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他当作雌父啊……”
陆怀在面对强势的对手时一向乖觉,他从来不敢嫉妒陆恒、不敢表现得比蒙希的亲生雄子更抢眼,生怕引起对方的恶感,他始终认为家主雌君同样将自己看作值得关爱、提携的后辈,为此对亚雌的关照心怀感激。
而事实上,那只言笑晏晏、从来都亲切温和的亚雌长辈,竟然从始至终都只将他作为违禁药剂的试验品,在心里计算着如何榨取他的价值、笼络他的忠诚。
他竟错把仇敌当作“雌父”,认为对方提供的药剂有效地改变了自己进化困难的厄运。
陆怀的心被仇恨反复噬咬,趴在冰凉的舱壁上干呕出声。
他淌了满脸泪,无比颓唐地伸手捂住了眼睛,极力平息剧烈起伏的心绪,但还是从鼻子里咳出两行血来,哀哀发问:“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陆忱没有说话,因为他同样无法理解蒙希的思路。
那只亚雌好像鼓足精神要把陆家雄性幼崽都祸害殆尽一样,生怕他们挡住陆恒前进的道路,不管对方是否具有实际威胁。
房间里弥漫着十分压抑的沉默气氛,隐约能听见陆闻在走廊上徘徊时,军靴轻叩地面的微响。
许久,陆怀终于放下手来,露出一张狼狈的脸,眼神却平静多了。
他嗓音沙哑地提出要求:“我要再看一眼诊断报告。”
他的身体虚弱到无法承受终端的微小辐射,是以加护病房不允许患虫佩戴光脑,陆忱满足了他的心愿,唤醒自己的终端,再度调取蒙希暗中用药的记录。
镇定剂在血液中慢慢发挥着调节作用,陆怀前襟沾满了血,他顾不得自己一身污秽是否惹虫厌烦,从修复舱里挣扎着探出手,慢慢划动眼前悬浮的光屏。
他沉默着看了半晌,憔悴不堪的面容转向陆忱,强打精神:“你答应来见我,是不是早就打算将这些事挑明?”
陆忱颔首道:“没错。”
陆怀的湛蓝眼眸有了些波动,恨意像湖底封存的漩涡一样,从解冻的冰面上席卷而来,他整只虫逗更生动了一些,似乎被仇恨所照亮:“你要什么?”
陆忱收回只虫终端,平静地说:“要你在全联邦面前作证指控蒙希,做得到吗?”
憔悴的雄虫沉默了一会儿,小钩子般的目光紧紧盯着他不放,似乎在暗自评估这个提议是否可信:“你打算公开起诉他?”
既便遭遇大变,他依旧是那个凡事以自我为先、十分乖觉的陆家雄子,面对陆忱的提议,第一反应是质疑对方的决心:“如果你中途撤诉,我怎么办呢?”
陆怀满是恨意的眼中带了点歇斯底里的绝望:“你还有元帅、还有家虫,我什么都没有了。”
陆忱当然不会放弃起诉蒙希,但他同样不喜欢堂弟墙头草般的行事风格,当即挑眉反问道:“所以你不答应吗?”
陆怀喘着粗气思虑片刻,神色剧烈变化,最终还是抬起头咬牙说道:“我答应。”
陆忱微微一笑,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一枚小型通讯器:“这个设备运行时辐射很低,能进行基本的联络,你带在身上,发生任何意外可以随时找陆闻。”
他顿了下,意味深长地补充道:“或者找我。”
陆怀虽然缺乏共情、对他者的感受漠不关心,却十分在意其他虫对自己的看法,他接收到堂兄的目光,立刻神经过敏地认为对方在嘲讽自己。
——可他竟然不能反抗,唯一的报仇机会和重新康复的可能都攥在这只虫手中,他连口唇相机也不敢。
雄虫脸色苍白,手指在通讯器凹凸不平的表面僵硬地收紧,扯着嘴角牵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让您费心了。”
在不算太漫长的谈话中,S级雄虫刻意收敛了周身强势的精神力,但虚弱的雄虫依然感受到了相当大的负担,直到陆忱走出房门,才霍然长出一口气。
陆怀趴在修复舱外壁上,将滚烫的侧脸贴近冰冷的合金外壳,刚好能看到门外正与医生交谈的陆闻。
这只雌虫兄弟一向受到他的轻贱,但在等级倒退的今日,连亲雄父也不肯在他床前站上一站,肯为他做些打算的竟然只有陆闻。
陆怀的头脑在药效作用下恢复了运转,他想起军雌冷淡的目光和日益增多的呵斥,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不过是再度受到了已逝雌父的荫蔽。
他不值得被爱,所以也从没有过真正爱他的虫。
“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陆怀眼中又落下两滴泪,他的视线一片模糊,挣扎着伸出手去摸床边的呼叫铃。
南星湾皇冠区,灯火通明的陆宅正在举办一场宴会。
