了什么吗?”
美尼斯边用灯照着小路, 边引着云泽走没有坑的道路:“若是您没有做什么,他们为什么听不得这种污蔑呢?
“就说最近的事情, 若是您没有送药物过来,没有编写健康歌。没有告诉他们如何保护自己,这一次瘟疫不会那么快解决, 也不会只死这一点人。若是按着以前的例子,这样严重的瘟疫,至少要肆虐二三年,死亡者铺满沙滩。”
云泽摇摇头:“这是陛下和神殿共同的功劳,尤其是牺牲在异国的祭司们。”
“大家都知道是谁的功劳,是泰锡的祭司们,是神殿和陛下,还有您。但是,最重要的是药,没有您的药和一系列保护自己隔离病人的措施,不幸死去的祭司会更多,病人也一样。在瘟疫面前,只有两种人,生病的人,和可能生病的人。让生病的人痊愈,让可能生病的人远离生病,这不就是最大的功劳?
“贤者曾留下一句话,‘人啊,当歌颂每一天的日出和每一场细雨,当珍爱每一份善意和赠予’,他们理应谢你。”
“殿下不必惶恐,接受这些感谢。就算不提这次疫病的事,还有种植黄金麦的事。您的黄金麦铺满了海岸线,这两年因它养活了多少人?”
美尼斯一边走一边说:“海边的人打鱼为生,虽然也有土地,但是土地很多不能种植,或者努力种植收获却少少。黄金麦却能适应海边的土地,长势很好,一块土地产出的粮食足够一家所用。黄金麦的出现,不只是对泰锡港口的居民有利,对其他港口地区的人都有用,甚至对那些占据小岛生存的盗匪都是有用的。”
美尼斯讲了一路,抛去他八百米厚的滤镜和不客观的视角,云泽依旧从中得出一个消息。他现在在这边各国的声望都很高,无论是民间还是高层。主要因为瘟疫影响的范围很大,那么他的方法和药物的影响范围也就同样很大。
并不是所有受了他的恩的人都会感激他,但是大部分肯定还是亲近他,并且愿意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维护他的名誉。
这也是泰锡会放他出门的一个重要原因之一,声望在这里摆着,他们再不要脸也不能明着针对云泽。
云泽在港口住了一夜,在梦里吹了一夜的海风,天地一色,星辰如河。第二日醒过来神清气爽,他从秘密的港口走长梯子到了船上。
船员在搬运最后的行李,是四四方方压好的牧草,都是黑麦草和紫花苜蓿。
这两种牧草太能打,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王室和神殿很多牧场都开始云泽那种半圈养半放养的模式,他们种植了很多优质的黑麦草和紫花苜蓿。现在连平民都知道这是好东西,自家会种一些喂给家里牲畜,之后牛羊果然长势极好。
船板两侧有两个位置,用木板拦起来,铺上泥土,种了白菜,船长穿着簇新的衣服,意气风发指挥着水手检查桅杆。
另外,他们还测试海流的速度。船长在船的一头丢下一个木片,同时一个船员开始跑,当他和木片保持同样的距离时,就可以通过船员的速度测试海流的速度。这个年代都是这样测量海流速度的。
但是方向就真的只能靠着老船长‘老马识途’以及晚上的对着天空‘确定方向’。
因为这个,云泽送了船长一个指南针,告诉他:这一枚红色的针永远指向南方,所以它叫指南针。
另外还借给他一个单筒望远镜,指南针他还有不少,望远镜是真不多了,想要复制一个,却没找到纯净度这么高块头又大的白水晶。做玻璃么,他又不会制作高纯度无色玻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