陆家在主星的发迹尚未经历几代,虽然资产极其丰富,根基却浅,因此十分重视家虫之间的紧密联系,非但不提倡直系子侄在成年后搬出主宅,还经常举办一应娱乐活动加深彼此间的亲情。
作为家主的陆凌除了对与自己相貌相差甚远的陆忱十分不喜,对其他晚辈都称得上和蔼。
蒙希出身旧帝国时期流传下来的望族,他的雄父蒙肖曾任联邦上将,家中很少有幼崽降生,雌君只孕育了这一只亚雌,对他十分宠爱。
他站在小露台上,垂眸注视着庭院中欢乐宴饮的陆家族虫,十分厌烦地张开折扇,掩住唇边的冷笑,对这些空有财力却粗鄙不堪的“家虫”们十分鄙夷。
幸好我的陆恒没有沾上这些该死的平民气,蒙希想到在外求学的雄子,心情稍稍好转,吩咐身旁的侍者为他取一杯酒。
偌大的皇冠区仅有一座住宅,晚风将不远处花圃中的植物香气送到亚雌身边,他站在露台边缘远望,看见开阔的视野中渐次亮起一座座能源灯。
那是他新婚时,刚成为家主的陆凌亲自购置的礼物,每座灯的底部都镶嵌了雄主所挑选的珍稀矿石。
作为陆家的家主雌君,就该一掷千金、优雅矜贵,无论在家宅内外都要保持亲和温柔的形象,不然如何体现家族的尊贵与雄主的宠爱呢?
蒙希唇边泛起一丝冷笑,心念电转间想到了战死帝国的陈言。
那种脾气又臭又硬的军雌,竟然也配享有他费尽心机才得到的一切,亚雌眯起眼注视着皇冠区的灿烂灯火,不无得意地想道:曾经拥有又怎么样?现在他才是陆凌所宠爱的雌君,也同样孕育了尊贵的雄子。
而陈言,早就成了一捧无虫知晓的宇宙尘埃。
蒙希露出一个胜利者的笑,他将小折扇在掌心合拢,脚步轻盈地离开露台,沿着楼梯寻找去而不返的侍者,决定在这个心情美丽的时刻放对方一马,不追究他为何耽搁了这么久。
他穿过小走廊来到华丽的门厅,发觉原本在此饮酒作乐的家虫们都不见踪影,连随处可见的侍者也消失了。
亚雌微微皱眉,忽然有了些不太美妙的预感。
第25章 让步求和
蒙希一向预感灵敏,还是幼崽时就被雌父戏称为“远古龙般的原始直觉”。
他在空荡荡的门厅里驻足静立了片刻,一丝古怪的危机感涌上心头,当即加快脚步,沿着门廊转到庭院,果然看见陆家族虫们都在此处聚集。
蒙希敏锐地察觉到现场的气氛有些怪异,那些熟悉的面孔此刻神情不同往日,似乎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使这个欢乐的夜晚被迫中断。
——而且这件事还与他本虫有关。
一只与他相熟的雌虫避开了蒙希的目光,假装没有读懂对方的探询。
亚雌心里暗恨,表面却笑了下,在众多意味深长的目光中半蹲下来,摸着一只小雄虫的头亲切温柔地问道:“小愉,你怎么不开心啦。”
小雄虫被他搂在怀里,不太自在地揉了揉眼,委屈巴巴地仰头回答他的问题:“刚才小叔叔在给大家看星网上的新闻,陆凌伯父很生气。”
幼崽年纪太小,不明白在场的气氛意味着什么,只知道模仿成年虫的口吻和情绪。
他一本正经地学着某位长辈的口气问道:“你害了陆怀堂哥,还要害S级雄虫,以后会不会也给小愉吃药呀?”
蒙希的表情一片空白,他的手无意识掐住了幼崽细嫩的小臂,被紧紧揽在身前的小雄虫有些痛,揉着眼睛哭了起来。
亚雌仿佛突然被哭声惊醒了似的,连忙放开了那只幼崽,站起身来。
一只雌虫侍者从旁侧走上前搀扶脸色苍白的雌君,蒙希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第一时间搜寻着自己的雄主。
能源灯的暖黄光晕照亮了亚雌白皙柔美的面容,他的视线穿过窃窃私语的陆家族虫们,与不远处的陆凌目光相对。
金发碧眼的雄虫一双修长的腿慵懒地搭在脚凳上,面前悬浮着一块光屏,身边站着几只战战兢兢的旁系晚辈。
陆凌与他对视了一瞬,从精致的座椅中起身,将手中的空酒杯放在侍者手中的托盘上,平淡地说道:“夜深了,都回去休息吧。”
他的终端没有开启隐私模式,在场诸虫都能看见星网首页漂浮着的雌君照片,下方一行十分耸动的标题:
【惊爆!陆凌雌君虐待雄子、违禁制药,S级雄虫已提出诉讼】
自从宴会上某位不懂事的晚辈惊叫着说出“家主雌君上头条了”,在场的气氛就十分尴尬。
陆凌平日积威甚重,又是出了名的爱惜颜面,那位晚辈的雌父恨不得抓着雄子的头发对家主道歉,其他家虫也不知该作何反应,一心想要早点结束这场宴饮。
现在被星网点名的当事者也出现了,庭院中的气氛更加尴尬,唯有作为目光焦点的陆凌神情十分自然,甚至还与身旁的陆决玩笑了几句,提醒他早些休息。
侍者们带领着前来赴宴的陆家族虫纷纷离去,陆凌关闭终端,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前的雌君:“要我为你播报最新消息吗?”
蒙希摇了摇头,他与雄虫相伴数年,早就看出对方此刻正压抑着怒火,十分聪明地放下了矜贵优雅的架子,柔柔地示弱道:“雄主,小忱毕竟是您的雄子,他恨的是我,却不该连累您的名誉受损。”
亚雌眼角闪烁着晶莹的泪光,十分坚定地表明态度:“我会与他交涉,争取让他撤销诉讼。”
陆凌抱臂站着,挑眉问道:“他恨你?那他会听你的吗?”
蒙希十分决然地说:“为了维护您的名誉,我在所不惜,明天就会让这条消息在首页消失。”
他瞥了一眼雄虫的脸色,大着胆子说道:“至于小忱……我想年轻虫总是容易受蒙骗,这件事背后也许还有景尧元帅的影子呢。”
提起景尧,陆凌脸色阴沉下来,他冷笑一声,拇指摩挲着手杖上镶嵌的暗红矿石,垂眸看向跪在地上的雌君:“蒙希,你比我想象的要大胆。”
雄虫碧绿的眼中满是冷意:“别说陆忱现在是S级,他进化前再废物也是我亲生的雄子,就算我不在乎他的死活,谁允许你残害陆家的雄虫?”
他说出这番话时毫不心虚,仿佛果真是个疼爱幼崽的家主,跪在地上的亚雌却在心里十分不屑地撇了撇嘴。
陆凌对进化当晚的事有所了解,但他以为蒙希只是要为陆忱安排一位雌侍,而这一举动正合他意,能更加方便地监控行事越发乖张的雄子。
他虽然不喜爱陆忱,却绝无让对方彻底残废的念头,谁知蒙希竟越俎代庖,瞒着他这位家主,随意地处置起陆家雄虫,无异于在外虫面前打自己的脸。
陆家几代家主都为声名牵绊,陆凌对颜面、名誉的爱重更是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他冷眼看着跪在地上的雌君,心里涌起一阵厌烦。
“我会解决这件事,这段时间你就待在家里,不许外出。”雄虫冷冷地吩咐道。
蒙希泪眼朦胧地抬起头:“雄主!我愿意为您分忧,或许我雄父也能尽一份力。”
陆凌的两任雌君都是军部高级将领家的雌性,他一向对景尧和蒙肖的行事风格十分不喜,蒙希此刻太过急切,忍不住搬出雄父的名头敲打雄主,更加戳中了对方的愤怒之处。
陆凌怒极反笑,手杖末尾抵上了亚雌柔弱的咽喉,迫使对方哀哀地抬起头来。
“我会跟蒙上将谈谈的,但不是最近。”
说罢,他没有去搀扶跪在原地的雌君,独自离开了。
造型华丽的能源灯将暖黄的光晕落在亚雌身上,他垂着头,半张脸隐没在暗影里,半晌才强撑着酸软的膝盖站起身来,四下望了望,在空荡的庭院里含泪拨通了雌父的通讯。
叶泽恢复入职后,陆忱留守在家继续学习考核的必修书目。
他接到陆凌的讯息时毫不意外,只是有些意外对方竟如此沉不住气,一大清早就发来长篇大论数落他的不是。
谁说渣男就没有真爱了?他倒是觉得陆凌很在意蒙希,才会连夜撰文逼迫自己撤诉。
陆忱心态十分平稳,权当根本没接到这封通讯,直到大半天后陆凌气急败坏地打来视频邀请,才施施然按下了接通键。
上次见面时陆忱还是只五头身小雄虫,仰仗雄父为自己出具文件,否则无法完成报名,此刻双方的地位竟微妙地发生了置换,他平静地坐在桌前,像面对陌生虫一样,再普通不过地开口问道:“您有什么事吗?”
陆凌只恨不能冲出屏幕把这个逆子当场咬死,他深吸一口气,似笑非笑地说道:“我看到你接收了那份文件,没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陆忱笑了下:“您是说那份打包好的《监护虫须知》和报名许可吗?”